对方眼中骤然蒙上了一层薄怒,只是这人涵养实在是好,当下并未发火,也没有拍开妖的手,只是微
微眯了眼盯着妖,以目光警告他。
对方没有动手,倒是另有人看不下去了。
妖那隐而未语的话尚在腹中,就有人一把拉开了被他调戏的男子。来人拉着男子的手腕就把他护在了
身后,怒视着妖,什么都不必说,凌厉而霸道的气势就令人不敢小觑。
妖眯起眼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男子那跟宣王百里明月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又瞥见这男子身后那并不甘
愿被人护在身后而略向一侧迈出了半步的气质冷清的人,顿时了悟。
——这命犯孤鸾的宰相大人,果然是生就一副冷淡的性子啊。
“罢了,阁下这样的娇人儿跟着在下这样的莽夫着实委屈了,王谢堂前燕,到底不是在下的陋室茅檐
容得了的。”妖笑着,潇洒地摆了摆手,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
走过皇上身边的时候,妖弯起眼笑了笑,却不在意对方的反应,径自走了过去。
做出了调戏当朝宰相的事,妖竟一点紧张感都没有,依旧是东张西望地在各式小摊上满眼新奇地看着
,一条街走了不到一半,休言的怀里就已经满了从面人儿到灯笼,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而妖却依然兴
致勃勃。
路边有人在卖面具,一边现做着,一边将做好的挂在架子上。锋利的刻刀和细长的画笔在面具素胚上
勾划出各种花纹,妖在远处一眼就瞧见了那匠人坐在那里安静的样子,于是趿着木屐,一路小跑了过
去,害休言狼狈不堪地在他后面追。
听到木屐声朝着自己这边过来,那人抬起头望了妖一眼。
这一眼,极淡,是沉淀了诸多人生阅历的人才能拥有的淡泊。
妖唇边顿时勾出了妖娆的笑意,一双美目弯成了月牙。妖在男人身边微微弯曲了膝盖,双手撑在膝上
认真地看他绘面具。
男人只是看了妖一眼就低下头去绘他的面具了,手执刻刀,手腕稳稳地勾动,然后一挑。面具上的一
只眼就勾了出来。
那是一只修狭的眼,眼裂很深,眼角有些尖锐,眼线却是流畅的,疏狂张扬地挑起,几乎要飞出面具
的范围。
男人将刻刀换了手,又勾出了另一只眼——这人竟是两手都应用自如。
妖微微挑了挑眉,看着他去了沾着朱红颜料的笔在这双飞眼上细细地描了一遍。放下笔,男人端详了
一下,重又拾起刻刀,将面具上嘴的部分勾长了,配着那双妖娆的眼形成某种诡异而妖媚的笑容。
男人再次拿起朱红画笔在面具上画了起来,简单的笔画构成了繁复的花纹,妖娆里透着妖魅的气息。
妖笑眼弯弯,说:“我喜欢。”说完就朝休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快付钱。休言抱着一堆东西撇了
撇眼,意指:这么多东西,腾不出手来。
妖直起身,从休言怀里掏出荷包。
做面具的男人却摇了摇头。
妖一歪头,娥眉高挑,意问为何。
男人面色沉静,径自将面具递了过来,说:“送你。”他的声音有些粗糙,而且低沉,像一根在柴房
里久经烟熏,甚至被火烤焦了一部分的木头。
妖微微一怔,接过男人手里的面具,而后,唇角的弧度缓缓地挑了起来。而当妖再去看那人的时候,
他已经在画另一面面具了,神情依旧安宁和静。妖抬头望了望架子上或笑或怒,或嗔或娇的各式面具
,退了一步,朝正在忙着的男人微微躬了躬身。
得了这张面具,妖竟安静了下来,没有再继续满脸新奇地去逛其他的摊子,而是拿着面具,一边端详
着,一边缓缓地走着。
妖之前买了东西都是把玩一会儿就扔给休言让他拿着,唯有这只面具,妖竟然一直拿着,没有扔给休
言。休言看着妖手里那诡异的面具,不知何故,总觉得看久了,那面具竟变成了妖的模样。
诚然,如是。
妖便如那面具一样,总是那样弯着一双狐狸眼笑着的。
面具……吗?
妖手里那张面具勾着唇笑着。
秋月祭,热闹在晚上。
逛了一早晨,妖和休言在酒楼吃了晌午饭又去茶楼坐着听人说书,散场的时候,外面便是薄暮了。
休言怀抱的那一堆东西都让妖送了别人,休言终于是回归了一身轻松。跟在妖的身后,休言发现妖的
手里依然捏着那只面具。
轻薄的夜色如雾一般弥漫着,晕开,模糊了光芒之下的锐意,使得天地间一切都呈现出了某种安谧的
状态。街上的许多人都带着面具,提着灯笼,妖回头笑问休言要不要也带一只,休言摇了摇头,妖还
是拉着他到就近的毯子上选了一只鬼面。
休言蹙着眉看了看妖递到他面前来的面具,将目光定在了一只狐狸面具上,意思是比起妖选的这一只
,他宁愿要那只白色的狐狸面具。
可妖却假装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直接将面具往休言怀里一塞。休言叹了一声,无奈地接受——早就知
道这人不会听取任何意见。
带着面具走在街上,妖随手从人家的篮子里抽了一黄花,休言赶忙付钱给人家,却把买花的女子给吓
了一跳,休言当然知道是妖逼着他带的面具惹的,只好抱歉地朝卖花的女子笑了笑。只是面具覆在脸
上,估计对方也看不到。
夜色渐浓,休言转身去寻妖,已经不见了那一袭灼灼红衣。
休言突然心下一惊,忙四下张望。奈何此时街上人正多,行人林林,怎么都找不到妖,而休言又是个
哑巴,纵然想大声叫妖的名字也只能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徒惹人嘲笑。
休言在人群里乱撞着,面具后面的眼渐渐朦胧。
“嘭!”夜空里有烟花骤然绽放。
顿时,无数烟花飞天而起,夜幕中满了流焰。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寻不到妖的休言站在桥上一下一下地抽泣起来。
“哟。”
一双宛如月牙的笑眼出现在面前。妖头上斜顶着那只面具,弯着腰站在休言的面前,“哭了?”
休言狠狠地甩了甩头,不吱声。
妖笑眯眯地直起身,拿下了休言的鬼面,伸出修长秀美的手在他脸上轻轻抹了一下,递到他面前来,
“那,这是什么?”
天空中骤然绽放的大朵烟花照亮了妖手指上的晶莹。
鼻涕。休言很想这样恶心妖,于是抽了一下鼻子。
妖一下子就笑了,夜空里明明灭灭的流光照映在那双张扬妖魅的眼里,仿佛九天银河全都倾进了这双
魅人的眸子。
妖抬了抬另一只手,休言这才看到他的手里除了那只菊花外,还提了一包桂花酥。
“还没给人钱。”妖笑眯眯地说。
7.面具(三)
因为妖的错,一不小心惹哭了休言,接下来妖也没有再到处转,买了盏灯笼往回走。
妖很怨念没有红色的,故而任性地不碰这盏用来“将就一下”的粉色灯笼,休言只好自己一手提着桂
花酥,一手提着灯笼。
走过宣王府,妖看到那恢弘的大门前也挂了灯笼点了香烟,然而府上却是一片寂静,不由得蹙了蹙眉
。
——百里明月不是说要请戏班的么?
虽然是怀着这样的疑问,但妖还是没有停,从宣王府的门前走了过去。
妖仰头,从天空中绰绰的流焰之间望见了那一轮明月。
百里明月,百里熙昭。宣王殿下,当今圣上。
妖又想起了上午遇到的师行陌师宰相。那冷淡的性子,那清明透彻的眼……命犯孤鸾?哼。
那个男人倒不愧为宰相,知道自己身为宰相手握重权,皇上忌惮他。
朝堂上的势力大都互相压制着,师行陌不结党,不代表别人不会联合他,像他这样一个在朝堂局势稳
定之后才突然冒出并坐上宰相之位的人物,无论站到哪一派中,都会打乱朝堂上的势力平衡。师行陌
背后无家族力量,加上他不结党,皇帝不会怕他独自坐大,但是师行陌身拜宰相,手握重权,年少有
为,又风姿卓越,更重要的是现在无妻无子,自然是有很多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就算师行陌一个都
不娶,想必也会麻烦不断。
命犯孤鸾这话,恐怕是他故意传出来的罢。
师行陌看起来并不相识那种精于算计的人,尚且如此谨慎……
是因为皇上疑心重罢。
这样的皇帝真的对同样有资格坐上龙椅的百里明月如此放心?
宣王府渐渐被抛在身后,妖头上斜顶着那具笑得意味深长的面具,跟在休言手中摇摇晃晃的灯笼后渐
行渐远了。
穿过幽深曲折的小巷,远离了尘嚣,头顶的夜空中烟花渐远,皎月渐明。
在紧闭的店门前,妖看到好久不见了的桑正坐在长凳上静候着。
妖哼了一声,取下头上的面具放在桌子上,在桑对面坐下,仿佛往日脸上的笑都放到了面具上给摘了
下来。
“以前的钱可都用光了,还有新欠下的。这回来,可带足钱了?”
桑将一袋纹银推了过来。
妖抓过来丢给休言,让他端一壶月露上来。抬头看见桑冷冷淡淡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又站了起来,说
:“算了,我自己来。”
不多时,木屐声响起,妖端着一壶月露和一只碗走了出来。
桑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端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碗酒,清冽的酒水里一片柔软的月光,桑端起来,一
饮而尽。
妖微微侧着身坐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双手抄在宽大的衣袂中。
桑放下酒碗,说:“你下药。”
“你奈我何?”妖一抬下巴,修长的眉随性地挑起。
桑似乎叹了口气。
一时间,二人皆无语。
良久,妖问他:“你知道我下了药还喝,你傻?”
桑很坦诚地说:“吐了可惜。”
妖气结,记起手里还有一支菊花,于是当头给了桑一下。桑看得出他心情不好,没有躲。
“想喝酒当我这里没有啊,掺了药的也喝,当真是个傻子!”
桑抿了抿嘴,没有辩解,妖更怒了,把手里的菊花一把丢到桑的脸上,气鼓鼓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屋
里走。
桑说:“我杀了个女人。”
妖正欲离去的身影一下子顿住了。
一个男人因爱生恨,得不到便要毁了,让别人也得不到。可是女人的丈夫却是个武功高强的人,男人
找了许多杀手都失败了,最后,锲而不舍的他找上了传说中天下第一的杀手,桑。
桑说,他杀那个女人的时候,她的孩子看到了。“……所以我把那个孩子也杀了。”
——那个孩子太像他了。
桑抬起手支在桌子上,抚着额头笑了一声。他说:“其实,我可以把那个孩子带在身身边,把他培养
成比我还厉害的杀手,然后每日地等着他来杀我,对么?把仇人培养在身边,这样。很刺激,比当杀
手更刺激。”
“……可是,我把他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妖已经转过了身,重又在桑对面坐了下来。
“因为你当杀手本来就不是为了刺激。”
“嗯?”
“你不是那种追求刺激的人。”
桑笑了,“大概。”
妖坐下来,把酒壶里带着药的酒为桑又到了一碗,宽口的浅浅的碗里,清澈的酒水映着粼粼月光。
醉生。
妖自己弄出来的药,溶在酒里变成了醉生。饮酒入愁肠,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虚幻,过往种种浮现眼前
,却好像不是自己的人生。仿佛超脱了一切。包括——
存在。
喝下这样的酒会感到轻松,会放弃一切警惕,却也会因为过于空虚而悲伤。
桑没有拒绝妖的酒,端起来依旧是一饮而尽。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当杀手,只是
……自然而然地就这样了。”
桑性子有些冷,却不同于白日所见的师行陌的冷漠。桑身上流露出的是他身为一个杀手的气质,孤绝
,冷冽,沉默。
这样的桑,千杯不醉,却在醉生的作用下跟妖说起了他自己的事。
天下第一的杀手,桑。从来没人知道他的身世,这个谜一样的人在传说中是一个绝对的存在,仿佛不
是娘胎中出来的一般。
可是,桑说,他的父亲是个赌徒。
那个男人总是赌钱,总是输。桑最初的记忆里家还是有着一个家该有的样子的,但是后来,家里的一
切能抵当的东西都被他拿去当掉了,家里变得一贫如洗,家徒四壁。
可那个男人仍旧不知悔改,最后,输了钱之后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抵赌债了。赌坊的人要剁下他的手指
,他为了保住自己,将自己的妻子卖了出去。
那些人强奸了桑的母亲。
桑小的时候就在外努力挣钱,那个时候他跟着街头杂耍的艺人学了几招,每天浑身是伤,带回几个钱
也还是被那个他该称作父亲的男人夺去。
那天桑回家,看到了母亲被强奸的屈辱无助和绝望。桑像一只发狂的小兽一样扑了上去,却被那些大
人一手卡着脖子提了起来,狠狠地甩在墙上。
小小的桑挣扎着起来,爬向自己的母亲,一口咬在那些人的腿上不松口,继而头上身上迎来了无数的
拳脚。
后来,他便被打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走了,桑的母亲因遭受强奸而精神失常,看见他,怔了老半天才唤了一声
:“我儿……”眼泪簌簌地从眼中落下来。
桑忍着伤痛劝慰母亲,然后去倒水给她喝。就这么一转身的工夫,桑的母亲用剪刀自戕了。
桑抱着她的尸体坐在地上,地那么凉,母亲的血那么温暖。他就一直抱着母亲的尸体,一直到尸体变
得跟地一样凉。
桑把之前藏好的钱拿出来,一个人为母亲下了葬。母亲下葬之后第三天,他还在守灵,滴水未进。这
时候,桑的父亲回来了。他恨不得杀了那个畜生,可是那个男人竟然要抓他去卖。桑挣扎,可毕竟已
是数日未曾进食,加上他父亲拿了一块不知抹了什么的帕子往他口鼻上一封,他就晕了,醒过来的时
候居然在……
说到这里,桑撑着额头的手往下移了移,捂着眼,低声说了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妖坐得距离桑很近,
自然听清了那几个字,是——“小倌馆”。
修长娥眉淡若春山,一双水眸锋芒锐利,如山巅白雪,冷漠疏离,而那茶色的剔透瞳仁却又让人莫名
地为之心动,疏离,寂寞,孤绝,魅惑。桑确实生得极好看,只是平时总冷着一张脸,散发出生人勿
近的危险气息让人畏惧,才掩盖了他这副绝好相貌。
桑被醉生作用着,缓缓地说着那些过往。
桑的声音舒缓,低沉而不粗糙,仿佛幽深的、寂寥的密林当中透过层层叠叠的碧叶自高空落下来照在
缓缓流动的薄雾上的斑驳光点,又像是自深邃的、浓重的夜空中飘飘摇摇落下的雪,轻盈,梦幻,冰
冷,岑寂。
他说,他一发现自己被买到了那种地方就开始千方百计地往外逃,最后终于被他逃了出来。
逃出来的桑无处可去,还要提防着再被小倌馆那些人抓回去,于是就成了乞儿,整日跟街头那些乞丐
还有野狗抢食,但是桑手毒,无情,很快就成了一方头领。再后来,桑遇到了他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