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玄仁城南有座旧宅,些许年未用疏于打理,因此看上去难免破旧,世子若不嫌弃,可先暂时宿居于那里”许忠岭提议道。
“多谢”薛承远一口答应,时下他的选择确实不多,只是嘱咐道:“这件事还请正公为承远保密。”
许忠岭多年以来安居于玄仁,虽说掌管着沅西会馆,和大批沅西的政客商人常有往来,却仍然对于沅西濮阳皇室保持着中立。尤其是恭亲王濮阳历铉被毒毙之后,这种态度便越发的明显和强硬起来。
幼年时,许忠岭曾是濮阳历铉的伴读侍童,而后成为终身至交,濮阳历铉的惨死无疑让许忠岭对于沅西皇庭之内的暴政彻底心灰意冷。
“世子放心”许忠岭默契的道。
第十四章
话说许忠岭在玄仁城南的这间旧宅,从外看去虽然十分破旧平凡,里面的布局与陈设却别有一番沅西山灵水秀的味道。尤其是正堂之后的那片青翠竹林,真是让福全看的喜出望外。
两人很快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奔波一路也都十分辛苦疲惫。第二天,许忠岭亲自送来了许多物件,以及两名负责照顾薛承远起居的小童。
终于有了栖身的地方,开医馆的事便也马上提上了日程。
“公子,咱们还从没开过医馆,是不是应该先想个名字?”这日晌午,福全拿着毛掸子一边打扫着里堂的桌椅,一边问到靠在窗前静读的薛承远。
自从居住下来之后,福全便改了口,里里外外当着外人面时都只叫薛承远“公子”。
“嗯……,名字?”薛承远微微一敛神色,咂唇轻道:“还真未曾想过,是否太过招摇?”
“怎么会呢?”福全深知薛承远低调的性格,嘟囔道:“谁家开个医馆却没名字啊?再说公子您医术超凡,咱们的医馆一旦开张,必定让玄仁内哪些所谓的众家名医自叹不如。”
薛承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福全,笑道:“你这张嘴呦!”
“公子,我就是看不惯您向来都太过自谦”福全撅嘴瞥了薛承远一眼,又接着道:“公子您的医术就是来日统领皇城内的所有御医,我看也是绰绰有余。”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薛承远站起身,轻敲了福全的脑壳一记,几步走到庭院之内舒活筋骨,道:“咱们初来乍到,加上身份有碍,还是低调行事好些。来玄仁的路上时,我看从江岸向北而来的灾民确有不少。这样,你去堂口挂副告示,就说这里可以免费诊病,让初到玄仁却无钱医治的人,尽可过来。”
福全小跑过来,不解的道:“世子,咱们急需钱度日,这样……?”
皇家后裔身上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与心性,根本是他人可望而不可企及的。薛承远虽然落魄至此,身着极为朴素的长衣、毫无修饰,却无损那份从始至终的气定神闲和淡泊高华的内心。福全跟了薛承远这么久,即使再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未见过主子慌张惊恐、方寸大乱。
薛承远踱了两步,抬头看着宅院之上的和煦日光,吸了口气,淡淡地道:“人生在世,不为良相,愿为良医。医者济世救人本是分内之事,又怎能太过计较一时钱财上的得失?”
“也是,好在余下的银两还能撑个半月有余”福全点头道,想想这些年来薛承远总是不断的为人看病医治,却很少收取银两,他早习以为常了。
其实自从离开沅西王府,福全早就对这种大富大贵的日子没有指望了。唯一期待的,就是能看着薛承远过上真正富足安定的日子,不必再颠簸流亡。
念头一转,福全眨眼笑道:“其实世子,我相信您很快一定能名扬玄仁的”,话语中自信满满。
“是么?”薛承远心中有数,还是转身逗他道。
“嗯”福全狠狠的点头,脸上的表情即感慨又欣喜:“公子,能陪在您身旁张罗这家医馆,真是福全的幸事,也算是福全前世积德了。”
“你这张小嘴,是越来越会说了”薛承远呵呵一笑,又走屋里拿起书卷,在椅中坐下,不由想起了还在古潍旧友那里寄放的众多书卷,“福全啊,记得明日请许正公派人将遗留在古潍的书卷都运来。”
“知道了,公子,您最惦记的永远是您的那些宝贝书!”福全在院中高声回道。
是么?薛承远的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书卷上,睁睁眼,细想道:也是,这一生,除了书卷,还有什么人会值得我惦念么?罢了……
第十五章
第二天,告示刚刚张贴出去,便陆陆续续上门来了许多等待医治的平民,偌大的院子登时变得狭促拥挤起来。
福全带着两个小童里里外外招呼来客,忙的不亦乐乎,薛承远则坐在正厅内不停的诊断开方。
许多病人并不难治,不过是因为流离失所而染上些常见的病症。就算是有疑难杂症,以薛承远的习医多年的功底而言,也是手到擒来。
就这样,城南一位沅姓的大夫医术高超,并且治病分文不取的美名很快在玄仁传播开来。
医馆开张不过十余天,便开始有大户人家登门到访,愿付重金请薛承远出诊。这样的请求却均被薛承远婉言谢绝,开出了拒不出诊的答复。
一则以沅西人现今的处境而言,薛承远实则不愿招惹事端,牵连其它人;二则普救百姓,行医济世是薛承远向来心中所求,实在难以随意屈尊迁就一些个达官贵族。
到访者吃过闭门羹之后,此人生性孤僻古怪的名声,便同先前的美誉一同流传了出去。
半个多月的时日,一闪而过。
薛承远带着福全在玄仁就这样安顿下来,而那支曾经狭路相逢的肃图队伍,也正巧将所派任务完成,取道宣澜州后顺利返回京城。
玄仁的冬日午后,极为严寒,石板铺成了大道上,处处结满了晶莹坚硬的冰茬,来往大多行人都带着皮帽,身着厚厚的御寒冬衣。
城西静岳堂的校场门前,此时正站着几位手牵高大骏马,英武飒爽的男子,那领头之人便是公良飞郇。
静待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才从堂口正门走出了一位头戴金冠,披着一袭白色狐裘,身材高挺消瘦,容貌极为英俊雅致的男人。
“臣,参见王爷”公良飞郇见到所来之人,立即下跪行礼道。
“参见王爷”身后的随从也跟着跪了下来。
慕容定祯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平身,话音宁和的开口问道:“飞郇,这一次,为何拖延了半月有余?”
“回王爷,原本半月之前臣就应当奉命返回玄仁,但事出突然,只因当日盛阳州又传来抓捕到十余奸细的讯息,臣便带着下属立即赶赴了过去。之后,又取道宣澜州以探灾情,才得以今日返回京城,还请王爷责罚”公良飞郇唯有细细道明行程中的变化。
公良飞郇就任肃图首领之后,慕容定祯便赋予了他最大的自由限度。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在执行很多任务的时候,公良飞郇有着先斩后奏的权利。
慕容定祯微微颔首,倒也无意责罚这一群风尘仆仆方才归来的属下,只是道:“太子那边近来频有动作,三日后,京畿之内便要开始清查沅西、古潍,以及北方诸国的驻京商客,这也是父皇意思。到时本王有意让你带领肃图队内最为得力的十二人,一同查访。”
公良飞郇蹙眉,抬眼望向慕容定祯,机敏的道:“王爷,是否您从沅西折返之后,京城有变?”
与慕容无涧手下的卫队交涉向来是公良飞郇十分头疼的事,这些人仗着是太子的人马,行事之间常常张扬跋扈,实让人心中有气又碍于身份得罪不得。
两月之前慕容定祯亲赴沅西,朝廷之上便起了非常微妙的变化,在对待沅西的立场上,朝中重臣立即分为颇为对立的两派,这是过去多年中从未有过的。
景纬帝已老,来日究竟是哪个皇子登基,还是未知之数。
而身为生母是沅西公主的成亲王慕容定祯,向来对沅西的态度让人实在难以琢磨,因而朝中重臣凡是站在成亲王阵营中的,对于此次大举清查沅西奸细的事,即便在当朝圣上的重压之下也都有所保留。
慕容定祯冷道:“本王这次让你派人随行,意在要保住一人。”
“王爷请讲”公良飞郇聆听命令,神色变得更为凝重。
慕容定祯沈声道:“沅西会馆——许忠岭。”
第十六章
说着慕容定祯迈步向前,公良飞郇忙起身跟了上去,问道:“王爷,这许忠岭虽说在玄仁人脉广博,这几年来却一直行事低调,难道这一次……太子有意铲除此人?”
“这许忠岭跟本王并无深交,但眼下两国关系前景未卜,本王也不愿再出任何无端之事”慕容定祯思索着当前肃清各国奸细的形式,生怕牵连无辜。
“是,王爷。”
自从肃图队被景纬帝分派给皇六子慕容定祯掌管之后,这几年来太子手下便一直与之不大友善。昔日纵使是在京城玄仁,也常有摩擦。
“管住你手下这帮人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切莫轻举妄动”慕容定祯点到为止,便踩镫上马。
无论如何以时下慕容定祯的身份都不能与太子公开抗衡,否则便会引起朝堂之上的非议纷纷。
“臣遵命”公良飞郇十分清楚慕容定祯的顾虑,牵过身旁侍从递来的马缰,敬声道:“臣,恭送王爷。”
三日后,玄仁京城之内如期开始了此次隐秘的行动。
清查的官兵由两支队伍组成,一共二十四人,其中太子慕容无涧与成亲王慕容定祯各派出十二人。
公良飞郇下令由丛明廉统领这十二人的队伍,严禁与太子亲信的东宫卫队发生任何争执。
而城南的沅西会馆之中,还是一如往常的宁静平淡,没有人知晓将要发生什么。
朝早,在二楼的内馆里,更是坐着两位专程前来道谢的故人。
“这次有劳正公遣人将书籍都运返玄仁”身坐在客椅上的薛承远,对着许忠岭作揖道。
许忠岭淡淡一笑,道:“世子无需客气,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在下。”
“当日离开古潍之时着实匆忙,唯有将一些古籍都寄放于友人那里”薛承远神情平静,却略有不堪的叙说道:“承远孑然一身,这些当日从旧都带出的古籍,便是迄今唯独挂念的事。”
“世子自幼好学,这也是人之常情。”
许忠岭望着面前的薛承远,不禁回想起当年在恭王府内,那个无论走到哪里却总是手持着一卷书籍,聪颖沉静的少年。
薛承远微微感怀的一笑,道:“多谢正公这般相助,来日承远必会还报。”
许忠岭轻轻摆了摆手,回道:“在下从未有过任何所图。”
说着站起了身子,踱了几步又一次在薛承远的身旁坐下,沈声道:“这一次世子来到玄仁,能来找我许某,已让在下心中甚感安慰。其实,自从当年历铉被毒而亡,这些年,在下就再未曾踏上故土半步。”
薛承远抿唇静听,没有任何评述。
这段惨痛的记忆,是他最不愿回想,也最不能回想的往事。
语罢,许忠岭也无意再多沉浸在过往之中,抬眉问道:“听闻世子近来开了医馆,在城南行医救人,一切可都还顺利?”
“还好”薛承远淡淡应道。
“世子心性纯良,能有悯天下无依、穷苦百姓之心,实则值得敬佩”许忠岭看着眼前一身素雅,气质卓然的薛承远,有感而发的赞赏道。
薛承远含蓄的不予置评,平日里医病救人所听到的美誉已经不胜枚举,如今任何状况之下,对这种溢美之词都能坦然对待,只是道:“行医救人,是承远的本分。”
福全站在薛承远身后,也在掩着嘴轻笑。
就在这时,原本宁和的气氛骤然被一名小厮的奔跑脚步声打断。
“老爷……”只见那小厮推门而入,也顾不得礼数了,气喘吁吁的喊道。
“怎么这般慌张?出什么事了?”许忠岭意识到一定事发突然,蹙眉而向。
那小厮忙道:“老爷,楼下来了不少官爷,气势汹汹,说是要……说是要搜查咱们会馆。”
福全听闻,立即意识这些人定是有备而来,机警的对着薛承远道:“世子,咱们刚到玄仁,不能有人得知您的身份,这些人不得不避!”
第十七章
许忠岭明白事态严重,忙起身道:“世子,还是先进内室屏风后暂时躲一躲。”
薛承远想了想,终于点点头,和福全一起走去内室。刚刚站定,便听到门外响起了吵杂的声音。
“许忠岭今日究竟在不在府上?”有人呵斥着小厮问道。
“我们家老爷今日身子不大舒服,正在休息,各位官爷……”
“休息?”不等小厮再多禀报,那人冷笑一声,“砰”的一脚便踏开了木门。
看这架势来者不善,许忠岭站在房内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一伙人,领头那人名叫常庆武,许忠岭以往也算是认得几分,沉沉一笑,道:“呦,太子殿下今日怎么会派人来草民的府邸上?”
常庆武看了看衣着平整的许忠岭,想刚才那番禀报应当只是推搪,冷笑回道:“许忠岭,今日我等奉命来搜查这沅西会馆,用意何在就不用下官多说了吧?”
“草民不才,究竟出什么事,要几位官爷如此兴师动众亲自前来这沅西会馆?”许忠岭顺水推舟,装了一把糊涂。
近来玄仁城内风声鹤唳,这是谁都晓得的。眼下沅西与乾徽剑拔弩张的形势,让身处乾徽的沅西人都不得不自求多福。
“哼”身着官服的常庆武抱剑,脸上带着几分鄙夷的神色,打量着这室内,道:“有听闻沅西会馆最近包庇了几名刚刚入境的沅西奸细……”
“这是哪里的谣传?!”许忠岭截口,厉声反驳道。
“是不是谣传,也要搜了之后才知道”常庆武挥手下令搜查内室,根本不再给许忠岭辩驳的机会。
“慢。”
正说着,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许忠岭抬眼一看,认出这人便是肃图首领公良飞郇。
说道公良飞郇和肃图队在玄仁的威名,许忠岭也是早有所闻,由此也能看来此次搜查会馆并非只是太子一人派遣属下所为。
公良飞郇带着丛明廉和几名手下刚走上二楼,便听到了这番对话。
“大人”常庆武很是不满,上前一步合掌禀道:“这会馆之内都已经搜查完毕,只缺这二楼的几间厅房了。”
今日所来两队人马,虽说是由慕容无涧和慕容定祯各自分派,但这所有人中,论到身份高低,毕竟还是要听从公良飞郇的指令。
几人都在等待公良飞郇的答复,压抑住素日里嚣张的气焰对于常庆武而言已属难得。今日自从进了会馆,丛明廉就似乎一直有意袒护此处的沅西商客,此时公良飞郇又出面暂断了对许忠岭室内的搜查,真是让常庆武怒火中烧。
公良飞郇并不看他,而是轻轻挑眉,静视着许忠岭的神色。许忠岭即使再平静,那眉眼之间的细微变化,此时也足够出卖心中所想。
“大人!”常庆武见公良飞郇迟迟不表态,不禁催促道。
今日在楼下厅堂没有搜出什么凭证,这也正如他们所愿,但很明显太子一方的人马却很是希望能够查出些蛛丝马迹,好回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