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树呆住了,杨昭商再打开手,糖果竟变成了两颗。我想这应该是某种小魔术,专门拿来骗小孩的,但立树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杨昭商便笑起来,伸直了手掌。
“来,一颗给你,一颗给你爸爸。”
我心里跳了一下,深怕立树接下来就会说出:“他不是我把拔,他是恒恒。”这样我的台就拆了。
但立树却只是点点头,从杨昭商的大掌中接下糖果,跑回我面前,他把两颗糖果都给了我,我说我不要,他才拿了其中一颗,
硬是塞到我手中。
“老师说,要给恒恒的。”立树说。
我怔了一下,抬头才发现杨昭商正看着我这边,还对着我笑。我心里一惊,忙收下糖果别过了头。
早上真的如杨昭商所说,有很多为小朋友设计的活动,外面有园游会的摊子,都是家长带些家里的废物过来义卖,再由幼稚园
发给小朋友票券,用票券来换那些东西。有个摊位上有套圈圈,还有捞金鱼,搞得跟夜市一样热闹。
有个女老师广播,说是中午过后有亲子运动会,项目不外乎是两人三脚、吹面粉上的乒乓球之类,过一关就可以拿到一张贴纸
,过五关就可以集满一张爱心卡,到幼稚园方的摊位上换小礼物。
但所谓小礼物,也不过就是几张书签卡,外加一张万用卡片的套组罢了,摆明欺骗小孩子感情。但立树却好像很想要似地,一
直盯着那个摊位看。
我叹了口气,杨昭商竟然在旁边加油添柴:“你去参加吧,很好玩的。”
立树也仰头看着我,一大一小两道热切的视线,感觉要是我在这里摇头,人格会遭到重大的贬抑,我只能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立树和杨昭商同时举高双手欢呼。
虽然我不情不愿,这些游戏倒是挺简单的,毕竟是为六岁以下小孩设计的游戏。
我牵着立树的手一路过关斩将,什么用筷子夹豆子啦、用肚子夹气球、还是把装满点券的酒杯推到正确的位置等等的。
玩到后来我也跟着投入起来,有一关是亲子一起把沙包投到红线以内的篮子里,我和立树玩得不亦乐乎,差点没把沙包都弄破
了。
杨昭商一直在旁边看着孩子们玩,边指示女老师拍照,老留下来当教学留影之类的。我想当老师还真辛苦,连假日都没得闲,
果然不是我做得来的工作。
到了最后一关有点问题,那是非常传统的亲子两人三脚,五个小朋友一齐进行比赛。前半段是爸爸和小孩绑在一起,到中间就
得接棒,变成妈妈和小孩。
我才发现陪孩子到场的,几乎都是父母一起来。大概是现在少子化,很多家庭都只有一个孩子,就算有两个,以现代父母对小
孩的溺爱,就是幼稚园这种小小的活动,也得劳师动众。
负责两人三脚的女老师递给我一条红色绑带,我看着几对爸妈和小孩在跑道上加油打气,不由得有些踌躇。
“我来当妈妈那棒吧?”
有人从我手里抽走了那条红色带子。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竟然是笑得很灿烂的杨昭商。
“园长也要做这种工作吗?”我冲口问。
杨昭商没看我,只是蹲下来笑眯眯地摸摸立树的头。
“是啊,只要是对小孩有益的事,园长什么工作都要做。”
我用绑带把立树的小腿和我绑在一起,铃声开始后,周围就全是加油声。一开始我和立树跑得很艰难,老实说我本来就不擅长
这种团体活动,从小就是个群性很差的人,和立树总是无法在同一时间迈步,整个落后其他人很多。
我们踉踉跄跄几乎用滚的到了中间点,其他爸妈都在忙着交棒。杨昭商弯下高大的身子,撩起我的裤管,一面解一面笑着说:
“你怎么绑在里头,而且还绑了死结?”
他一边说,还一边拍了一下我被红绳子磨出勒痕的小腿。那里因为少晒太阳,我肤色本来偏白,绳子陷进去的痕迹更为明显,
被立树几下拉扯,红得像要渗出血来一样。
我满脸涨红,“我想这样比较不会掉……”
杨昭商还在我的小腿上摸来摸去,似乎找不到绳结,到最后干脆用蛮力,从脚踝旁边用抽的,才好不容易把绳子从我脚上解开
,绑到自己和立树的足踝上。
虽然总共也不过十几二十秒时间,我却有一种经过了一世纪的错觉,整张脸烫得都可以煎蛋了。
园长真不愧是园长,他似乎非常熟稔这种活动,他大掌托着立树的腰,蹲在他身边耐心地说:
“来,立树,你听好喔,待会叔叔数一的时候,你就和叔叔一起举中间这只脚。数二的时候,就一起往前踏,知道吗?”
他笑着指着立树的脚,立树大力点点头,看来他已经和灵长类建立完全的友谊了。
我看着他们体形悬殊的两个男人,一路势如破竹,超过了几个在中间缠成一团的妈妈和小孩,最后和一队也是爸爸和小孩的组
合展开拉锯战。这搞得连我都紧张起来,站到看台上帮他们加油,全场都听得到“园长加油!”、“快跑快跑!”的欢呼声。
立树和杨昭商两个沿路大喊着“一、二!一、二!”,喊到全场都清晰可闻,两个人跑得像一人那样流畅。过弯的时候,立树
终于超过了最前面的小朋友,两个人一起扑倒在红线上,立树开心地笑作了一团,杨昭商也笑着滚了一圈。
“干得好!”他用大掌拚命揉着立树的额发,“干得好啊,立树。”
我站在旁边看他们两个颠颠倒倒站起来,女老师过来宣布立树组获得胜利,还笑着亏了园长几句,送给立树一组彩色铅笔当冠
军的礼物。
立树兴奋得双颊飞红,从秀朗把他送来我家开始,我还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他拿着彩色铅笔跑到我面前,大声喊道:“恒恒,
恒恒!我和老师拿到了第一名!”
我心里有些五味杂陈,随口夸奖了立树两句。立树把卡片拿去找老师盖章,有几个小女生跑来找立树搭话,立树不知道跟她们
说了些什么,好像是想借色铅笔去看的样子,小朋友们顿时混成了一团。
杨昭商用力甩掉脚踝上的红绳,从远处朝我走过来。
我想他是不是要来跟我搭话,老实说我现在有点怕他,不只是他对我和立树展现出过人的热情,还有大概就是他的笑容。
不知为何,我现在有点怕看见他那种灿烂的笑。
“立树真是个好孩子。”果然,杨昭商边走近边笑着开口。
“办这种运动会,园长应该很忙吧?”我说。
杨昭商愣了一下,似乎多少品味出我的弦外之音,但也没有挪动脚步去忙的意思。
“还好,比较忙都是事前准备。昨天晚上我和两个大班的老师连夜赶工,就是为了剪你刚刚那个池子里的纸花,剪到现在看见
色纸都会发抖。”
杨昭商笑着说,我想赶快结束和他之间的话题,只简短地答:“喔,是这样啊。”
16
杨昭商笑着说,我想赶快结束和他之间的话题,只简短地答:“喔,是这样啊。”
我看见杨昭商瞥了我一眼。
“我头一次看见你没穿清洁公司制服的样子,”他说:“挺清爽的,我喜欢。”
我愣了一下,我今天其实穿得很随便,自从离开秀朗身边开始,我对穿着就从注重品味的雅痞,变成在大卖场随便抓两件结帐
的宅男。就算今天是运动会,我也只穿了件大卖场的绿色汗衫,外加随便一条三九九的夜市牛仔裤,连头发都没梳。
而且说是第一次看到,我忍不住在心中吐槽,我和杨昭商也只不过见三次面、通过两次电话而已,他这样说,好像我们有多熟
似的。
杨昭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心中的腹诽,他看着我又问:“你额头怎么了?”
我怔了一下,手往额头一抚。那是那天晚上去立树妈妈家找立树时,不小心撞到楼下铁门弄伤的,我直到第二天照镜子时,才
赫然发现那里肿起来。
“啊,这个,照顾立树时不小心撞到弄伤的。”我简短地说。深怕他接下来说要帮我疗伤还是什么的,像他这种父爱多到溢出
来的男人,真有可能这样说也不一定。
好在杨昭商还没爱心过盛到这地步,他只点了点头。
“是这样啊,那真是辛苦你了,单亲男人一个人照顾小孩很辛苦吧?”
我不假思索,想起这些日子和立树的种种,叹了口气。
“唉,是啊,特别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我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对劲,我明明记得杨昭商打电话给我时,还是说“请与尊夫人一起出席”的,我应该是一直以为立树是
我的儿子,而我还有个妻子才对。
我蓦然回头,才发现杨昭商也正看着我,笑得像个偷了香蕉的贼。
“你……”
我一时气窒,完全想不到这个看似只对孩子有兴趣的老实男人,竟然会套我的话。
“抱歉抱歉,我原本只是猜猜。”
杨昭商连忙摊手,尽力装无辜,“只是我好几次提起立树的妈妈时,你表情都很不自在,所以我本来就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了。
加上这次你又一个人来,看立树对你的态度,又相当依赖的样子,所以我才想会不会是单亲。”
我气不打一处来,事实上杨昭商也没有猜对,我在心里恶毒地想,但我和立树的真正关系,原也不是靠常识可以猜得出来的。
“你妻子……跟你离婚了吗?”杨昭商试探着问。
我还在气头上,而且杨昭商这种口气,分明想找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氛围。我想他大概是想我如果肯定的话,他就要找我喝杯酒
,相互倾诉失婚男人的苦痛了。
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特别展现出兴趣了,他觉得我跟他同病相怜,应该会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想交个互舐伤口的朋友
,只是这样而已。
我深吸口气。“不,她死了。”
杨昭商露出意外的神情。“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顿了一下,又问:“尊夫人去世很久了吗?”
我在脑海中描摹出秀朗的身影,装作感慨地长长吐出口气。
“嗯,立树一出生他就死了,他从没照顾过立树,不过我想即使他活着,他会是个不负责任的双亲,他是个无耻、轻浮、不要
脸又不负责任的人。”我冷冷地说。
杨昭商沉默了一下,我想他应该以为自己踩到了我的痛脚,多少会收敛一点。但没想到他又开了口,“听起来,你非常爱那个
人。我是说,立树的母亲。”
我震惊地看了他一眼,杨昭商笑了笑,靠在校舍的墙上说:
“我只是感觉,如果说错了你不要介意。因为你看起来是个不容易受动摇的人,就算真的很在意什么,脸上也不会表现出来,
但是你却对尊夫人表达出那样强烈的情绪,那代表她在你心中,占了一个很大很重要的位置。”
他见我默默不说话,又圆场似地笑了笑。
“我大学是念幼童心理学的,也会涉猎一般心理学。你知道,这是职业病。”
“你也能靠这个,分析出你老婆为什么跟你离婚吗?”我冲口而出。
杨昭商怔了一下,我以为他可能会有点生气,但他只苦笑了一下。
“啊,多多少少。”
这时运动会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女老师到处发着礼物。有些孩子在父母带领下,抱着满怀的战利品,一个个蹦蹦跳跳地离开幼
稚园。
和立树玩得正开心的那几个女生也准备回家,立树跟她们说掰掰,她们也对立树大力挥手,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这小子的女
人缘真跟他老爸一样,好到靠贝。
“你愿意让立树来这里就读了吗?”杨昭商问我,他也正看着立树。
我沉默了一下。“我没有钱替立树付学费。”我顿了一下,又说:“就算你说要给我减免,我和立树也不会接受,你知道,我
并没有义务接受来路不明的好意。”
杨昭商的笑容看起来有点无奈,又带着兴味,他望着我。“在小孩面前,讲话还是温和一点比较好,否则孩子是很容易有样学
样的,你以为他们听不懂,事实上过个几年,你就会发现他们和父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我怔了一下,我讲话一直就是这副德性。我爸就因为我这张嘴,被我差点活活气死,高中毕业后他根本不认我这个儿子,不只
是我搞同性恋而已,他每次数落我什么,就只有落得比数落前更气。
而我母亲则是每次耳提面命:“阿桓啊,人要圆滑一点,才会得人疼,得人敬重。”
事实证明我母亲说得没错,我想我最后一次回家时,也就是被林家赶出门,不得不夹着尾巴回老家,看有没有一条活路的那次
。
如果不是我枉顾自己身无分文,还和我爸针锋相对,把他外遇的事也搬出来顶他的话,搞不好我和家人关系虽差,也不至于到
现在恩断义绝的程度。
我又想起秀朗,秀朗也常像那样对我苦笑,‘唉,恒恒,恒恒,你就这张嘴,这性子!’每当我用话把他逼到尽处时,他就索
性不回话了,把嘴用在对付我别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他就爱我这个性子,没想到他只是退让,只是在隐忍。
杨昭商见我不讲话,大概以为我不高兴了,他自行转回话题。
“我其实也不是要做人情给你,我只是想,事实上我们园里也需要个定期的专业清洁人员,这园子挺大的,上回跟你说的图书
室也快弄好了,那里小朋友成天坐在地上,更需要每日清洁。我杂务多,老实说没这么多馀的空闲做那些。”
他看着我,眼神诚恳,“我想如果让立树来这里念书,你每次来接他时,就花个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时间,帮我们这里打扫一下
。这是你的专业,而照顾小孩是我的专业,用我们两个的专业互抵,这样谁都不算欠谁人情。”
我抿着唇,我事后仔细思考过,也不得不承认杨昭商提出的是个极好的方案。这样一来,立树可以一直寄到我来接他为止,不
必再麻烦杂货店老板,我也不用付出额外的学费,只需每天多花个半小时。
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鲠着,“你何必这么坚持,”
我忍不住说:“为立树……为这些孩子做这么多,以后他们也不会感谢你。”
杨昭商看了我一眼,双手插在兜裙里笑了起来。
“啊啊,的确是这样没错。每年教师节的时候,我那些以前一块修教育学分的同学,有的在小学、在国高中任教的,总是会谈
起自己收到哪些礼物、有哪些学生回来学校看他,长成什么样子,和以前在校时完全不一样之类的。”
他笑了笑,“每次听到这些,我都觉得好羡慕。从这里毕业的学生,我们这些老师都有心里准备,他们从这个大门离开后,就
再也不会回头看一眼这里了。六岁以前的记忆,一般来说是深层的记忆,像是蛋黄那样,是不会留在成年后的记忆里的。”
“即使和你混得再熟的小朋友,过了两三年,即使和你面对着面,也叫不出你的名字来了。”
17
“即使和你混得再熟的小朋友,过了两三年,即使和你面对着面,也叫不出你的名字来了。”
我听他讲得感慨,多少可以体会得到那种心情,忍不住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