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片雪——英田沙希

椹木将咖哩块加入锅子里，转身面对柊也。

「没办法啊，面临如此不安的状况……你只是哭不出来而已，不需要自责。」

「不，是我太冷血，即使弘登不是什么好人，他毕竟是我的朋友。我越来越讨厌自己了……」

「你不要这样，老是爱自责，然后陷入低潮，这就是你最大的缺点……为什么总是要用这种态度来看所有事情？」

椹木并不是在责备柊也，而是想探究他的内心。柊也低下头，思索该如何回答。

「我想……我会这样悲观，是因为妈妈的关系。在我小的时候，她常常对我说『如果没有你就好了』，只有觉得寂寞时才对我好，还说我是她在世上最爱的人。因为我很喜欢妈妈，她对我好的时候就算了，只要她一冷落我，我就会忍不住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得不被妈妈爱的我是一个没有生存价值的人。」

椹木以温暖的手抚摸着柊也。

「对孩子来说，母亲就是天，被态度反复的母亲养育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要知道，所谓的父母其实是很脆弱的，如同现在的你一样，他们有烦恼，也会想逃避，一面与自己不安定的心搏斗，一面养育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原谅你那脆弱的母亲吧。」

出乎意料的意见让柊也感到很意外。

「原谅？我一点也不恨她呀，只是觉得她有点无可救药罢了。」

「你的内心深处一直谴责她，怪她没有好好保护你、没有好好爱你、你会变成这样全是她的错——我有没有说错？」

柊也无法否认，即使表面上没有明显的怒意，但心底觉得自己会变成这样的人都是妈妈的错，把责任全部推给妈妈——这样的想法无疑是怨言的谴责。

「你已经改变很多了。之前的你更自暴自弃、态度极差，老是以偏激的角度看事情。现在的你不同，认认真真地过日子，也努力让自己更率直，这些努力都能慢慢地建立起你的自信。有自信的人不会否定自己，我希望你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

柊也很高兴能得到椹木的肯定，可是这样的说法好像是在鼓励他早点独立，心中难免感到低落。

「你……是不是打算等我能独立生活就跟我分手？」

柊也担心地问。椹木听了，过来抱住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人无法预测自己何时死亡，万一我死了，将会剩下你一人，我不希望你到时候无法面对，才会希望你能够独立一些。」

椹木的回答让柊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不希望椹木将死挂在嘴边，尤其弘登才刚刚被杀，听到椹木这么说，总觉得很不安。

「只对你好很容易，可是我不想用那种豢养金丝雀的方式爱你。」

柊也有点想理解，却又不是太想思考椹木的作法。他觉得即使被椹木甜美的爱情包围起来、关在笼子里的人生也很幸福。

然而椹木想给他的并不是短暂的爱。为了柊也往后的人生着想，他真心期盼柊也能够成长。

这种爱人的方式对椹木来说并不轻松。明明随心所欲地宠溺恋人比较容易，他却为了柊也好而选择比较麻烦的方式。

柊也眼中只有现在的椹木，然而椹木当下在看着柊也的同时，却想像着他一年后、两年后，以及五年后的样子。

「椹木先生……你好像我爸喔。」

柊也笑着抬起头，椹木也弯起嘴角。

「的确很像，我觉得好像突然有了一个大孩子一样。说实话，你这家伙比小诚还难搞。」

「哪有！」

被拿来与椹木就读小学的外甥相提并论，柊也不太开心。

「对了，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椹木突然想到了什么。

「刚才泉巳打电话来，高津户的意识似乎已经恢复，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期了。」

「真的？太好了。」

柊也放心了，接着想起昨天脱口而出的那些伤人的话，觉得很羞愧。

「昨天是我不好，我会反省，每次一生气都会忍不住说些蠢话。」

「的确。」

椹木颇有同感，柊也听了有点不高兴，毕竟昨天之所以会演变成吵架，椹木也该负点责任。

「谁叫你说什么要是我在就不会碰泉巳之类的话，很过分耶！我当然会怀疑你们之间有暧昧，才会顾忌我。」

「不是因为我们有暧昧，而是万一被你看到，会被误会，所以你在的时候，我会注意不要和他有肢体接触。」

柊也露出满脸怀疑的神色，椹木没好气的说：「你之前不是也这样做？」

「你和匡和喝酒那次，不也是怕我误会才不告诉我？不是真的跟他有暧昧吧。」

「啊！也是啦，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桩也那次甚至捏造谎言。虽然要说与椹木的状况一样是有些勉强，不过同样都是因为顾虑到对方心情所采取的行动。

「不过那次我也发太大的脾气了，抱歉。」

「嗯，没关系啦，反正我也没什么信用可言。」

听到这句话，椹木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柊也赶紧说明道：「我不是抱怨喔。」

「我的确过得浑浑噩噩，出卖过肉体也是事实。我是个不怎么样的家伙，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你不能信任我是很正常的。」

「柊也，不是的，我说我不能相信你，不是因为那段荒唐的过去，而是我很清楚你个性的弱点。我不认为你有能力处理所有事情，你总是逃避所有觉得麻烦的事情，一旦感觉到压力，马上就发脾气，遇到无法处理的问题便立刻自暴自弃……我担心这些地方，不想随口说出违背心意的『我信任』。如果我的坦诚伤害了你，我愿意道歉。」

柊也用力摇摇头。他的确受到伤害，可是椹木并没有说错。

「没关系，你不需要道歉。不过换个角度想，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柊也抬头凝视着椹木，露出微笑。

「在我的眼中，爱上一个无法相信的人的你，有如我的神一般。」

「神？可是神不会做这么色的事情喔。」

椹木说完，双手摸上柊也的臀部，脸上出现好色的神情。

「椹木先生，这种行为有够像臭老头才会干的事情，有点讨厌……」

「不是『像』吧？我早就是臭老头了啊。」椹木笑着说。

6、

羽隅晚上登门拜访。「你们去外面晃一个钟头再过来。」他在门口打发小弟离开后，自己走了进来。

椹木还要开店，下午三点左右就先回去了，剩下柊也一个人待在这里。

「如何？知道弘登的男人是哪个家伙了没？」

「没找到，连匡和也不知道是谁。」

「那就伤脑筋了。」

羽隅的口气听起来一点也不伤脑筋。他打开了客厅的门。

「这是……？」

羽隅嗅着味道，一路走到厨房，瓦斯炉上放着一只锅子。「喔！」他满脸欣喜地打开了锅盖。

「居然有咖哩？我最爱吃咖哩！」

羽隅开心地转开瓦斯炉。尽管是剩菜，但柊也还是不太愿意让羽隅吃椹木亲手煮的咖哩，可是这间房子是羽隅好心出借的，不好意思不让他吃。柊也忍耐着不快，只跟羽隅说：「我明天还要吃，要留一点喔。」

羽隅端着装有咖哩饭的盘子，坐在客厅桌子旁，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满好吃的嘛，是你做的吗？」

「椹木先生做的。」

坐在沙发上的柊也回答。羽隅听了之后，颇为佩服地摇头称赞道：「他还真肯煮耶。」

「他真的很爱你，要心存感激。」

羽隅并非故意取笑，柊也老实地点头回应道：「嗯。」

「新闻报导了吗？」

不停吃着咖哩的羽隅问道。

「报导了，傍晚时开电视就看到了。」

椹木离开后，百般无聊的柊也打开电视来看。傍晚的新闻报导了弘登的案子，跑马灯打出弘登的名字，也拍摄了案发现场所在的大楼外观。一如预期，警方将弘登的死判断为谋杀，并展开调查。

当主播说「警方认为，报案的男子可能知道内情，目前正在搜寻此名身分未明的男子」时，柊也的心仿佛要爆炸一般狂跳……好痛。

「你当初是假释出狱吗？」

柊也摇摇头。

「我没有保证人，是蹲到期满才出来的。」

「这样啊，也就是说没有监护人跟着你啰。」

柊也知道羽隅这么问的用意。若没有监护人，警方很难锁定柊也的去向，也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循线找到椹木。

「羽隅先生，刚才有人打电话给我的手机。我才刚换手机，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号码啊……」

羽隅跟柊也借了手机，调出来电纪录。

「〇三一三三六六……这是新宿中野地区的号码，搞不好是警察打来的。弘登的手机里头应该有你打过去时留下的纪录，下次对方再打来，千万不要接。」

「好，不过……警察不是能利用手机的讯号查出所在位置？手机还能继续开机吗？」

「应该可以。警察得先拿到法院开的许可，才能够请电信业者提供资讯，这种许可在非必要的状况下是不会发出来的。除非你被通缉，不然大可放心地使用手机。」

不愧是黑道，知道许多相关的常识，柊也深感佩服。

「喂，我吃饱了，把盘子洗一洗，顺便泡杯茶或咖啡给我。」

用餐完毕之后，羽隅把脏盘子推给柊也，接着从包包拿出笔电。柊也偷偷抱怨：「不愧是黑道，有够爱使唤人。」但还是按照羽隅的吩咐，将盘子拿进厨房洗。

椹木之前买了即溶咖啡，放在这里。柊也帮羽隅和自己泡了咖啡后，端着咖啡回到客厅，这时羽隅正以轻柔的手势敲打着笔电的键盘。柊也将咖啡放在对方面前，并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在工作？」

「是啊，当组长可不容易，很忙的！黑道组织的组长就跟那些中小企业的社长没两样。」

柊也很想说「既然这么忙，你可以先回家」，可是羽隅特地过来，这也许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柊也不想辜负他的好意。

「羽隅先生……谢谢你的帮忙。」

羽隅抬起头，随即又低头看着笔电的荧幕，低声说道：「少笨了。」

「我不是在帮你，我帮的是椹木。」

「难得人家肯好好道谢，你就不能老实地接受吗？」

真是个让人生气的家伙！柊也一边嘀咕，一边喝着咖啡。

「对了，我从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你该不会喜欢椹木先生吧？」

「当然喜欢啊，我跟他交情好的咧！好到差点要结拜——等等……你说的喜欢该不会是那种喜欢吧？」

「是啊。」

羽隅的脸色好像刚在路上踩到狗屎般难看，不屑地骂道：「你白痴啊！」

「我又不是同志，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论！恶……有够恶！害我想像自己跟椹木躺在床上的画面，连屁眼都起鸡皮疙瘩了。」

见到羽隅极力撇清的模样，柊也知道他对椹木并无任何企图。

「抱歉，因为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的敌意很深，我以为你喜欢椹木先生……」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被一个狡诈的死小孩骗了嘛！他不但可怜，心灵还很脆弱呢。」

柊也不太懂羽隅这么形容椹木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但是似乎能认同这样的说法。

「所以你现在已经接受我们的交往了？」

「我不想接受，但也没有办法，他最近也过得很快乐。像他这种一切自己搞定的人，有你这种麻烦的小鬼在身边陪着，也许是件好事。」

羽隅对椹木了解得十分透彻，不只熟悉他的个性，连对方的本质都一清二楚。

柊也很羡慕羽隅，因为自己目前也只认识一部分的椹木而已，「认识」与「了解」完全是不同的层次。

「羽隅先生和椹木先生认识多久了？」

「已经十七、八年了吧？是在因缘巧合下认识的。他是个很有毅力的男人，所以我才会找他加入我们组。」

「椹木先生是贩毒被抓的……我听他说，贩毒是上面的指示，请问……是不是羽隅先生的命令呢？」

柊也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却又想趁这次独处的机会问清楚。羽隅并不介意，随口答道：「不是我。」

「我们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禁止组员吸毒，也不准大家贩毒。」

「那椹木先生为何会那样做？」

羽隅啜饮了一口咖啡，点上烟，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沉重表情。

「六年前接任组织的前任组长是个无可救药的猪头，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开始买卖毒品，而且把贩毒的相关业务都推给椹木去做。前任组长是前前任组长的儿子，为了报答老组长的恩情，椹木对前任组长言听计从，内心想必因此倍受煎熬，却不会将这些痛苦表露出来，就连时常跟他在一起的我，也没有发现他被前任组长交托了这么难搞的工作。」

羽隅的语气里藏着自责。

「回想起来，当时的椹木总是一脸疲惫，也许被警方逮捕对他而言是种解脱。他原本就不适合当黑道……每次做完坏事都那么难过，怎么混黑道啊？」

「为什么椹木先生会当黑道呢？」

「哇……你问题很多耶。」羽隅皱着眉头抱怨。

「你想知道他过去的事情，何不直接问他？你问他，他一定会据实以告。」

「我知道他会说，可是我问不出口。椹木先生并不介意我的过去，要是我对他的过去问东问西的，似乎不太好。」

「你知道吗？那些明明有话要说，却又不坦白跟对方讲的情侣，通常没办法长久交往下去。」抱怨归抱怨，羽隅依然继续说下去。

「椹木没有父母，我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过世，或是抛弃了椹木，只知道他和妹妹两人辗转寄居在亲戚家长大，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椹木成了一个叛逆的少年。刚认识的时候，他的个性算是有棱有角，不过现在的他……根据他本人的说法，和青少年时期相比圆滑许多，判若两人。」

现在的椹木观察力敏锐，可是完全感觉不出他的态度或言行举止有任何尖锐之处，很难想像他年轻时的叛逆模样。

「不难想像他会混黑道啦。他当时痛恨所有大人，也痛恨这个社会，不过他还有个妹妹，他真的很疼他妹妹。尽管妹妹带来介绍给椹木的对象是个小混混，不过个性还满好的，椹木替他们两人的结合感到高兴。」

柊也好讶异，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人很好的泉巳曾经是不良少年，人真是不可貌相啊……

「他妹妹是难产死的吧？」

「没错，我以为他妹的死会让他发狂，但他比我想像的冷静多了，也可能是担心妹夫一个人要照顾婴儿很辛苦，没时间悲伤的缘故。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随着外甥的成长，越来越无法接受自己是黑道的身分。虽然因贩毒而被逮捕很不如意，但是以结果来看，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人就算打算走上自己想走的道路，也很可能搭上完全不同的车子，然后无法下车；即使车子停下来，走下车后所走的路依然可能不是原先想走的那一条。」

羽隅一直支持着椹木走出不同的路，所以才把柊也当做害虫，想让柊也消失。

尽管柊也不想被人当成害虫，可是他打从心底羡慕着这份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珍贵情谊。

三天之后，椹木趁白天的时间来了一趟。一走进来，椹木便告诉柊也，警察已经找上他家。

「两个刑警一起来的，他们说警方正到处找你。」

「真的吗？然后呢？」

柊也担心地问，椹木伸手摸着他的头，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我跟他们说，你从三天前就没回家，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他们听完就离开，不过不知道相不相信我的说辞。」

「是啊……毕竟警方都查出我住在你家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查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