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片言,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是生是死都跟定了他,他却从未护过他。
恍如往昔……便成往昔……
阳光化开,洒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红衣少年变成了蓝衣少年,一样的衣衫褴褛,一样的手拈雏菊,一样地闪
耀着无恨无悲的神采……那蓝衣上满满地,落着不染尘嚣的纯真。
“大哥……会保护蓝婴的吧?”
“傻瓜,你是我二弟,是我蓝镜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护你护谁!”
深埋在心中的片段交织成一幕幕酸甜苦辣的往事,说好了不再记起,此刻却幡然夺出,被泪水冲刷地干净透明
……
“哼,你让你大哥来教训咱们呐!你大哥在哪?哈哈哈……”
“闷死他!闷死他!”
“咳咳……哥……救我……救我……”
“你大哥早死啦!爷几个想怎么玩你便怎么玩你!”
“小兔崽子!往哪里窜!看爷今儿个不打死你!”
“不会再有人爱我!我不会再爱任何人!”
“你承诺要保护我的!你是骗子!都是骗子!”
“你大哥蓝镜……不会再回来了……”
“从今日起,叫咱家义父……”
哭泣声,奔跑声,呼喊声,唾骂声混杂在一起,顷刻间,一切又都安静了,蓝衣少年和红衣少年的身影分离开
来,携手站在阳光下,浑身是伤,衣衫褴褛,拈着雏菊……
泪水在流云苍白的面容上横冲直撞,连翘是谁?是他信口胡来甜言蜜语任意哄骗之人;是他在名州云坛残暴玷
污之人;是逃亡路上,受尽他无情折磨之人;是他生命中毫不珍惜的玩物和过客,然而,他却在临了之时,又
一次抬眼凝视着他,须臾间,他身上那些冷漠和残忍仿佛都被撕裂了,他心中那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意念
在生生动摇,他脑海里那些为了生存必须无爱无情无仁无义的告诫在纠结冲撞,他眼中那些不会再爱亦不会再
接受爱的悲哀,顷刻碎在一片水雾中,幽幽地化成云烟。
真几分……假几分……他心中喃喃,十三年前,蓝镜对连翘手下留情,却因此而死;十三年后,万长亭愿以己
之力换他一条生路,也因此而死,那一身罪孽之人,尚能有情么?那么蓝婴的情,流云的情,真真假假,又有
几分呢?
水雾化成水珠断断续续地从眼角滚下,他止住啜泣,望着同样泣不成声的连翘,轻声道:“连儿……你来……
”
连翘猛然抬起泪眼,震惊得呆若木鸡。连儿,他在唤他,他竟唤他,连儿。
“你来……我……有话对你说……”流云的语气异常认真,不含一丝戏谑,不带一丝恨意,他虽面无血色,眼
神竟透出见所未见的温和释然。
连翘既狐疑又茫然,不禁回头看了看九毒。九毒与沈犹枫相顾一眼,两人心中似已猜透,齐齐朝连翘默一点头
。
连翘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跪至流云近前,将耳朵贴在流云唇边,只听流云悄声启齿,气息尤为微弱:“我大哥
死在麓州……你便将我的骸骨也埋回麓州……我兄弟二人永为孤魂……可祭连氏满门……”
连翘浑然一颤,方才顿悟,不禁泪如泉涌,喃喃道:“我只问你……你对连儿……是否动过半分真心?”
流云默而不答,霎时间,他微抬唇角,在连翘耳边烙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极淡、极柔、极真。
连翘一惊,未待回神,浓烈的血腥味便直扑入鼻,他一声疾呼,哪里能阻止得了?只见流云眨眼便将自个儿的
舌根咬断,满口鲜血浸染上他苍白如纸的俊容,教人触目惊心。
流云温柔地望着连翘,凄然一笑,头颅缓缓地垂了下去。
连翘掩面痛哭,一时不能自已。众人摆首嗟叹,这时,便听一直未发片言的墨台鹰冷冷命道:“来人,将这两
个前朝逆贼的尸首送至天影旗处置。”
话音刚落,十余名彪悍的将士便上前抬尸,众人纷纷背过身去,掩鼻退避,唯有沈犹枫和九毒兀自站在殿中,
既不动也不避。
墨台鹰刷地一摆袖袍,迈开大步向枫九二人行去,他目光极沉,大有秋后算账之势。
沈犹枫神情坦然,淡定的眼眸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从前不曾有过的恨意,他迎上墨台鹰的目光,喃喃地开了口,
不含任何感情:“敢问主上,这步棋究竟是替我等报仇雪恨,还是替谁杀人灭口?”
墨台鹰面色骤青,立时威严驻足,盯着沈犹枫道:“枫儿,此话何意?!”
沈犹枫蓦地一笑,寒声道:“主上替我沈犹家族血刃仇人,替五刃世家血刃仇人,替天下万民血刃仇人,枫儿
甚为感激,只是主上不由分说地除掉万长亭,且下手极快,枫儿有所不解,故此一问。”
“好个不解!在为师面前,何以拐弯抹角!”墨台鹰怒容乍起,厉声斥道:“你身为徒儿和臣子,莫非真信了
这阉贼的挑拨不成?”
沈犹枫冷然不语,目光更寒。九毒接过话茬开了口,语气同沈犹枫一般,竟不含任何感情:“万长亭并未道出
真相,何来挑拨?又挑拨何人?”
墨台鹰犀利如电的目光猛然射向九毒,似乎已经忍耐了许久,他威严的神情中毫不掩饰地漫过杀意,冷冷喝道
:“我不寻你,你倒有胆子留在这儿!”
沈犹枫心中一凛,未待发话,便见墨台鹰刷地抬袖指向九毒,毫不留情的严声令下:“将这个前朝余孽给我拿
下!”
“谁敢动他!”沈犹枫剑眉一斜,凄厉高喝:“要动他,先动我!”
众士兵一惊,纷纷定在原地,阁中气氛顿时僵持不下。阁中众人多半还未从流云咬舌自尽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便突然遭遇这一出离奇内讧,一个个惊惶至极,根本不敢开口,任何人稍有差池,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墨台鹰颤动唇角,已然怒极,一双悍拳捏得咔嚓直响。连翘瘫在流云的尸身旁,脸上还挂着泪,见此一幕,不
禁瑟瑟发抖。李云蓦心急如焚,他虽看不清其中纠葛,但也猜出了五六分,无论墨台鹰是否与真相有关,在李
云蓦简单的心思里,诸人至少还是亲如一家,如今前朝覆灭,大业将定,何以会闹出这一场僵局?他一顿足,
便欲意气相劝,岂料又被唐青羽暗中拽住,后者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李云蓦愣了愣,茫然定在原地。
九毒既无惧色,也不慌乱,只淡淡道:“盟主何须动怒,待看完此物,再囚禁我不迟。”说完,从袖袍中掏出
一枚绣有应龙的锦囊,面不改色地递予墨台鹰,一举一动极其冷静,虽然此刻,九毒那被沈犹枫紧握着的手掌
心,早已是冷汗涔涔。
墨台鹰怒色微凝,神情狐疑地接过锦囊,从中抽出信轴,翻掌一摊便细阅起来,神色渐渐复杂变幻,难以揣测
。
九毒朝着沈犹枫微微翘起唇角,仿佛两个时辰前,他站在驯兽池边,承接来自沈犹枫的微笑一般,就是那样心
照不宣,就是那样令人心安——
枫哥哥,你的身后有我,我俩的身后还有赵翼前辈和恭妃娘娘,勿悲,勿喜,无畏,无惧。
第一百八十章:软禁
阁内寂静无声,众人屏息静候着墨台鹰阅信,个个心中既忐忑不安又好奇不已。
自九毒夺宫后,众臣纷纷归顺龙鼎联盟,盟军攻下燕城仅仅两个时辰,九毒系信王和楚妃遗脉的身世便如潮水
般在城中铺天盖地流传开来。龙鼎联盟上至将军,下至士兵;燕城上至官宦,下至草民,几乎无人不知,无人
不晓,以至于九毒是如何助龙鼎联盟夺得玉玺,又是如何诛杀伪帝龙葭诸如种种,倒全然不重要了。九毒系前
朝皇族血脉之身份,足以让墨台鹰抛开旧情迅速决断,也足以在大鼎开国之前再一次掀起轩然大波。
如沈犹枫早前所料,屠龙计划带来的后果终于浮出水面,这是枫九二人无可逃避的命运。以墨台鹰坐拥天下的
野心、斩尽杀绝的禀性以及对九毒长久以来的芥蒂,他在得知九毒身世之后,必会将其囚禁。倘若沈犹枫倾力
相护,墨台鹰顾忌自己与沈犹枫的师徒之情,当不会立刻伤及九毒性命,然一旦大鼎开国,墨台鹰登基称帝,
九毒势必会成为墨台鹰不得不除的眼中钉,届时,九毒自身尚且性命堪忧、危机重重,更无须奢望能和沈犹枫
双宿双飞。
毒圣了解墨台鹰,故而早有托付;万长亭了解墨台鹰,遂知再无退路;赵翼和恭妃了解墨台鹰,但他们唯一能
做的,只能是暂缓局面,为九毒争取时间,未来如何,根本无法定论。
眼下,能够扭转僵持局面的契机,便是迅速向墨台鹰公开那枚应龙锦囊。九毒谨尊赵翼嘱托,自龙鼎联盟大军
攻入皇宫之后方才将锦囊拆开。沈犹枫同他一道阅过信轴上的文字,立时心中有数,且联系往日里所追寻到的
蛛丝马迹,一经合计推敲,适才全然领悟恭妃和赵翼对九毒煞费苦心的护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墨台鹰垂首细阅着信轴上的文字,他眉宇深锁,印堂发青,神情令人难以琢磨,两道锐
利的目光却不时地折射出惊疑之色。过了许久,他缓缓地合上信轴,抬眼看向九毒,威严的面容上竟多了一丝
犹豫,幽幽问道:“说,何人予你这锦囊?”
九毒淡然一笑,朗声答道:“大宗朝那失踪多年的恭妃娘娘。”
“楚玲珑……”墨台鹰微一恍神,不禁喃喃自语:“原来……她去了鬼域……”这句话说得极轻,却依然在寂
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众人听得糊涂,云羽二人更是不明所以。
沈犹枫接口道:“楚玲珑是九儿的亲姨娘,她在信中的说辞,当不会有假了罢!主上还须怀疑么?”
墨台鹰目光一动,深锁的眉头略有舒展,怒意已不似先前那般浓郁,似乎做了妥协,他沉吟了片刻,忽地看问
沈犹枫,肃然道:“为师可以答应不伤他性命,但在大鼎开国前夕,无论他是否心向我盟,都改变不了他身为
前朝皇族余孽的事实,无可商量,必须软禁!”说着他威然一挥大手,高声下令:“传旨三旗,将九毒软禁于
蓬壶塔,由唐多令营下三百干将日夜监守,未得我亲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
“哼,软禁么……”九毒心中自嘲,“三百个干将守我一个,当真是皇族的待遇呢!”
这厢墨台鹰话音刚落,沈犹枫便一掀衣袂,朝着墨台鹰凛然跪下,正色道:“恳请师父下令,许徒儿与九毒同
禁蓬壶塔!”
“你说什么!”墨台鹰一惊,旋即恍然,不禁咬牙叹道:“枫儿,你多久未唤我一声师父,今日终于唤出,却
是为了他!”
沈犹枫面色不改,径自道:“请师父成全!”
墨台鹰心中骤痛,那种被最亲近的人决然抛弃的滋味再一次翻涌而出,他顿了顿,沉声道:“枫儿,你且想清
楚,今日入了蓬壶塔,便再无半分自由!”
沈犹枫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态度却毫不动摇,字字铿锵:“请师父成全!”
墨台鹰定在原地,立时感到怅然若失,这个他视若己出的徒儿,十余年来随他浴血杀敌,助他平定天下,早可
视为功高盖世、封疆赐爵之开国元臣,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这个他最宠爱的徒儿,却与他渐行渐
远,从沈犹枫口中唤出的一声声师父,竟是如此生分,如此疏离,如此的心灰意冷。
“好个有本事的徒儿!”墨台鹰怒视着沈犹枫,眉宇间却尽染落寞,他抬高了声音,切齿问道:“你当真要用
一生的自由与为师对抗到底么?!”
沈犹枫神色冷峻,目光异常坚定,他垂首将袖中的传国玉玺捧出,跪呈墨台鹰,凛然道:“徒儿心意已决,现
将传国玉玺恭呈大鼎新朝,得以完成开国使命,自此放弃天风旗旗座身份,心甘情愿入塔为囚,请师父成全!
”
“你……你!”墨台鹰浑身颤抖,他抬手指着沈犹枫,惊、怒、悲、恨、痛种种情绪在心中纠结翻腾,竟说不
出话来。
在场众人喧哗不已,纷纷交头接耳,深感震惊。
李云蓦只觉脑子里嗡地一下,立时呆在原地,呐呐道:“他在说什么……放弃旗座身份……放弃旗座身份……
”他猛然回神,顿觉急怒攻心,脱口便叫:“沈犹枫!你在胡说什么!给我收回此言!立刻收回此言!”
“李云蓦!你冷静一点!”唐青羽一把拽住他,低声急劝:“现下不是动怒的时候!急思对策是真!”
“别拉着我!”李云蓦恸声大叫,急得跳脚:“小羽!你听见了么!他要放弃旗座身份!放弃旗座身份那就是
放弃天风旗!放弃龙鼎联盟啊!”
沈犹枫无动于衷,径自高举国玺,不含半分犹豫,高声道:“请师父成全!”
“好……好……”墨台鹰如万箭穿心,摆首长叹:“你放弃旗座身份,便与我断绝主仆情义,但为师依然视你
为徒,你要同为师对抗到底,为师便奉陪到底!”
一直以来,这师徒二人数次交锋,皆因九毒而起,墨台鹰对沈犹枫的忍耐已至极限,无论他有多么宠爱和器重
沈犹枫,无论他与沈犹枫是多么的情同父子,他亦始终是成就大业的霸者。在墨台鹰的世界里,情是什么?情
不是唯一,更不是永恒,他养育了沈犹枫二十三年,本以为情是对沈犹信愧疚和思念的延续,可到如今他才彻
底看清,情,不过是这个徒儿身上那份与沈犹信一模一样的固执,这个徒儿,如当年沈犹信毫不留恋地放弃将
军身份一般,在他面前,在大业将成的时刻,毫不留恋地放弃了旗座身份。情,对所爱之人痴情,对施爱之人
薄情,这爱恨分明的固执,这烈火一般的决绝,让墨台鹰失望透顶,嫉妒不已,也彻底让他被抛弃,被疏离,
被伤得体无完肤。
“来人!”墨台鹰背过身去,恨然一摆衣袖,恸声道:“将他二人押往蓬壶塔!”
“且慢!”李云蓦高声一喝,当下挣脱唐青羽,一个箭步上前,扑通跪倒在地,恳求道:“师父!云儿与沈犹
枫一同长大,共承师父养育之恩,如今大业将定,正是我等和师父共享天伦之时,云儿恳求师父念及师徒情分
,对沈犹枫手下留情!请师父三思!”
“请盟主三思!”众人齐齐跪下,沈犹枫在龙鼎联盟深受将士爱戴,此番决意,教众将士惊惶惋惜不已,不禁
纷纷拜首求情。
唐青羽心急如焚,思维却比旁人显得冷静慎密,他紧随李云蓦跪下,肃然相劝:“主上!风座南征北战,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