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到楼梯间的窗前,从四楼往外看去,大山公园因为是新设的公园,多数的树年纪都不长。
但就在广场的后方,周围全是花卉和表演场的中央,竟真的有一棵极高极大的树。他和周围的建筑几乎融为一体,彷佛已经矗
立在那很久很久。
我拾起立树的鞋,跑下了公寓的楼梯,快到大门时还跌了一跤,撞到了额角。但我不怎么疼,爬起来又继续跑。
我走近夜里的公园,来慢跑的人几乎都要回家了,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我喘着粗气,边走边四处张望,喷水池里映照出我的
倒影,和往常一样狼狈粗犷。
“立树!”我开始叫起来,枉顾周遭行人的眼光,“立树,你在哪?给我出来!”
我跑过一片树林,瞥了树林间的儿童游乐设施一眼,总算接近了广场,看见那棵画里的树。
我才发现那真是一棵无敌大树,远看的时候还不觉得,实际站在他脚下,总觉得连呼吸都被压迫住了。
不只是他的高大,这棵树的生长方式十分扭曲,似乎找到一半就被人移了枝还是怎样,树的下半段和上半段分作了两种颜色。
主干因为旁边种满了好几株小树,所以不得不七弯八拐地往还有空间的地方弯曲。而且似乎受到广场表演台的影响,中间的枝
桠不得不被迫绕道,变成右边还是正常的,左边的枝叶却向四面八方扭开的畸形状态。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生得如此高大,在这种彷佛周围所有事物都和他作对的环境下,这棵树宛如孤独的王者,屹立不摇。
我边往大棵大树奔去,边叫着立树的名字。这里的灯光十分昏暗,多数的夜灯都集中在表演台的方向,这里完全漆黑一片。
我看见树下堆积的枯叶似乎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扭曲的树干后站了起来。
“立树!”我气喘不已,两脚僵硬,看着那个转过来面对我的小小身影。
那是立树,找了这么久,错认了无数次,真看见我要找的东西时,我竟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恒恒……”立树看起来有点惊讶,又有点害怕。
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往前跨了几个大步。
立树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我一手揽住他的背,把他从树干后拉出来,然后伸高了手,给了这男孩一个清脆无比的巴掌。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有这样的动作,身体像是和脑子分离似的。这巴掌的力量似乎十分大,立树似乎也吓住了,被我那一掌打得
朝旁边踉跄,但下一秒我便伸手抱住了他,立树小小的身躯被我拉进怀里,撞中了我的胸膛,我立时收紧了双臂。
我到这时终于有力气长长吐口气,脑子也才恢复运转。我刚刚到底是在做什么?我打了立树一巴掌,然后又紧紧地抱住了立树
,彷佛拥抱一项失而复得的宝物。
而后我的泪腺也失控了,年轻的时候我很常哭,秀朗常说我是男人中少见的爱哭鬼。但和他分了之后我改变很多,几乎六年不
曾掉过一滴眼泪。
但今晚一切都超出我脑子能思索的范围,我感受的立树的体温,立树活生生的气息。这一晚在街上狂奔、叫喊、东张西望的场
景闪过我脑海,我彷佛在观看另一个人演的电影,我因为那人突如其来的放松哭出声来,却觉得那人并不是我自己。
我哭得如此哀切,连我自己都听不进去,立树恐怕也听不进去。他彷佛不知如何是好似地,胆怯地窝在我怀里,然后慢慢地挣
着小手臂。
我又搂住他一次。立树很快发现对大人的无理取闹他无能为力,于是把手绕过了我的腋下,很小心地抱住了我。
“对不起。”他对我说:“对不起,恒恒。”
我直到过了夜半,才把背着立树离开公园,离开那棵古怪的大树。经过喷水池时,我的身影再一次映照在水的帘幕上,除了狼
狈,我发觉我的眼睛是肿的。
后来我问清楚了立树,他确实是来找妈妈的,他知道家里的地址,也会坐公车,这些以前妈妈都教过他,所以他就决定一个人
回来找妈妈。
但是因为妈妈不在家,所以他等了一阵子,就决定先离开到外面走走,晚一点再回来,大致都和我的猜测差不多。
我问起他为什么要把鞋子丢门口,顺势替他把布鞋穿上。
立树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
“因为留着,马麻才知道我回来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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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留着,马麻才知道我回来过了啊。”
我低头专心替他系鞋带,掩饰住那瞬间涌上喉口的哽疼。
我想我从来没有想过立树的心情,也不曾站在立树的角度来看事情。
我只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不便、被秀朗抛弃有多么不甘心。却不曾想过这么小的孩子,乍然被丢到一个陌生人家里,被迫要
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生活,以往熟悉的亲人全无音讯,要是在一起的人好相处也就罢了,偏偏又是像我这样的男人。
而谁也没有向他说明事情会变成这样子的原因。可以想见,立树的心里会有多么不安,多么恐慌。
他是这么地想回家,这么地想念他的亲人。
即使如此他还是什么都忍住了,因为他知道,他和一般的小孩不一样。在我那里,没有容他撒娇的人。
“那为什么又跑到公园里?”我吸了口气,清掉鼻子里的堵塞。
立树抬头看着窗外。“去帮树浇水。”
“浇水?”
“嗯,立树和马麻的树,马麻说每天都要帮树浇水。”立树大力地点了点头,“因为马麻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我只好帮马麻去
浇。”
“是那棵大树……”我恍然过来,但立树却摇了摇头。
“不是大树,是小树。”
“小树?不是那棵弯弯曲曲的树吗?”我意外地问。
“不是,是妈妈种的树。”立树认真地解释着,还用手比了比。
“妈妈说,那棵树是在我出生前种的,可是现在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
我仔细想了一下,那棵树周围的确有不少看起来像刚种不久的小树,大概是有了那棵大树后,不少人觉得那里事有可为,所以
纷纷跑去效法吧。
但是这么多树,除了分食养份外,对树而言实在有害无益,到最后长得起来的也只有那棵畸形的树而已。
我一路都背着立树走,在公车上就用抱的,我把他抱在胸前,有个妇人上车来看见了,还让位给我和立树。从她关爱的目光,
八成以为我是哪个体贴的新婚爸爸。
“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我说。
我想接下来说‘你妈妈不回再回来这个家了,你再怎么回来等也没用。’但想了很久,还是改口说:
“下次你要回来,告诉恒恒一声,恒恒带你一起过来,一起帮那棵树浇水。”
立树坐在我的膝头,闻言良久没说话。半晌,才大力点了头,我知道我们至少达成一项君子协议了。
我带着立树回去和老板说了一声,老板激动得不住用围裙擦眼泪,直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我把晚餐的食材扔在大马路上,回来时一袋滚到车道上,被车子碾过,另一袋则干脆不翼而飞了。
但奇迹的是那盒我为立树买的布丁还在,连汤匙都没丢。
那天晚上,我和立树就一人一个布丁,在小桌子上面对面着吃掉。
我打发立树去洗澡,自己替和立树铺了床,等他洗好出来,关了灯,和他躺进同一个被窝里。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立树也
睡得很甜,那是我独居之后,第一次感觉这个不到五坪大的窝,竟有一种家的氛围。
我在半梦半醒间才想到,那间育幼院,我竟忘了给他回电。
但我实在太困了,就决定暂时把这件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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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到了大猩……杨昭商的来电。
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还怔了一下。他问我“请问是吴正桓先生吗?”,在我认识的人里,会这样正经八百地叫我名字的,仔细
想起来还真是没有。
我不知道杨昭商为什么会有我的电话,但他很快自己解释说,因为他很在意我那个儿子的事,所以特意打电话到清洁公司去,
问组长我的联络方式。
而组长竟就这样出卖了我,连我的手机号码都双手奉上。
杨昭商说,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带那个立树来一趟。
“事实上下星期六早上幼稚园有办运动会,很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会来,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带立树过来,让他们看看我们幼
稚园的活动,也好跟小朋友们混熟。”
他殷勤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教育如此热忱的幼稚园老师。像这样的人竟然会妻离子散,看来好人有好报这种话,从头到
尾都是句屁话。
我问立树想不想去念幼稚园,立树先是疑惑地看着我,跟着便摇了摇头。
经过上次那件事后,立树和我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虽然不能说从此以后就彼此交心,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六
岁的小孩交心。但是立树似乎也明白,短期之内,他都将被迫跟我这坏脾气的老头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他不再一味地讨好我,他仍然非常独立,从洗澡到铺床到吃饭,还学会了如何替我拖地板,生活方面完全不用我操心。
但是我只要骂他,他就会嘟着嘴看我,再心不甘情不愿地碗里最后一颗豆子吃掉。
有次他说今天玩累了不想洗澡,和我展开了长达半小时的激烈辩论,从人为什么要洗澡到不洗澡的后果,最后他被我的牙尖嘴
利逼到无话可说,兵败如山倒,乖乖提着裤子进浴室去了。
他还会管我,比如我烟瘾最近大了点,他就会跑过来拉我的手,把我的烟拿走。
我骂他没大没小,他就会很凶地说,他妈妈说抽烟的人最后都会死掉。
“我不要恒恒死掉!”他生气地看着我。
我冲口就想说,就算我死掉也不干你的事,但和一个小孩赌这种气,连我也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久了我也懒得和他耗,只得在
立树不在的时候拿起烟来偷偷点上。
他和巴尔扎克,那只我养的枫叶鼠,相处得倒是异常融洽。他每天回家都会大声地说:“巴巴扎扎,我回来了!”很快地每天
替他换水和食物的工作就落到了立树身上,而我这个懒人饲主落得轻松。
我和他的互动也变多了,有时候我早点下班,就会带他一起去附近的面店吃晚餐。他会跪坐到椅子上,吱吱喳喳地和我讲今天
杂货店发生的事情,最主要都绕着老板打转, 大多数小孩都以取笑老板为乐,但立树似乎意外地中意老板。
有时候晚上一起睡时,立树像一般小孩一样,也有兴奋到睡不着的时候。
我见他一脸期盼地看着我,就严正地声明:“我不会讲故事,也不会唱摇篮曲。”
这是实话,要我像个慈父一样讲床边故事,不如叫我跳河比较快,我又不是JK罗琳,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我做那种事的场景。
立树的双肩垂下来,但过一会儿他又双眼放光,对我说:
“那我讲故事给你听。”
我还没反应过来,立树就拿了他那本画册,坐回我旁边。他的画册里除了静物和人午,偶而也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抽象图案。
现在我总算知道那些抽象图案是干嘛的了,立树画了一个红色的圈圈,圈圈上面还有眼睛,然后他跟我说,那是一只虫。
“什么虫?”我忍不住问。
“就是虫嘛。”立树嘟着嘴说,好像我问了一个世上最蠢的问题。
立树又在红色圈圈旁边画了一条河,说了一个关于虫要渡河的故事。这故事没头没脑,且逻辑十分跳跃,立树说这只虫想要找
妈妈,因为他妈妈变成鸟飞走了,所以他必须要把妈妈找回来。但是因为他住的地方前面有条河,所以总是很伤脑筋。
“哪有会变成鸟的虫啊。”我忍不住吐嘈。
“是他妈妈啦,又不是那只虫,你都不专心听。”
“等一下,他是虫,然后他妈妈不是虫喔?”
“没有啦,他妈妈以前是虫,只是后来变成鸟啦,你都没有听懂。”
“所以我才问说哪有会变成鸟的虫啊。”
“就他妈妈啊,他妈妈从虫变成鸟。”立树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着我。
“好好,你说会变成鸟就会变成鸟。”
我叹了口气,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养小孩。“他妈妈变成鸟,然后咧?”
立树又讲了一个好长的故事,他说虫很聪明,他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在河上搭桥(其实也不是什么多聪明的办法,是人都知道
,大概对虫而言算是很聪明吧。)他终于可以渡河,他走过了桥,来到一座城堡,坐电梯上了城堡顶端(如果连城堡里都有电
梯,那虫应该可以用估狗搜寻他妈妈在哪里?)。
虫在城堡顶端四处张望,因为妈妈为了找他的小孩,每天都会在天空飞来飞去(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要抛下小孩离开啊!)。
虫看见了妈妈的身影,但这时候忽然下了很大的雨,他妈妈就又不见了(到底为什么下雨就会不见?酸雨?她融掉罗?)。
这个晚间故事时间,就在我不断脑内吐嘈,立树眼皮越来越重中结束了。立树的脸颊压着那本画册,在我膝上睡倒,不多久就
打起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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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间故事时间,就在我不断脑内吐嘈,立树眼皮越来越重中结束了。立树的脸颊压着那本画册,在我膝上睡倒,不多久就
打起呼来。
我伸手拨着他的浏海,看这那张被立树画得歪七扭八的故事图,不知为何,有一种很想笑的感觉。那和那天在办公室里,看见
秀朗的所做所为而想笑的感觉完全不同。是一种从内心深处窜起,包覆了体内每一个细胞,春风拂面一般的感觉。
于是我坐在榻榻米上,枉顾吵醒立树的风险,一个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星期六时,我请了麦当劳那边的假,带立树去了大猩猩的幼稚园。
立树虽然说他对幼稚园没有兴趣,但是我想他以前也没上过幼稚园,可能也不知道幼稚园是什么东西。
而且杨昭商那家伙又打了第二次电话,提醒我关于运动会的事,我想如果我不想换手机的话,这个邀约是非赴不可了。
杨昭商看见我的反应也令我十分吃惊,我打手机跟他讲我来了,他竟然到门口迎接我。看见我和立树,高兴得眉开眼笑,然后
一把熊抱就拥住了我。
我吓得浑身汗毛竖起来,我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开放的人,真要说的话还有点自闭。除了秀朗,我不曾和任何男人女人有过肌肤
之亲,就连社交上寻常牵个手、拍个背,也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但杨昭商似乎没发现我的不适,他放开了我,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立树身上。
“你就是立树?”他扬起温柔的笑。
立树抓着我的衣摆,拚命往我身后缩。我想这也是当然的,任何人第一次看到身高是他五倍,还会说话移动的生物,都会为了
悍卫自己的小命而努力。
但事实证明杨昭商确实魅力惊人,幼稚园里每个孩子都和他很熟。一开始立树还远离杨昭商半径三公尺范围内,但看其他孩子
和他玩得开心,又是捶他又是攀爬他的,简直把他当现成单杠。杨昭商再来招呼立树时,他的戒心就明显放下许多。
杨昭商在立树面前摊开大掌,手里放着糖果,立树迟疑了一下,在杨昭商鼓励的眼神下伸手去拿,没想到这时杨昭商倏地把手
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