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片雪——英田沙希

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搭得到电车，柊也决定马上出发。

走出厕所，柊也走到弘登的房门前敲了敲门。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熟了，弘登没有回应。柊也本想写张纸条就走，却又觉得偷偷摸摸离开不太好，于是打开房门，想和弘登打声招呼。

铺着木地板的六坪大房间里放着一张铁制床架，摆设和以前一样，脱下来的衣物四散在地上。柊也小心地避开这些衣物，朝着床架走过去，只见弘登从头到脚包着毯子、躺在床上。

「弘登，我要回去啰。」

弘登没有任何反应。当柊也正想放弃时，却注意到毯子下方露出一条细细长长、类似绳子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编织腰带，位置恰巧在弘登的头部附近。柊也想替弘登拿掉以策安全，于是缓缓拉开弘登头上的毯子。

「咦？」

柊也忍不住惊呼。

这条腰带竟然绕在弘登的脖子上，为什么弘登会围着腰带睡觉呢？柊也狐疑地想，接着仔细观察趴睡中的弘登，他的脸完全盖在毯子下方。

「弘登？这样睡不难过吗？」

担心的柊也用力摇晃着弘登的肩膀，对方的上半身却犹如玩偶般晃动着。柊也发现弘登的身体是冰冷的。

冰冷的身体简直像死人一样！一想到这儿，柊也身上的血液「唰」的一声退至脚底。他再次仔细地审视弘登的脖子，被腰带缠住的地方隐约看得见淤血的痕迹。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弘登……

柊也恐惧地搭上弘登的肩膀，用力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

弘登的脸色苍白，微张的眼帘下是一对如玻璃珠般清澄的眼珠，然后是毫无血色，微微开启的双唇。

仰躺着的弘登的脸已经失去生命迹象。

「啊……啊……」

惊吓过度的柊也失去站立的力气，跌坐在地，全身无力以致于无法动弹，有如在连续剧里常见到的场景。

弘登死了，被某人以腰带绞杀！柊也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杀人」二字，全身不住地颤抖。

不敢相信弘登已经被杀死的他伸出发抖的手，放在弘登的嘴唇上，却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对方真的死了。

他被杀了，他被杀了，弘登是被人杀死的！

尽管陷入轻微的恐慌中，柊也依然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该打电话叫救护车……不，应该要报警。

床架旁边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放着无线电话的子机。只要拿起电话拨打110，警察便会立刻赶到这里，然后找出杀死弘登的凶手。

到底是谁？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激动的柊也拿起电话，按了两次1，接着要按下0的时候——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慌张地挂了电话。

警察来的话要怎么说明？直接跟警察说「自己睡在客厅时有人侵入，杀了弘登之后逃跑」？虽然是事实，但也太过巧合，警察会相信吗？

别说相信了，自己恐怕会被警察当做嫌疑犯。柊也是个有前科在身的人，再加上昨晚喝得烂醉如泥，若警方找不出任何能锁定嫌犯的证据，一定会猜测柊也与弘登喝酒时起了争执，临时起意将弘登杀死。

何况，若警方找时夫问话，可能会得到他们两人昨晚相处时气氛一度紧张的证词。这世上知道他们两人在讨论完男友的话题后依然和平共处、静静地喝酒聊天的人，只有柊也自己。

各种可怕的想像在柊也脑中发酵、膨胀，他悲观地认为自己一定会被警方当成嫌犯。

自己在被逮捕之后送进监牢。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地方，更不想被迫离开椹木，绝对不要。

柊也想逃离这个地方，努力活动仿佛僵硬化了的双脚，拼命试着站起来。可是不能就这样丢下弘登，得想个办法才行。

他鼓起勇气再次拿起电话，拨打110。

「110您好，这里是警察局，请问要通报案件还是事故？」

话筒里传来男人的声音，柊也紧张地回答说：「是……案件。」

「那个……房子里有人死了，好像是被勒死的……」

「您知道那间房子的地址吗？」对方以冷静的态度询问。柊也只记得这里位于哪一区，不太记得详细地址。正当他不知所措时，瞥见小桌上有一封寄给弘登的信，于是拿起信封，将上面的地址念给对方听。

「请告诉我您的名字与地址。」

柊也没有回答，只说了声：「一切拜托了。」随即挂上电话。他告诉自己「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警方处理」，然后将子机放回充电座。

打开玄关锁的他走到外头，东边的天空渐渐亮起，但周围还是一片昏暗，走廊上空无一人。柊也蹑手蹑脚地走着，看来时间颇为凑巧，一直走到大路都没有遇上任何人。

怎么办？怎么办？今后该如何是好？

柊也慌乱地走在无人的路上，心脏依然狂跳着，宛若要跳出胸口一般，手掌心渗着紧张的汗水。总觉得警方已经开始追捕自己，全世界都成了自己的敌人。

好想见椹木一面。不过，如果警方已经把自己当成嫌疑犯，去见椹木等于替他造成困扰，毕竟警方一定会循线追查到椹木那里去。光是想像就让柊也心慌意乱，想也知道，警方对一个曾经混过黑道又坐过牢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态度。

各种可怕的想像出现在脑海中，不停地压迫柊也，但是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对策，对目前的状况并没有任何帮助。思索了半天，他还是想联络椹木，听听椹木的声音。

柊也走进路旁的无人公园，在隐蔽的树荫下站定之后，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手机、拨打电话给椹木。

「柊也吗？」

听到椹木的第一句话时，大量的情感涌上柊也的内心，分不清是安心还是其他爱恋的情绪，他的眼里立刻盈满泪水。

「椹木先生……」

「你这小子竟然敢连续两天外宿？现在在哪里？」

椹木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在生气，比较像是无可奈何的语气。不过，不管椹木是何想法，柊也都很高兴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椹木先生，怎么办？我可能会被警察抓走……」

椹木先是倒抽了一口气，接着以平静的声音询问：「发生什么事？」

「昨天我到弘登家喝酒，因为喝了不少、觉得不太舒服，就躺在他家客厅睡了一晚，弘登则是回他的房间睡。结果刚才我醒来去他房间，看到弘登他……他的脖子被细腰带勒住，死了……我猜是被人勒死的。我、我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打电话报警之后就跑出来，警察一定会把我当成嫌疑犯……他们一定会——」

「柊也，冷静点！」

椹木强硬地打断柊也的话。

「先回家吧，马上回来。」

「不行……回家的话会替椹木先生带来麻烦，我不能回去！」

柊也看着马路的方向，正巧看见一台车顶闪着红灯的巡逻警车。尽管也许与弘登的事件毫无关联，但柊也忍不住怀疑警车是来找自己的，于是悄悄地瑟缩在树荫底下。

「别说傻话了，快回家。」

「昨天弘登的朋友……」一个叫时夫的年轻人也在。虽然他在中途就先离开，但是有看到我跟弘登争论的场面，如果警方找他问话，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就算时夫没有跟警察说吵架的事情，弘登家也留下不少我的指纹，即使我跟警察说凶手可能是趁我睡觉时侵入、偷偷杀了弘登之后跑了，警察也不会相信我的……我可是有前科的人喔！」

「柊也，无论如何，先回家一趟，见面之后再告诉我详情，好吗？」

椹木试图说服柊也。

「可是……我不想造成你的困扰。」

「说什么困不困扰的？不管你做了什么、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对我来说，你都不会是困扰。柊也……我想见你，见了面再好好商量一下……拜托，先回家吧！求求你，回到我身边来。」

椹木以深挚的口吻努力地说服他。

「椹木先生……」

「听好，现在立刻叫台计程车，然后直接回家，知道吗？」

听到椹木温柔的叮嘱，柊也点头说好。

尽管事情的变化尚未明朗，但现在的柊也只想快点回到椹木身边，只有椹木才是自己的归宿。

柊也挂上电话，一边注意四周，一边走向马路。

5、

当柊也打开大门走进屋内，椹木立刻从里头出来迎接。柊也急忙脱下鞋子，冲到椹木身边。

「椹木先生，我——」

椹木不发一言，紧紧地抱住柊也。近乎疼痛的拥抱松弛了名为紧张的线，柊也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要消失了。

「有我在，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丢下你，别担心！」

「嗯……」

椹木温柔的嗓音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足以包容一切。听到椹木的声音之后，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充满柊也的身心，即使尚未解决任何问题，他却不再慌张。

椹木将柊也带进客厅，让他坐在沙发上，并询问他：「肚子饿了没有？」柊也回答说：「虽然饿了，但不想吃东西。」于是椹木端来一本热牛奶。

「柊也，你把昨天的事全盘告诉我，从与弘登见面的经过开始。」

为了消除柊也的不安，坐在柊也身旁的椹木将手放在柊也腿上，有了肌肤上的碰触，柊也突然静下心来。他以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仔细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并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听完柊也的说明，椹木面有难色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警方的确很可能怀疑到你头上。」

「就是啊……一想到这里就好害怕，只好逃了。怎么办？那边到处都是我的指纹，只要警方调查一下，就会知道是我的指纹，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凶手。」

「柊也，警方调查之后找到这儿来就糟糕了，你先搬到其他地方去。」

「咦？」

椹木说出了令人意外的提议，柊也不禁呆住。原以为照椹木的个性，搞不好会劝他向警方自首，没想到却完全相反。

「搬？要搬到哪里才好？」

「地点我来想办法，你现在去打包行李。」

听到椹木不容拒绝的命令，疑惑的柊也走向卧房，将内衣与衣物塞进大包包中。就在他寻找手机的充电器时，小不点高翘着尾巴走过来，好整以暇地望着柊也，看来是想找柊也玩的样子。

「小不点，抱歉，我现在很忙，没办法陪你玩。等我回来之后，一定会好好陪你。」

他摸了摸小不点的头，拿着包包走到客厅，椹木正拿着电话，不知在和谁联络。

「是吗？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你跟谁讲电话？」挂上电话后，柊也问。「是羽隅。」椹木回答。

「羽隅先生？为什么找他？」

「这次是紧急事件，得找他帮忙，他说等一下他的小弟会来接你。」

羽隅是椹木以前跟过的黑道组织前辈，现在则是该组织的老大，当初很反对已经金盆洗手的椹木收留来历不明的柊也，第一次见面时甚至叫柊也快点滚出椹木家。

但是当他知道椹木真的决定要与柊也共度一生之后，便不再干涉两人的交往。只是每次见到柊也，他还是会说一些消遣的话来刺激柊也，即使到现在，柊也依然不太敢单独与羽隅相处。

过了十几分钟，椹木的手机响了，来接柊也的车子已经到楼下。柊也出门前抱了抱小不点，叮咛道：「你要乖乖的喔。」

停在大楼前方的车子是普通的白色轿车，但驾驶座上的人是身形剽悍，神情可怕的壮汉。

「多岛吗？好久不见了。」

坐进后座之后，椹木喊着驾驶的名字，驾驶往后恭敬地行礼：「好久不见。」

「抱歉，一大早就让你出来。」

「哪儿的话，只要能帮椹木先生，不管是清晨还是半夜，我都愿意立刻赶来。」

驾驶长相吓人，笑起来却颇具亲和力，不只是说话客气，柊也感觉得出他对椹木的确充满敬意。虽然不知道黑道时期的椹木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一定颇受属下爱戴。

尽管椹木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态度也不见得可亲，却具有特殊魅力，强悍而有男人味，同时又很温柔。个别说来明明都不是什么大优点，可是柊也从未见过像椹木这样刚柔并济的男人。

他不是没见过强悍的男人，温柔的男人更是见得不少，可是大多数强悍的男人都只是因为傲慢，至于那些温柔的男人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才表现出和善的样子。他们都拥有惊人的自信，让柊也觉得厌烦。

椹木的强悍不是那种拿来向他人说嘴的存在，而是潜藏在内部、属于他自己的某种能力；他的温柔也不是拿来对某人是好的工具，而是源自于接纳对方原本样貌的心。

柊也并没有刻意将椹木理想化。一起生活之后，随着时间流逝，他当然也发现了很多椹木的缺点，或者该说是接近真实人性的地方，所以有时也会生他的气、觉得烦躁。可是这些都不会磨损柊也对椹木的爱，因为他对椹木的感情里还有尊敬与感谢。

车子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停在某栋大楼前——是一栋簇新而漂亮的建筑。

「房间是最顶楼的六〇一号房，大门与大厅入口的自动门都是用这支钥匙打开。」

多岛将钥匙递给椹木，接着直接离开，不陪椹木他们上楼。道谢后的椹木接过钥匙，与柊也一起下车。

他们搭电梯直达六楼，一走出电梯便抵达目的地。「就是这间。」椹木低语，随即打开大门。

玄关放着一双擦的晶光灿烂、没有一丝脏污的皮靴，柊也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这双靴子。

「你们到啦？」

门一打开，只见羽隅站在门后，下巴留着修剪得颇为整齐的胡髭，脸上戴着招牌浅色墨镜，身上却难得地穿上了毛衣与牛仔裤。柊也第一次看见羽隅穿上西装以外的服饰。

「羽隅，你也来了？」

「当然要来，一听到柊也可能会被警方当成杀人疑犯，我怎么可能不来关心一下呢？」

羽隅一脸期待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看热闹的样子。

「喔，怎样？臭小鬼，干么用那么叛逆的眼神看我？」

「哪有？我的眼神一向都这样。」

柊也半合着眼睛回答。虽然对羽隅很不满，但是现在需要对方的帮忙，不方便发火。

「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可爱啊……算了，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吧！」

客厅里放置了一组沙发，乍看之下像是普通的居家布置，但是少量的生活用品让这里少了一点现实感，而且家具的风格偏向公主风，不太像羽隅的喜好。

「这里是羽隅先生的家？」

柊也坐在沙发后提出疑问，羽隅摇摇头说：「不是。」

「这里是债务人抵押给我的物件，将来想卖掉它。不过呢，我并不急着卖，你们可以尽情地使用，不必客气。隔壁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床，楼下有便利商店，柊也在这儿住应该没什么问题。」

「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椹木道谢。

「不要这么客气。重点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柊也将之前说给椹木听的内容再说给羽隅听。羽隅双手交叉在胸前，仔细地聆听着，并在听完后立刻提出一个问题：「我想先确认一件事情。」

「真的不是你勒死了这个叫弘登的家伙？」

「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我刚才说过『一醒来就发现弘登已经死了』。」

柊也生气地回答。羽隅点燃了一根烟后，眯着眼怀疑地问：「可是你似乎喝得很醉，不是吗？」

「你真的确定人不是你杀的？也许你只是不记得自己杀过人而已啊。」

「你少胡说了！愚蠢！怎么可能有人不记得自己杀过人？」

「真的不可能吗？可是很多人都曾经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忘了前一天做过的事情。」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