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承远颇为欣慰的轻叹道:“都说长兄如父,这几年承远却无法尽责的照顾家人,此去玄仁若能安定,便想将母亲与弟妹都一齐接来,合家团聚”,说道这里薛承远语调突变的更为凝重,嘱咐道:“期间若是沅西有变,切记速派人来玄仁告之于承远。”
“王爷、世子当年都曾有恩于属下,世子放心”元庭叩首道。
山中随风舞动的雾气在清冷阳光下逐渐散去,潮湿冰冷的触感契合着四人心中的孤楚与凄凉。
一时间,不再有人言语,只能隐隐听到不约而同的轻轻叹息。
第十章
再说两日之后,当那一纸字迹被呈送于公良飞郇手中之时,等待着唐越和其余人等的便是一顿疾风暴雨式的怒斥了。
“好!一不做,二不休……”威坐于堂厅正中的公良飞郇,狠狠一拳砸在了案台上,咬牙道:“三不做,结怨仇。”
“请大人息怒”唐越以及随行士卒全身瑟瑟发抖的跪满了厅堂。
公良飞郇转头,瞪着唐越,双眸散射着沉沉冷光,压低声音道:“可有带人追寻?”
“有……有,回大人,苏醒之后属下便立即带领人马,兵分两路追寻而去。”
“去向何处?”公良飞郇冷道。
“一路向西,一路向南”唐越低头迅速回禀道:“这几人既然来于沅西,一旦脱身自会向故土逃去,至于取道宣澜州沿落郗江顺水而行也是沅西人常用之法。”
公良飞郇压着胸腔中的怒火,又极为忍耐的再问道:“那可有所获?”
“这……”唐越的声音越发低弱。
“一群废物!”公良飞郇撩袍一站而起,狠狠呵斥道:“山中极冷,又适逢大雾,朝阳初升之时唯有朝东才能辨析方向,否则迷途于山林之中便是自寻死路。燕径山距宣澜州尚有几百里之遥,这几人无车无马又有伤在身,如何在两日之内抵达江岸?倒是翻越燕径山,便可抵达以北的下凌郡,在那里稍作休整,再从长计议才是正策。”
唐越苦着脸跪在地上,几乎不敢抬头,高大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兵不厌诈,他既然带走了这二人,又何必在此时自投罗网返回沅西?”公良飞郇踱了几步,挑眉道:“相反,此去玄仁倒是不错的选择。”
“大人,依您之见,是否速派兵去玄仁捉拿这四人?”这时公良飞郇身旁一位穿着褐色长袍,身形消瘦、容貌精干的青年男子建议道。
此人名为丛明成,少时出身微寒,而后饱读兵书,谋略甚佳,就派于肃图队内,跟随公良飞郇已有两年。另有胞弟一人,名为丛明廉,同样就任于肃图队中,武功出众,因此被指派分管玄仁城内的防御。
公良飞郇抬手制止道:“此次出查共已搜捕沅西奸细三十有余,不免还有在逃之人。看这几人早已是丧家之犬,难以兴风作浪。打蛇七寸,想来濮阳承佑也该有所收敛。这件事无需在京城之内兴师动众,免得王爷责怪。”
“是,大人”丛明成对公良飞郇向来言听计从,恭敬道。
“但是,这几人……不罚不行”公良飞郇话音一顿,摆过眼神,沈声说道。
“大人!”唐越以及身后跪地的士卒惊恐不已,连忙求饶道。
公良飞郇冷哼一声,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几人,恨铁不成钢的怒道:“不过是押送几人返回京城,也能半途闹出这种荒唐之事,真是坏我肃图之威名。他日传扬出去,还不成了别的人笑柄?!”
“大人,是属下一时疏忽,真的知错了……”
“这次好在那人还有恻隐之心,未取你性命,下一次,还会待得此等幸事?”公良飞郇扬手轻轻一点,冷声对身旁的随从吩咐道:“拖到靶场去。”
唐越的脸上瞬时就变成了土灰色,额头上的冷汗不断滴落,喊道:“大人!请您换个责罚的方式吧!”
“唐越,你又何必当初?!”公良飞郇毫不留情的回绝道,抬步随着一等随从向校场东侧的靶场走去。
将有过之人束绑于箭靶之上供他人习箭而用,是肃图队内最为严厉的责罚方式,常常让人听闻丧胆。
冷风之中,一行人走至空旷的靶场上,看着公良飞郇决绝冷峻的脸色,再无一人赶上前去为同僚求情。
只见几名侍卫迅速将唐越捆绑在了远处的箭靶之上,跑回复命道:“大人,一切就绪。”
公良飞郇颔首,随手一点身旁所站的任意一名随从,道:“你,去拉弓射靶。”
那随从面露难色,惶恐不已心跳剧烈,平日里都是手足一般的兄弟,即便是惩戒,也难以承受射靶之中若有丝毫差池,便是错手杀人的事实,此刻真是骑虎难下。
公良飞郇见属下不愿执行,忍着熊熊怒火,回过头看了看身边右侧站着的丛明成,又道:“换你去。”
丛明成箭术了得,不愿再次触怒公良飞郇,秉起弓箭几步走到了靶场正中。可即使箭术精湛至此,也难掩忧虑,拉弓之后迟迟尚未发箭。
公良飞郇见状不再多等,走过去一把掠过了丛明成手中弓箭,拉弓瞄准,只听“嗖、嗖”两声,疾速飞出的羽箭便稳稳分别扎在了箭靶之上,唐越的头颅左右两侧,差之毫厘。
唐越此时已是双腿瘫软,面无血色,全身都在不断剧烈颤抖。
靶场之上一如死灰般寂静。
公良飞郇转过身,对着身后一群属下,沈声训道:“记住,战场之上,若是再有这般无端的疏漏与怯懦,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第十一章
虽说已惩戒了手下一干人等,却还是难解公良飞郇心头之恨。
自从率领肃图,还从未出过此等让人贻笑大方之事。手下办事不利,让奸细趁机逃脱,这还是第一次。
是夜,丛明成整顿队务后,便独自去了公良飞郇的寝房,例行汇报今日要事。刚刚踏入房门,便看到公良飞郇倚在窗侧,借着月光,将手中那一纸字迹看的出神。
“大人,今日又驱逐了十四名沅西而来的商人,至此,康中城内已无需再多虑。”
“好”公良飞郇回了回神,收起了手中纸张,“这次边境清查较为彻底,想来濮阳承佑也应当能够安分一阵。明日再做休整,后日清晨返回玄仁。”
“是”丛明成领命,看了看公良飞郇的神色,稍有犹豫的道:“大人,您在思量什么?”
公良飞郇听言,轻轻冷哼一声,将手中的一纸文书递了过去。
丛明成接过,展开后,轻声速速细读道:“路见不平,多有得罪。”
不过是八个极为简单的字迹而已,丛明成呵呵一笑道:“是那夜古庙之中的哑人?”
“哑人?”公良飞郇抿唇,忿忿挑眉道:“依我看,他才不哑。”
“哦?”丛明成细细一思量,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当时一行人不过是途径燕径山下,行事匆匆必然多有疏忽,又道:“那大人觉得这几人相互认得?”
公良飞郇只能凭借直觉的回道:“应当如此。”
“那说来就太过巧合,除非是这二人一路跟踪唐越等人,否则绝不会在那夜出现于古庙之中。”
公良飞郇淡淡摇头,排除了这种可能,却问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人的长相?”
“有些印象,只记得容貌清冽、气质沉静,看起来并不像习武之人”丛明成回忆道。
想着那夜火光之中的对视,不知为何,公良飞郇心中一动,彷如此刻那人的面容又一次应着丛明成的描述而浮现于眼前。
原本想来日回到玄仁再一齐拷问,唐越途中的疏忽硬是让原本插翅难飞的四人半路逃脱,真是让公良飞郇恼怒不已。
“此人必定出身不凡”公良飞郇琢磨着,缓声道。
“大人若是怀疑此人也同是沅西而来的奸细,而想抓捕此人,又有何难?”丛明成揣测着公良飞郇心中所想,献计道:“这件事,尽可交予属下去办。”
“不必”公良飞郇抬手,唇边泛起微微苦笑,轻言道:“或许,他朝自会再相见。”
这话说的丛明成一愣,想大人今日这是怎么了?颇有些不解的又道:“大人?”
“夜深了,下去歇息吧”公良飞郇收敛了方才若有所思的神情,吩咐道。
“是,大人您也早些歇着”丛明成不敢怠慢,立即作揖回道,几步走了出去,轻合上房门。
坐靠在椅中,静望着面前烛台上的火光,思绪飘飘然然的不知缘何又一次回到了几日之前,古庙中的那一幕。
虽说阅人无数,但回想起那夜咫尺之遥,铮定而幽静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让公良飞郇实难忘怀。
而这人显然也并不简单,否则无法在大雪封山之际带走囚车之中的两名伤者。
哑巴?……
公良飞郇暗自低笑道:总有一天,我要听到你的声音。
第十二章
抵达下凌郡后,薛承远一行人更换行装,暂时在一家客栈内歇息下来。
经过细心的医治,几日后陈灵的伤病已大有好转。此时,乾徽境内还在不断搜捕沅西所来,身份不明的商客。
为了不惹祸上身,加之要提早返回沅西复命,元庭决定不再陪同薛承远北上玄仁,四人于是便在下凌郡分道而行。
“世子啊,咱们这次前去玄仁,您可有旧识?”宽阔笔直的大道上,福全跟行在骑着一头灰色小毛驴的薛承远身旁。
这次停留在下凌郡时,因多有不变未能购买马匹,临行之前好不容易才从客栈老板那里用银两换取了一只磨豆做工的毛驴,福全舍不得骑,便给薛承远在路途中省些脚力。
薛承远望着眼前直通玄仁的大道,轻轻点头道:“有,名叫许忠岭。”
“许忠岭?”福全对这个名字颇为陌生,好奇道:“邡宁许家所出的公子?”
在沅西京城邡宁,许氏算是支脉繁茂名望俱佳的大姓,有驻留于玄仁的后人也不足为奇,只是从未听世子谈及过此人。
“是父王昔日的一位至交”薛承远无意向福全隐瞒什么,如实说道。
说到这许忠岭,确实是玄仁城内有头有脸的沅西人,掌管沅西会馆已有多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商贩平民,人脉极广甚有威望。
“既然是王爷的至交,必然值得相信”福全顿时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薛承远呵呵笑笑,转头问道:“福全啊,咱们还有多少银两?”
福全手探到衣襟里,摸了摸干瘪的银袋,道:“世子,大约不足一百两了。”
“到了玄仁,开家医馆如何?否则就要宿卧街头了”薛承远不紧不慢的道。虽说日子过的清贫,却也看不出这位世子出身的人有太多的窘迫。
其实人生随遇而安,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好啊!”福全兴奋的喝了声,眼睛里骤然闪着亮光,一把拉住薛承远的衣袖,急切的确认道:“世子,小的一直盼望着这一天那!”
“瞧你乐的”薛承远摇头淡笑道:“到了玄仁,先带你去吃些好的。”
“只要跟着世子,无论吃什么做什么,都好!”
福全自小没了爹娘,在王府之中长大,由于生性机灵,便分给了当年幼小的世子作为侍童。之后一直伴着薛承远成长,就是比真正的兄弟,也更亲近几分。
随着道路两旁的人流车马越来越熙攘,想必离玄仁也越来越近了。
一袭青色布衣,骑在毛驴上,慢悠悠朝前而去的薛承远和福全,混杂在人群之中看起来是这样的平凡而不起眼。
“福全,这次到了玄仁,我想改个名字”薛承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口道。
福全想起在古潍时沅西兵马不断的追捕,现今还是心有余悸,摸摸头道:“世子,您想叫什么?”
当年离开沅西时,薛承远便执意不再用皇室之姓,而用母姓薛。自己早已不是当初处尊养优的皇家子弟了,旧时一切的尊荣与骄傲也应随着昔日远去而成为记忆。
“就叫,沅成学吧”远处玄仁的城楼在视线之中逐渐清晰起来,薛承远灵光一闪,随口道。
第十三章
终于到了气势恢宏的京城玄仁,绕过几条街景,当看见城南沅西会馆牌匾的一刹那,福全只觉得全身疲惫尽散,报喜道:“世子,咱们总算是到了!”
“嗯”薛承远淡淡一应,回头看看身后扛着包袱的小毛驴,将缰绳递给了福全,“你在这儿等着。”
“是”福全说着,忽然又几步跑向前为薛承远理了理衣衫,嘟嘴道:“世子,等咱们安顿下来,一定要为您再做几身好的衣裳。”
“呵呵”薛承远倒是不太在乎,轻轻一笑,便转身走了进去。
红木梁柱撑起的偌大会馆之内稍显冷清,门房中的管事正在忙碌着记账。厅堂虽说陈设拙朴,却透露出一种完全别样于乾徽之风的灵秀。
“请问,许正公今日可在?”薛承远打量四周之后,便抬手作揖,轻声问道。
“您是?”管事听这青年张口便叫到主子原在沅西时的旧称,知道面前之人一定颇有渊源,眼神一闪,立即走了出来,不敢怠慢的回礼道。
“呵呵,在下是正公旧识之子,今日偶到玄仁,特来拜访”薛承远道。
“公子远道而来,多有辛苦,请坐请坐”管事见这青年礼数周到、气质不凡,收敛了心中防备,回道:“请公子先在此用茶,我这就去请我们主子。”
“有劳。”
不多一会儿,便从楼上走下一位看似五十开外,蓄着两撇胡须,衣着黑缎长衫,相貌端庄气宇轩昂的男子。
“世……?”那人从楼梯转角望到薛承远时,便眼神一震,认出了所来之人。
接着快步走了过来,难掩惊讶的道:“怎么会是您?!”说着毫不迟疑的随即跪下向薛承远行礼。
“正公请勿多礼”薛承远伸手扶住了许忠岭,制止道。
“世子,您……?您怎么会来玄仁?”许忠岭低声问道,脸上全是惊异,双手紧紧回握住薛承远的臂膀,望了望门外,连忙道:“快,快随我到房内,再细细说来。”
近来玄仁内风声甚紧,已逮捕了不少沅西而来,身份有疑的商客。往日商客云集的沅西会馆,也因此而受到了牵连,门庭霎时冷落了不少。
两人在房内坐下,薛承远表明来意,许忠岭难掩激动的又问道:“世子,您这些年,究竟去哪了?”
自从当年恭亲王濮阳历铉被毒毙之后,薛承远便离开了沅西,几年来杳无音信。
“一直漂泊在外”薛承远避重就轻的道,这些年的经历,薛承远无心再向任何人细述。
“那此次到访玄仁,是不是想长居于此?”许忠岭会意道。
薛承远点头道:“的确是有此心意。”
“世子在玄仁可有去处?”
许忠岭担忧时下的状况,沅西而来的人恐怕在玄仁之内都不好安顿,而薛承远此时看上去也颇为落魄,寻找安身之地更是难上加难。
薛承远漠然淡淡一笑,没有答复。流落至此,身上的银两也早已用之殆尽,就算是要开家医馆,安身立命也需要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