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寒香方子,任外面暖风微熏里面都是空透的寒意。
马车绕着先皇寝陵行了一周,在僻静之处停下。一个白齿红唇的丫鬟打起帘子,车内人便懒懒的说:
“那个给自己找墓地刻墓碑的傻子,就在这里么?”
丫头跳下了车,绕到一块卧地大石之后,直直指着石后的单薄的人。人瘦得像冬日覆雪的竹竿,双眼
紧闭,抱着一块方形的泡沙石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石上有斑斑血迹。
身边有一个挖得不深的坑,一口香樟木做的棺材。
男子移步下车,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睡着的人:“这眉目长得倒像姑妈,就是太瘦了,竿儿似的。名字
,是叫迟慕吧?”
丫鬟点头道:“他给了守陵人一百两银子,说一会儿他死了就把他埋在旁边的坑里,不使旁人知道。
”
男子俯下身仔细看,冰凉的银发落了迟慕一脸,又摇头:“这泡沙石做墓碑禁不起风,一吹就坏。罢
了,想他中了蛊毒也没力气刻其他材质的碑。”
想了想,便抱了迟慕起身。丫鬟忙叫:“何必亲自——”被男子一瞪,住了口。
男子正要上车,忽然看到迟慕的墓碑,冰雪般的冷脸抽搐,抽搐,最后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
墓碑上面没有生辰卒日,只有一行字:小事招魂,大事挖坟,没事谢绝敲门。
丫鬟重新打起车帘,道:“这点倒像公主。当初被逼远嫁江南的时候,公主只在闺房的门上留了一句
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看得迎娶的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说起来,咱们公主还真了不得,方嫁
过去就封了蕙妃。”
男子把迟慕往车里一丢,哼了一声不言语,只顾用手拨开迟慕的墨色发丝端详憔悴消瘦的面容。脸色
渐渐有阴翳之色。
“不知道白王殿下收到我留给他的风筝和玉筒,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第四十五章
迟慕悠悠转醒时,只觉得脸上冰凉凉的,抬手一摸竟然是一缕垂下的冰凉银发,顿时吓得跳起来。一
跃,正撞上低头俯身仔细打量他那人的脸,咚的一声两额头相撞,迟慕又倒下了——撞晕了。
男子摇头:“不是雪见姑母的儿子么,怎么这么没用?”
迟慕再次醒来,只觉得暮光耀眼,雕花的檀香木窗格子外斜支出半树垂丝海棠,柔枝长蒂,花色浅红
,暮色残光中十分耀眼。最耀眼的却不是窗外的海棠,而是打开的殿堂外廊下背对着迟慕坐的人。那
人白色衣衫,银色长发如水银泻地,微泛着夕阳空蒙的橙红色,几分冷漠,几分贵气,看的迟慕呆了
。
感到身后的动静,那人起身过来,银色眼眸如冰如水,手往迟慕下颌下一托:“呆什么呆,把嘴合上
。你若不把头发染成这劳模子黑色,便也是这般好看的银色。”
咔嚓一声,迟慕o形的嘴就合上了。
直起身子,男子居高临下的看着迟慕,笑道:“迟慕弟弟,我来接你了。”
“阿勒,这就死了?”迟慕拥着薄被半坐在凉床上,呆滞道:“你怎么有长舌头?黑白无常不是都有
长舌头的吗……”
“大胆,竟敢对王上无礼!”殿外伺弄熏香的丫鬟忽然扬声怒喝,躯体娇小声如如金石,可见内力不
凡。
男子嘴角抽搐,联想到前日“小事招魂,大事挖坟”的墓碑:这真的是十四岁便名贯江南的青衣么?
赵秋墨真的败在他面前么?
略略思考,男子冷淡道:“区区蛊毒都救不活,你真当我们天山族如此无能么?”
迟慕暗气转周天,惊觉身子轻松不少,胸口并无啃噬压迫之痛,早知蛊毒无解,心中诧异。忽觉丫鬟
摆弄的香炉异香扑鼻,当下问道:“难道是香?”
男子难得赞许的看了迟慕一眼:“不错,这就是天山族与雪莲冰澈其名的珍物——吊命香。闻此香者
,无论中了何毒,只要香燃着,即便骨髓被虫蛀空了只剩下一张人皮也不会死的。”
话音未落迟慕立马扑道廊下的香炉前:“难道这香熄了我就死了?这香贵吗,可以卖我吗?”
男子拈起一块香放到鼻前嗅嗅,手指一用力香饼便碾为粉末,轻笑:“这香虽配了天山夏至正午开的
冰雪莲花蕊,冬至午夜子时采的缠檐树藤干和凝了婴儿血的玛瑙根,价格却不贵,市面上千金一钱。
”见迟慕一脸‘我买不起,你还是直接杀了我省事’的表情,宽慰道:“若我不想你死,自然天天给
你嗅这香。只要你乖乖听话即可。”
“哦。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杀了李琛,掌管天下。”
虽是五月,迟慕却蓦然觉得背上爬起一股寒气。
男子满意的看着迟慕眼眸中的迷惘惊异,仿佛不经意一提:“啊,忘了提,真是失礼了。我叫迟皓涵
,天山族现任王。你下嫁到江南的母亲迟雪见公主是我父王的妹妹。算起来,你是我表弟。”
迟慕冷笑:“下嫁?哦,原来是按高度算的。天山这么高,嫁到江南自然是‘下嫁’。”
迟皓涵抱着手兴趣盎然:“哦?生气了?想不到你这么喜欢江南。天山自古是神赐圣土,姑母自圣土
嫁到这凡世自然是下嫁了。姑母没给你说过我们族的事情吗?留莲,给迟公子讲讲课。”
跪在一旁弄香的换做留莲的女子便正经危坐,把天山的历史娓娓道来,声音清脆,遣词用句却十分流
利,像是背诵:“天山本是西王母会聚众神仙举行蟠桃盛会之地。三千年前周穆王曾乘坐“八骏马车
”西行天山拜访西王母。西王母在天池欣然接见。穆王赠送了锦绸美绢等中原特产,西王母则回赠天
山的奇珍瑰宝,并偕穆王游览天山名景以尽地主之谊。时转光迁,穆王离去,西王母劝饮再三,即席
歌曰:“祝君长寿,愿君再来。”
有诗证云:瑶池阿母倚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须知天山神女众多,穆王又是凡人男子。穆王离去后不久,为王母举镜的神女便身怀六甲,产下一男
婴。王母怜男婴随是仙骨,毕竟是帝王凡人之后,又有母无父,便把天山雪峰赐予神女母子,率众随
从回九层天。我们天山族便都是这男婴与凡间女子相爱的后代,自幼便银发冰眸,仙骨帝气,本来就
与众不同。”
迟皓涵满意的听留莲说完,道:“外族称天山族为神族,天山子民为神人。只有我们族才有资格掌控
这天下,接受天下朝拜,让天下人俯首称臣。”
“王上,故事倒是不错,就是少了两个字。”
“哦?哪两个字?”迟皓涵扬起眉毛。
“‘传说’二字而已。”迟慕冷冷道:“这种鬼神故事,我母妃——也就是你姑母,早说过两百遍了
,还是两百个不完全相同的版本,当我还会信吗?王母娘娘远在九天,又不能拉来对质,当然任你胡
编。你不过是为问鼎江南编个理由。我是你的棋子,有一半天山血统,一半江南皇室血统。若是李琛
死了,你可以扶我上皇位。若是没几日我也死了,作为我的表兄的你,便有机会登基了。”
迟皓涵盯着迟慕,赞许道:“原来你不笨。方才是装傻么?”
迟慕委屈道:“我本来就不笨,方才是没睡醒。”手往香炉处一指,惊道:“啊,吊命香要烧没了。
”
正待迟皓涵往香炉处看时,忽然风动人移,雕花窗格破裂成片。迟慕突然起身,撞出窗去,掠向院墙
。
没有人看清迟皓涵的动作,只是雪衣一闪,已经把掠出三丈外的迟慕从后腰抱住,用力不大却分分到
位,让迟慕动弹不得。
“哟,这就急着赶去给李子鱼通风报信了?也不怕离了这香立刻就死?”
迟皓涵笑得风轻云淡,迟慕只觉得身子顿时僵住。
“你且看看这是哪里,逃得出去么?”
迟慕环顾四周,只见琉璃色屋宇相连,雕梁画栋,回廊环套。自己所在之处不过其中一处深院,身后
的殿堂上书着“沁夏宫”三个字。
“不觉得熟悉么?这里可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皇宫。”
皇宫。
迟慕这才惊觉,为什么方才开始就有一种异感。原来这屋里一品一饰都是都是考究的宫中用品,这殿
堂的一梁一柱每处雕花都是宫廷的款式。宫院虽大,每处迟慕小时候皆玩耍过,却不记得有这处殿堂
,想是当时是用黄铜锁锁起来不让人进的,故一开始没认出来。
“还没当上皇帝,就先住皇宫了?”迟慕讥讽道。
心中却暗惊,迟皓涵手段究竟要厉害到什么程度,这种地方都能随意出入,当李琛是傻子么?
迟皓涵脸色突变,阴翳之气顿起,沉声道:“若是在这般嘴利,不如先割了舌头,省的以后上朝说不
该说的话。”
手中忽然多处一把匕首,撬开迟慕牙齿只管伸入口中。迟慕被制无法挣扎,感到嘴中一丝甜,便有细
细鲜血便顺着嘴角流下来。迟慕眼睁睁看着迟皓涵,心中恨得想骂,口中又多把刀子不能说话,暗想
要是这一刀下去自己是不是一辈子都骂不了这人了,内伤不已。
迟皓涵刀锋正要转,忽然听得一声:“王上,刀下留情!”
迟慕回头,看见穿着宫人的衣服,端着茶壶的铭雅。看到迟皓涵用刀逼着迟慕,铭雅手一松,茶碗落
地上摔得粉碎。
迟慕不相信铭雅竟然会在这里,竟会叫迟皓涵“王上”。
原来塞外你我围炉顽笑的日子,都是骗局么?
迟慕也不相信平时孤傲的铭雅竟然会跪在地上,向人低头。
铭雅缓缓道:“臣愿以自己的舌,换迟公子的舌。”
迟皓涵有趣的一挑眉:“难得你下跪,敢情是塞外处久了,跟他日久生情了?可惜迟慕弟弟的舌不能
留,不然等我扶他登了皇位,不知哪天他就把我今天我告诉他的事情公告天下了。”
铭雅思索片刻,抬头,眼睛却不看迟慕:“臣是为王上着想。李琛死后现在顺位继承人是李子鱼,要
扶迟公子上去并不容易。要是此时迟公子变成不能说话的哑巴,更难服天下,于公子大事不利。”
迟皓涵于是取出匕首,又清淡的微笑,银色的眸子透出寒气:“爱卿所得也是,宫中控制人心的药啊
调教人的师傅啊多得是,不愁他不听话。只要不伤到脸,怎样都无所谓。”
手在迟慕下巴上捏了捏:“你该感谢你母妃。你若不是长着雪见姑母的脸,现在早就活不成了。”
“可惜了,这眼睛却是黑的。”
迟慕恨恨的别过脸去看铭雅,铭雅不看他,却忽然对旁边一树海棠感兴趣。
第四十六章
京郊那宅子被翻得底朝天,翻出奇珍异宝无数,偏偏没有一样与迟慕相关。除了两株开得妖异的白梅
,几乎就是寻常富人的宅子,只不过品味奇特,偏偏要把墙漆成雪色而已。
李子鱼赶走小四,把自己关在迟慕曾住的偏房里,终日对着迟慕留在墙上的画出神。
空莲。
空怜。
两字中多少绕指柔情化作一缕青烟。红尘一场,空空相怜。
环顾四周,都是他用过的东西。桌子瘸了一只腿,床很旧很小,衣物也不多,没有柜子,就叠在床头
。
鲲鹏堂的人跪在地上回报事物的时候,李子鱼只管坐在床头把迟慕的衣服拿来一件件抚摩,兀自摇头
微笑,仿佛看到了穿衣服的人。一堆旧衣服下面翻出一件上好的月白色长衫,想必是迟慕平时银子不
多,这是专门留着追姑娘时穿的,不禁莞尔。忽然又想起迟慕曾穿过这身衣服去藏芳楼调戏画屏被自
己逮了个正着。又想起之后中了埋伏逃走之时,迟慕为自己吸毒。自那日之后迟慕的身子似乎就再没
有完全好过,想起来便心如刀绞。
跪在地上的是鲲鹏堂影位小十二,脸色腊黄,以收集消息见长:“公子,恕属下无能,尚未发现迟慕
公子的行踪。以蛊毒发作的时间来算,迟公子可能已经——”见李子鱼面色如霜,咽下后半句话。
李子鱼摇头:“他还活着。”
小十二抬起头望着主子:“蛊毒无药可治,还请公子节哀。”
李子鱼摇头:“他一定还活着。”
放下衣物,起身出门,小十二跟上:“公子去哪里……”
“入宫。”
李子鱼握紧手中的玉筒:那宅子里到底还是留下了一样东西。
养心殿。
珠帘垂下,金兽焚香,李子鱼坐在御赐檀香木靠椅上,面前放了一杯西湖龙井。
空坐了半个时辰,茶水却滴水不沾。
半个时辰后,李琛着了明黄色龙袍玉带从殿外匆匆进来,面带喜色。从后面搂住李子鱼的脖子探过身
子,欣喜道:“早听说你回来,就盼着你来了。朕打算后日为你做个盛大的庆功仪式,对这次平乱中
立功的将军论功行赏,怎么样?”
李子鱼微笑道:“谢主隆恩。”
李琛撅嘴:“这句话你就不会跪下说么?”
李子鱼起身拂衣,正欲跪下,李琛一把扶起笑道:“爱卿免礼。朕其实不爱看你受委屈。”手指抚过
李子鱼挺俊的鼻梁,笑得妩媚:“征战这么久,可有想朕?朕可想爱卿了。”
李子鱼便伸手环住李琛的腰,微笑:“想自然是想,但陛下不觉得这周围人太多了么?”
李琛沉下脸,屏退四周宫人:“越远越好。”
便以手臂缠上李子鱼的身子,仿佛在李子鱼身上打了个结,媚笑道 “今天给机会让王爷好好表现——
”话声未落,眼睛惊恐的睁大,身上四五处大穴已被李子鱼制住,不得动弹。
李子鱼艰难的把李琛从身上解下来,扔到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道,冷冷道:“把下人屏蔽道那么远
,如今你喊也没人听了。”
李琛蹙眉:“你这是谋逆犯上。”
李子鱼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抿一口承认道:“是啊,这就是谋逆犯上。臣忽然想听陛下怎么当上皇
帝的故事。”
李琛变色,沉下脸:“这你想必心里清楚。”
杀父弑弟,天下皆知。
李子鱼摇头:“光凭当年陛下是做不到掌控朝政杀父弑弟的,臣要听陛下和天山族的故事。”
李琛霎时脸色惨白。
“倘若朕不说呢?”
李子鱼噔的放下茶碗,掌中用力,上好的景德镇天青瓷碗便裂成碎片:“那臣不介意再背上一个弑君
的罪名。”
沁夏宫。
迟皓涵准备给迟慕洗脑。
铭雅守着香炉,迟皓涵抱着手皱眉站在一旁,两个宫女打扮的丫鬟拿着轻罗扇子把烟雾往绑在床上像
个粽子的迟慕鼻子底下扇。
迟皓涵问:“他晕了吗?”
迟慕说:“我还没有晕。”
铭雅说:“那臣再加一支乱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