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一点。”园长却只皱了一下眉,就把我轻巧地放到地上。我站直时整个脸都是烫的,我想是因为觉得丢脸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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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一点。”园长却只皱了一下眉,就把我轻巧地放到地上。我站直时整个脸都是烫的,我想是因为觉得丢脸的关系。
我们花了一上午,只收拾了仓库的半边。原本我想这么脏这么阴暗的地方,怎么好给小孩当图书室,但这样一整顿,屋子里的
气氛明快起来,空气也变得清新很多。打扫就是有这种乐趣,可以让人的心情也跟着焕然一新。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和秀朗分手后,会选择这工作的原因之一。
中午的时候,大猩猩带我们去吃饭。因为学生本来也不多,大猩猩就让我们和小朋友围一桌,在一大堆吵吵闹闹的小毛头间用
餐。
听大猩猩说,那间仓库本来是韵律教室,只是后来教舞的老师走了,就没在用了,渐渐也就荒废下来。他说舞蹈老师就是他母
亲,这幼稚园以前是他母亲开的。
“你继承家业?”我忍不住问他。
“啊,可以这么说。不过其实我父亲是公务员,他一直希望我也走那条路。”
“那你为什么不要?”
“因为我喜欢小孩啊。”
大猩猩忽然笑起来,而且是极为灿烂的那种笑。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很难相信这样种未进化完全的灵长类,可以露出这样充
满母性光辉又带有一点腼腆的笑。
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你叫正桓?刚刚听鲁先生这么叫你。”
我不敢直视他的笑容,别过头吃义大利面。没料到他忽然问起我,害我差点呛到。
“嗯,对,吴正桓。桓是木字边,就是很常被念成恒的那个桓。”
“我叫昭商,杨昭商。昭和的那个昭,商是商人的商。”
大猩猩朝我伸出手来,我只好和他握了一下。同时也有点纳罕,没想到灵长类有一个这么风花雪月的名字。
“我六十五年次的,你呢?看起来是七年级的。”大猩……杨昭商问我。
“不,我秋天就要满三十三了,六十七年次。”我难掩哀伤基调地说着。如果不是遇上了秀朗,我这年纪,就算没有抱着孙子
回去看两老,只怕身边也有个定下来的人了。
杨昭商听了似乎颇为惊讶,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这时餐厅外却传来哭声,有个小男孩一路从走廊那头冲过来,边跑还边哇哇大
哭。
我看他下半身光溜溜的,裤子竟然挂在脚踝上。他一边哭一边就扑进了杨昭商的怀里,这大猩猩还真的很受小孩子欢迎。
“怎么了,阿勇?”他皱了一下眉,叫那个孩子的名字。
小男孩抬起头来,我发现他就是那天在操场上,跌倒还哭个不停的男孩子。他长得比这年纪的孩子都要苍白瘦弱。
“昶育脱……脱我裤子……”
杨昭商一把抱起小男孩,替他把裤子穿好。这让我松了口气,虽然我没有恋童癖,但看见小男孩的鸡鸡在那里晃来晃去,还是
有几分尴尬。
“为什么昶育要脱你裤子?你们吵架了吗?”杨昭商问他。
“他说我……说我……我是女生……要……检查……”叫小勇的男生抽咽着说。
我听见鲁组长“噗”地一声,差点把口里的海带芽汤喷出来。我默默地扒了口义大利面,这种事在小男生社交圈里常有,以前
我待的那所小学就常发生,只是被脱裤子检查的人通常是我就是了。
小学被脱裤子,中学就进化成要我在大家面前自慰射精,以确定我那根真的能用。到了高中,我不得不在上课时提前溜出教室
,以防放学后被人拖进暗巷里肛掉。
秀朗在我大学毕业那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我得了“隐疾”,得以逃脱兵役的魔掌。否则我想我的人生,一定还会有更
多更新的体验。
杨昭商把那个脱人裤子的小男生也叫来,让两个人并排站在他面前。叫昶育的男孩子长得高头大马,一看就是早熟的小毛头。
两个好像都是大班的学生,和立树同年。
昶育不情愿地低着头,杨昭商问他:“为什么脱别人裤子?”声音很温和。
“因为他不敢倒着溜滑梯!”昶育嘟着嘴指控,好像这是一项重大的罪行。
“为什么他不敢倒着溜滑梯,你就要脱他裤子?”杨昭商耐心地问。
“倒着溜滑梯又没什么,他是胆小鬼所以不敢!”
餐厅里的小女生边吃边旁观,这时几个人围一起咯咯笑起来。那个叫小勇的男生一直低着头,用手拉着围兜兜的边缘,好像都
是他的错一样。
我看得有几分刺痛,彷佛看到小时候某部分的自己,只能赶快低头猛吃义大利面。
“那你要脱园长的裤子才对。”
杨昭商蹲在小男生面前,很严肃地开口,“因为园长也不敢倒着滑溜滑梯。”
那个叫昶育的孩子似乎大为震惊,“园长不敢倒着滑溜滑梯吗?”
“对啊,园长一坐到溜滑梯上就发抖,光是溜下来就觉得很恐怖。”
杨昭商做出害怕的样子,“你觉得园长也没有小鸡鸡吗?”
“可是小勇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还不敢玩踩水。”
“园长也不敢一个人吃饭啊,所以才老是找这么多人一起吃。”杨昭商环顾了一切餐厅,他又捱近那个男孩,“告诉你一个秘
密,园长晚上也不敢一个人睡觉。要是床上只有园长一个人的话,就会寂寞到哭出来。”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好像这真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昶育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园长直起身来,挺直了下腰。
“你觉得园长是胆小鬼吗?要不要检查园长有没有小鸡鸡?”
杨昭商作势要脱裤子,昶育小朋友已经完全被唬住了,他忙拚命摇头。
“为什么不要?”杨昭商问他。
“园长一定有小鸡鸡。”
“为什么觉得园长一定有小鸡鸡呢?”杨昭商又问。
“因为园长是男生。”昶育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园长和小勇一样,不敢倒着溜滑梯啊。怎么园长是男生,小勇就不是了?”
杨昭商极为耐心地问着,那个昶育似乎很困惑,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看看大猩猩,又看了一眼旁边始终一语不发的小勇。
“好吧,小勇也是男生。”昶育终于妥协了,看起来有点泄气。
“既然知道小勇是男生,以后就不可以再脱他裤子检查了,知道吗?”杨昭商说,他伸出了手,“跟园长约好了,这是男生和
男生之间的约定。”
我看杨昭商和昶育打了勾勾,小男孩就一溜烟地跑走了。杨昭商又转过头来,对着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小勇。
“为什么让别人随便脱你的裤子呢?”他用大掌抚了一下那个男孩子。
小勇垂着肩膀,“因为……因为我不敢倒着滑溜梯……”
“你不喜欢昶育对你这样做,对吗?”
小勇点了一下头,杨昭商就说:“如果不喜欢的话,下次就要大声地跟他说‘我不喜欢你这样做’,来,你跟着园长说一遍。
”
“我……我不喜欢……”小勇抽咽着。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给我住手。”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住、住手。”男孩眼泪掉得更多了,旁边女生都在笑。
“要大声一点。”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再大声,像个男子汉一样,用肚子的力量。”杨昭商直起身来,拍拍肚皮。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再一次。”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小勇猛地大叫出来。我吃了一惊,餐厅里的其他女生也吓住了,嘈杂声一下子停了下来。那个男孩自己也很惊讶似地,他满脸
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餐厅里造成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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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勇猛地大叫出来。我吃了一惊,餐厅里的其他女生也吓住了,嘈杂声一下子停了下来。
那个男孩自己也很惊讶似地,他满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餐厅里造成的回响。
“对,没错,就是这样,小勇,你听园长说。”
杨昭商把小勇抱到膝盖上,坐回餐桌旁边,“每一个人都会遇到欺负你的人,不管是现在,还是你以后长大,这种事情会一直
一直发生。而园长不会每次都在你身边。”
“我有把拔马麻。”小勇又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把拔马麻也不会一直都在你身边,所以小勇,你要学会保护自己,每一件让你不舒服的事,你都要大声地说出来:我不喜欢
你这样做!把这句话一直记在心里,只要你说得出这句话来,以后不论对怎样不合理的事情,你都会有对抗他的勇气。”
小勇看起来似懂非懂。我拿筷子的手却不由得抖了抖,要是我像这些孩子这么小的时候,有什么人跟我说这句话就好了。这样
我说不定会有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
杨昭商把小勇放出去玩后,才转回头来继续吃他的午餐。
我忍不住停下筷子来看着他,“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耶。”
他闻言笑了笑,“是很喜欢啊,不过有时候也是会觉得麻烦。特别是自己的事都忙不完的时候,还要来清理他们尿湿的内裤,
那真的会让人抓狂。”
“你看起来很不像会照顾小孩的人。”
杨昭商看了我一眼。“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顿了一下,又笑笑,“我以前也没这么喜欢孩子,偶而和他们玩玩还好,要我照顾他们就不行了。但自从我前妻流产后,我
就觉得自己该为孩子做点什么。”
因为大猩猩说得如此平静,我几乎反应不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一时愣在那里。
倒是鲁组长对我们的话题很有兴趣,他在旁边问。
“前妻?杨园长结过婚啊?”
“嗯,不过两年前离了。”
杨昭商简短地说,似乎也后悔自己谈得太深入。我想这也是应该的,这个大猩猩大只是大只了点,但仔细看还算人模人样,都
这个年纪了,有一、两个前妻也是意料中事。
虽然如此,听见他提到“前妻”两个字时,我的心还是莫名拧了一下,大概是这个辞让我想到了他。
可惜我连前妻都不是,对秀朗而言。
两个尖叫着冲过来的小女生打断了我的思绪,女老师从后面追上来,要替他们擦嘴,但她们玩起来没完没了,还是杨昭商接住
了其中一个,才阻止她们打翻桌上的盘子。
“小孩子……真的很不好理解哪。”我喃喃地说,想起了家里的立树。
“吴先生家有小孩子吗?”杨昭商问我。
“啊,现在有一个。”我懒得多做说明。
“多大了,在上小学了吗?还是幼稚园?”
“还没,他今年刚快满六岁。我没让他上幼稚园。”
“这么说来是待在家里?是尊夫人照顾他吗?”
我听见“尊夫人”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误会了,但我也乐于不去戳破。
“没有,大人都在工作,我把他寄在一个朋友那里。”
杨昭商显得有点意外。“那为什么不把送到幼稚园呢?”
“没必要特地送来这种地方吧,要教什么,在家里不就行了。”我耸耸肩。
我看见杨昭商直起了身,表情变得很认真。
“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我建议吴先生把你的小孩送到这里来。因为到幼稚园来,不只是让孩子学东西,最重要是有同年纪的
朋友。”
他不等我开口,又继续说:
“现在的环境和我们那时候不同了,以前近邻间交流很频繁,孩子大门一开,往往旁边就是玩伴。但是现在不一样,孩子大多
关在屋子里,不是看电视就是打电动,和其他小孩很少有交流。有时孩子就算寂寞也不一定会表达,越是懂事的孩子越是如此
。”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脸说,好像真把我当成一个正经的父亲那样看待。我不知为何有些愧疚,不自觉地别过了头。
“话是这么说,没有钱还是没办法啊。”
杨昭商看了一眼我身上的清洁公司制服,似乎点了点头。
“其实这里也不贵,我妈当初设立时就是因为喜欢孩子,所以各方面的费用都压低了。但还是有父母连自己都吃不饱,这我明
白。”
我和杨昭商各怀心思,默默吃完了午饭。要走的时候,他像上次一样送我们到门口,还不忘对我说:
“如果吴先生有兴趣的话,下次不妨把令公子送来这边看看,如果他觉得喜欢,其他的事情都还可以谈。”
我唯唯诺诺地应了两句,便急急逃离大猩猩关爱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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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去接立树前,我绕路去了一趟超级市场。
本来平常我是很少开伙的,一个人住就是这样,煮了一桌菜也不知道给谁吃,一个人吃越吃越心酸,而且常常剩一堆吃不完,
到后来索性就算了,外食比较干脆。
这几天我在清洁公司的电脑上网搜寻了一下,发觉台湾还真不少育幼院,大多数还设有网页。我挑了一间感觉不错的,照着网
页上的电话打过去。
接待的人也很亲切,我说我这里有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想托他们照顾,他们就说,因为负责管理的人不在,接洽孩童必须要有深
入且富经验的人和我访谈,因为太多人利用育幼机构弃养小孩了,所以要我晚上再打电话过来。
我挂电话后浏览了一下那个育幼院的部落格。许多孩子漾着懵懂的脸,对着相机镜头笑着。我想像着未来立树也成为他们其中
一员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酸酸的。
明明那些孩子看起来也很快乐的,和那间幼稚园的孩子看起来一样快乐。
前几天对立树的恶言相向,让我多少有点愧疚,再加上今天大猩猩的感召可能也有关系。反正立树再不久就要被送进育幼院,
在那之前,让他稍微感受一下人间的温暖,也未尝不是件功德。
但说归说,我人生中最有动力学习烹饪的年纪,全在秀朗带我到处吃遍山珍海味中渡过。
他不仅带着我吃遍全台湾的高级美食,从大饭店到米其林,有时还一路吃到国外去。那种餐厅一坐下来几万块,连餐具都不用
动,自有人把你服侍得好好的。
因此以我的厨艺也只精湛到煮泡面不会烂掉、打个蛋花不会糊的程度。我只好尽可能挑现成的冷冻食品,像是罐头还有速食面
之类,以免在立树面前被看出虚实。
我差不多花了我四分之一月的薪水,提着大包小包,往杂货店的方向走去。
我还替立树买了一盒布丁,说真的我不知道这年龄的小男生喜欢吃什么,但小孩子喜欢甜食应该是没问题的,上次他也喝果汁
喝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