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没有回答。
我叹了口气,兀自开口了:“你知道么,父皇身上有很多箭伤……以前我小的时候,见到过……”
“一共四十六道。”如意闷闷地道。
我微微颔首:“是啊,这是父皇为了创下我大汉的基业,流出的血,落出的汗。他殚精竭虑,就是为
了四海能安定,万民能归心。你还记得么……父皇建汉时,写过一首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守四方……父皇平生的志愿,便是能守卫这片大好山河。可是如今,胶东王英布却矫诏谋反,若是
父皇还在,定会率军平叛,劈山通道 ,未尝宁居。但朕不如父皇啊……朕还是太年轻了,压不住那
些老臣……他们趁着我大汉根基未稳,图谋变乱。你想想,朕若真是他们口中说的那种人,他们边鄙
造反,你却留在长安,这不是陷你于死地么……朕万事处处为你着想,你……你却听信那些要害你的
人言,朕心都寒了……更何况朕继承了父皇的遗志,那便是要威加海内,扫平天下异姓王,可如今…
…你却夹在当中……叫朕如何是好。”
空气中弥漫这长乐王府特有的一种甜腻香气,极像了春光尽处茉莉谢后的余香。
我轻轻地抚着他细滑的手背,霜雪玉葱,靠在他的股边,沉入了梦乡。
第二日,我带着明显的伤,走出了长乐王府,那天我罢朝了。
一出长乐王府,我便收到了线报,韩信来京受赏了。我愣在了那里……
“他带了几万军?”我问。
“单骑五十余人。”
他这是算准了我不敢现在与他为敌么……他……他怎么敢现在进京?他不怕我杀了他么?
第六章:试探
思绪在我脑中翻滚,我靠在回宫的銮驾上假寐,刚回宫母后便急急地来看我:“你胸口上是怎么了?
”
我牵着她的手走进内室,皱眉道:“没什么,小伤而已……我总有一日能纵着他犯下大错……”
母后冷笑一声:“他刺伤你,这还不是大错?你便能以此罪削去他王爵,逮他入狱。”
我微微一笑:“这个账待我平定了叛乱后,自然算在长乐王的头上。”
“韩信进京了……”母后见我已然意决,似乎并无干涉之意,只是问道:“你打算如何?”我笑了笑
,没有回答她的话。
径自回寝宫洗漱,换了衣衫和内襟。适才从她深潭般的目光中,我察觉到了她对韩信一纵即逝的杀意
。
她难道担忧我下不了这个狠手?还是怕我面子上过不去?
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尚有用着韩信之处。
韩信官拜太尉王,为我登基亲封之功臣,封疆大吏,远驻韩国。如今他只带五十飞骑逐入长安,未必
不是在掂量忖度我。
天下大势昭昭,新帝爱弟长乐王据说得到了远在淮南的诸侯支持,要拱其上位。然如今我这个做兄长
的,却如郑伯一般仁爱,既不追究幼弟,又能明赏罚,以仁爱治天下。
况太尉王接旨进京受赏,天下人视之,我如今屠戮功臣,便是不宜。
韩信还真是摸清楚了路子,知道我无法动他,只是……
若他真想谋反,又何必多此一举?
为何要将兵马驻扎在韩国,只身五十骑来朝?
看来他心中别的打算,也只有我见了他,方才知晓。
“楚王几时进京?”
“午时。”
我点了点头:“朕到时候要出城十里相迎。”
“诺。皇上,卢大人已在昨夜为臣等代入了京城……”
我微微挑眉,身后的人躬身低道:“臣等未惊动任何人。”
我叹了口气:“朕正好想见见他。”
密室幽光阴暗,但我仍能看清他已然花白的发,褶皱黑黄的面容,似乎老了十岁。这一场浩劫,似乎
让所有人都变了。
我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开口道:“卢叔叔……天下方安,你为何要如此?你不怕父皇在九泉之下寒心
么?”
他抬起那双曾绽着神采的双眸,暗淡的黑瞳落在我的身上,怔怔地道:“你穿着老三儿的衣服,却一
点也不像他。”
我静静地道:“朕是他的儿子,是他最看重的储君。”
卢绾闻言双肩轻耸了一下,伸出双满是厚茧和泥泞的手,似欲摸上我的面庞,却止在中途,凌空着勾
勒我的线条,似乎有些痴了:“你刚生下来的时候,老三儿拉着我喝了一宿的酒……他真高兴呵……
”
我沉默不语。记得如意出生时,整个汉军,为他欢庆了三日;我自小生活于落魄寒舍,和汉王大帐中
金怀软玉,无法同日而语。
我垂首,面色陈恳,言不由衷地道:“父皇向来是喜欢朕的。”
他声音嘶哑,似乎在吐出什么十分难以出口之言般:“你喜欢吃栗子,还是老三儿告诉我的……”
父皇便是如此,臣子们兄弟们的喜好,从来记得一清二楚。他关心他们,爱护他们,如兄长般的温暖
,如游侠般地豪情。只是要紧的时候,他需要兄弟们用命来换这份恩惠。
我静静地道:“父皇向来是关怀朕的,朕的喜好,他都知晓。”
卢绾抬眼忽然迸发出的决绝几乎刺伤我的眼,面容上皆是不可思议表情:“可是你呢!你逼死了他!
他废了你太子之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是偏爱如意,但如意爱他。你爱他么?你给过他做父亲的喜
悦么?你从小就不爱跟他讲话,做什么都躲着他。他是你父亲,难道不伤心么?”
我沉默地看着卢绾,他老态尽现的瞳仁似乎有什么在流动:“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还觉得你可怜,我
殚精竭虑地为你打算,你却去逼死了他!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无言以对,卢绾的泪却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从前,老三儿还总是找我要栗子去哄你,你却不喜
欢说话,他逗你,你从来不笑……”
在这个身体的记忆中,卢绾所言实是寻不到多少根据。有时父皇赌钱输了,或是喝酒耍光了钱,会在
回家时,朝院子里的我招招手,就像招一只狗一样。他满身酒气,让这个身体自动地逃开了他。
我淡淡地道:“朕是母后带大的。”
卢绾忽然站了起来:“于是你就擅杀戚氏?男人三妻四妾本属正常,你怎么像一个毒妇一般不容别人
?你今日能杀了戚氏,明日便能杀长乐王……那可是你的亲兄弟啊……”
我看着他被人按压着坐下,缓缓开口道:“戚氏之薨,的确是朕不查。卫尉刘建本便与戚氏有杀母之
仇。”
卢绾脸上拉出一个可笑的表情,双眉抬高,像笑又像哭:“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我在燕国的时
候,当了你三年的主簿,为你操心衣食冷暖,你手下有哪些人,我还不清楚?你是什么性子,我会不
知道?”
我深深地看着卢绾,慢条斯理地劝道:“卢叔叔,你这样是陷长乐王于不义。”
他惨然一笑,目光如千钧压顶:“我若是不陷他于不义,你便要杀他了。”
我叹了口气,解开上衣的衣襟,露出刚刚愈合的伤口:“你看,朕胸口上这一刀,是被长乐王昨天划
的……你真也是先帝的老臣了,岂不知若是天下大乱,受损的是我大汉的基业,是父皇亲手筑起的帝
国……”
我还未说完,卢绾便打断我道:“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去劝长乐王的。”
我一怔,没有想到,我来此的目的,竟早已被他识出……
原来,他究竟也是个懂得人心的。倒是我之前小视了他。站起身来,我仍是劝慰道:“卢叔叔,你说
朕冷心冷性,但朕以为你偏颇了,你未曾看到朕为国为民的满腔赤胆。你一路长安行来,定然知晓,
如今天下苍茫,百姓求安,父皇一手创立的基业,只因你的不慎而风雨飘摇,倾危欲坠……你扪心自
问,你对得起父皇么?今日的话,朕可以当做不曾听见,你再好好想想……”
卢绾闻言愤然道:“家国天下。你连家人尚且不放过,天下又何能受你的恩泽?”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朕明日再来与你说话。”
我起身而走,阖上门,身后的十七问我:“皇上,要用刑么……”
我看着前路,淡淡地道:“再过两日罢。待朕迎了楚王,若是他仍不松口,便……若是用了刑,他尚
不愿归顺,那也怪不得朕无情了……”
十七在我身后低头:“臣明白。那这骸骨……”
“葬得离父皇近一些。”
金井滴落寒意,风啸满殿,皆是惝恍……
迎头是烈日骄阳,我遮着眼睛,抬首望向耀眼的日冕,该是去迎接楚王的时候了。
一模一样的驿道,一模一样的尘籽飞扬,我坐在车里,在万千御林军的拥簇下,引颈而眺。
我尚记得我初次在这里见到他的情形,那时我尚未适应宫廷的生活,我尚不知晓前路苍茫,我怀着对
他的憧憬,满胸都是忐忑,驾着马立在城门等他,从早晨,一直等到午后。
他从没有让我失望过,某种意义上,他是最好的太傅,他教我从不似孙疏通般文雅,却是血淋淋的记
忆。
想到这里,我嘴角不禁挂了一抹笑。被他背叛的时候,我多想将他拆分成骨骸,食其肉,寝其皮……
但当冲动渐渐平复了……我方知晓,我和他,终是新帝和权臣。他忖度着我,我防备着他,就似一场
没尽的游戏,直会持续到他身死名灭,落入尘埃。
远方扬起漫天黄沙,我看着落日的尽头。
“太尉王来了,一共五十余骑。”
没有狼烟弥漫的山河,没有寂寥无云的穹顶,只有飒飒的冷冽秋风,伸手一柄皇旗,上书“藰”,九
龙纹饰,在我身后猎猎作响。
只见面前漫卷的黄沙中,五十名骑兵围绕着一展暗红的帅旗,一人身着华服,美绝人寰的身影,忽然
跃然在我的视线中。
目光随着蹄迹飞扬,直到他缓缓地来到了我身前,我这才看清他四年不见的容颜。高耸的城垣虽遮天
蔽日,斜挡群山般伫立在他面前,却仍不能阻挡他傲视的目光。
我起身下了帝王的銮驾,却见他也翻身下马,立在那里直视着我,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四周的
军队威武的呼喝声,从不曾撩动他的心神丝毫。
他的目光锐利,扫过整肃的军阵,如能割开血肉般凌厉,一如初见。
我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我从没有想过,那个被我从大牢中抱出的那具枯骨,能再次绽放出绝代
的光华。
我走到他的身侧,挥袖指着万千整列的兵马,军队中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只唱“威武”,我道:
“太傅看我军威壮否?”
他的齐发笼于肩,面容冷峻轻蔑,暗朱龙纹绣边的朝服,衬得他脸色白净,他扫视着横于他身前,密
密麻麻列于城墙外的千军万马,一如既往地淡淡道:“军威不在于强羸,却在于高下之势。兵贵伐谋
。”
我哈哈大笑,牵起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太傅说得极是,这伐谋之法,还望太傅好好教朕。”
他没有说话,我执他之手坐上迎接他的帝王銮驾。銮驾缓缓开动,夕阳将他端正的容貌修饰得尤为精
湛,也许是我的错觉,夕阳下的容颜,似乎同时浸透着转瞬即逝的沧桑。
銮驾一直开到原本的楚王府,我先行踏着人梯下了车,又转身扶他。他的足疾看上去已然康复,只是
行步之时,仍是小心翼翼。
我握住他的臂,牵引着他下车。
“皇上,你多礼了。”他道。
我微笑:“太尉王为朕的太傅,这是朕该尽的礼数。”
他挑眉看我一眼,便顺着我的指引,走进了这座我着人新整的王府。
行至内室,我遣走了宫人,轻声问道:“太傅,这几年朕一直后悔朕年少时做过的那些荒唐事,您的
足疾如今好些了吗?”
他凝视了我半晌,只是垂首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安好。”
我满脸歉意:“从前是朕的不对……”说着我让人端来一盆热水。从格中取出早便准备的药酒,拧开
盖子,倒在木盆中。整个房中立即弥漫满了酒香。
他端坐在塌上,望向我的眼中掩不住惊异。我将盛满药酒的水盆,亲自端到他的脚边,在袅袅升腾起
的热气我,我于他腿侧半跪下来。
他一直凝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说话。
我看了他一眼,伸手到他的下襟中,捧住他的脚,轻轻将鞋履落下。
他的足心在我的掌中冰凉,我边揉捏着边低声道:“你这还说安好,血脉都不通……”
说着我抬首望向他,只见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面无表情,眼神却复杂。
我笑了笑:“来,朕这些年,在民间收集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方,就是为你备着呢,今天正好试一试。
”
说着我捧起他的单足缓缓地浸在水中,手中的踝倏地猛烈抖动,我仍是将他的脚抻下盆底。
“烫么?”我问。
他面色似乎一下子涨成了红,我伸手进水中,轻轻磨搓着他的脚背:“看来是烫的了,但不烫的水,
不容易好……”
我说着也去拉他衣襟下摆后的第二只脚,他似乎想往后躲,却仍是被我脱了履,这次我轻轻地将他的
脚放入水中,轻轻地帮他按捏跟腱的部位。
我边按边道:“太傅能来京受封赏,朕真是万分欣慰。朕看你足疾未愈,不如你就在长安修养如何…
…朕……也能多顾着你……”
他看着半跪于前帮他洗脚的我,半晌没有言语,却忽然挑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如我初见他时一般:“
皇上怕是顾不来臣罢,不是还有长乐王要让皇上操心么……”
我深深地看进他的眼,他挑了横眉,直视着我。我也没停了手上的动作,这几年的练武,让我掌中每
个关节都比常人粗大了许多。
我轻笑了一声:“那是朕的家事。”
“帝王的家事,也是国事。臣倒是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他叙述道,似乎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
小石投入镜湖,在我心中激起圈圈涟漪。
我的手微顿,却听他续道:“臣愿帅部卒,为皇上平叛。”
我拿出了在水中帮他按摩双脚的手,用绢布擦干,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凑到脸旁,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我吻的很慢,也很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