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片雪——英田沙希

柊也很想回嘴，但是想起过去那段荒唐岁月，他突然觉得无话可说。柊也的确有过不少次这样的经验——喝醉酒，隔天在完全不认识的男人房里醒来，或是一醒来，人已经回到家，却完全不记得是怎么走回家的。

「可是……可是……」

即使弘登属于柊也讨厌的那一类人，但还不至于到想杀他泄恨的地步。不过喝醉的人往往会和平常时判若两人，常听人讲，喝了酒之后，安静的人变得爱施展暴力，开朗的人变得爱哭，甚至有些老实人会摇身一变，成为好色之徒。

柊也努力回想当晚的情景，还是不觉得自己睡着后又起来杀人。他努力回想弘登房门的颜色、走廊及玄关等地方的模样，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同时感觉心脏几乎要因此停止。

「门锁……」

柊也脸色铁青地呢喃，让椹木与羽隅好奇地凝望着他。

「门锁？门锁怎么了吗？」

柊也抓住椹木的手大喊：「门当时有上锁！」

「当我打电话报警后、离开弘登家时，大门是锁起来的。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根本没有外头的人进来过。杀了弘登的人果然就是我……」

柊也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失。

椹木不发一语。柊也认为椹木的沉默等于肯定了自己杀人的推论，不禁哭丧着脸。

「我……我杀人了……原来我是杀人凶手？」

「羽隅——」

看见椹木严肃的表情，羽隅若有所思地吐出紫蓝色烟雾。

「你不要再捉弄他了，你明明就不认为是他杀了那个人。」

「唉唷，我情不自禁嘛！捉弄他这么有趣。」

椹木无奈地看着窃笑不已的羽隅，叹息道：「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样做……」

「咦？为什么不认为是我？门锁是锁上的啊？凶手真的不是我？」

「凶手可能有备份钥匙，或是杀了弘登之后拿走弘登的钥匙，再将门锁好。若将门锁好再逃走，就能延后凶杀案被发现的时间。」

椹木的理论依然无法消除柊也的不安情绪。

「这些只是你的推测罢了，谁能保证我真的不是凶手呢？」

「笨蛋，要勒死一个人可没那么简单，跟把头打破完全是两回事。不但需要用力，也得勒紧脖子一段时间才办得到，想也知道一个喝到烂醉的人绝对没有办法把人勒死。」

羽隅笑着解释。「真的吗？」柊也怀疑地询问椹木。

「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但是一般来说，羽隅的说法并没有错。」

柊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同时打从心底更加讨厌羽隅……这个男人老是爱随便乱讲。

「可是，话又说回来，想办法把逃跑的柊也藏起来还真不像你的作风。虽然他一定会被警方怀疑，不过照你的个性，应该会劝他向警方自首啊？」

看样子，羽隅的疑问和柊也一样。

「这次的状况实在过度不利于柊也，警方一定会把他当成犯人看待。如果他被抓走，很可能忍受不了警方的严刑拷打。」

「嗯，你说得没错，如果警察骗他说『上了法庭就能还你清白』，让他先招认以摆脱拷问，像他这种小鬼肯定马上被骗。」

「没错，柊也被逼到走投无路时总是会想逃避，一感觉到痛苦又容易自暴自弃，唾弃自己，然后就会中了警察设下的圈套。」

尽管听起来很像是贬低柊也的话，椹木的声音与表情却是那么温柔。

「想自首的话随时都可以，我想先看看警方会如何行动，然后再想想该怎么做。」

「可是……」羽隅将烟按熄在烟灰缸中，视线往上看着椹木，不怀好意地问道：

「假设人真的是柊也杀的，你该怎么办？」

椹木并未回答，而是看了身旁的柊也一眼，柊也紧张地等待椹木的回答。

「我会要他去自首。」

「喔？真的？你舍得让可爱的柊也离开身边？」

「倘若他真的杀人，为了他好，不该鼓励他逃亡……不管有多辛苦，我都会等他出狱，即使要等上几年、几十年，我都愿意等下去。」

椹木的语气十分稀松平常，仿佛「用一辈子的时间等待柊也」只是一件该做的事情。

用说的每个人都会，只是这句从椹木口中说出的话有一定的公信力，因为他一定会付诸实行。只要他说「愿意等」，那么不管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他一定会等下去。椹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柊也的胸口满满的，忍不住流下感动的泪水。

「别哭。」

柊也点头，泪水却止也止不住。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他拉起椹木的手，压在额头上。即使羽隅取笑说：「你们还真恩爱啊。」椹木还是不避嫌地用那双大大的手抚摸柊也的头。

「好了，不开玩笑了。所以你觉得犯人到底是谁？」

「这个嘛……」椹木沉吟着。

「最可疑的人应该是弘登的男友，毕竟他被威胁『不拿出钱，就要公布两人的关系』。就算一开始不想杀人，也可能在协商的时候一时怒火攻心，错手杀人。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弘登生意上的人干的。假设他与那些政界的客人曾经有过纠纷，便有可能被对方以确保秘密为由，杀人灭口。然而这不过是单纯就柊也所知道的事情所做出的推论，我们并不清楚弘登这个人是不是跟其他人有过节。」

羽隅也认同椹木的看法。

「我也觉得弘登的男友最可疑。尤其案发的时间那么晚，如果不是很亲近的人，怎么可能进得去他家？」

「可是……」柊也插嘴道。

「有没有可能凶手是擅自闯入弘登家，杀死醉倒的弘登呢？」

「胡说什么？大门本来没上锁吗？」

被羽隅可怕的表情一瞪，柊也慌张地摇头。

「我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锁，因为时夫回家时，弘登并未送他到门口，所以我猜那时门没有上锁；但是弘登回房睡觉时很可能想起来，然后将门锁上。」

「嗯……」羽隅沉吟。他双手交叉在胸前问说：「那栋大楼有装监视器吗？」

「没有，那是栋旧大楼了。」

柊也觉得很懊恼，现在才想到可以调查监视录影器，如果大楼有装监视系统，便能用录下来的画面找出凶手。

「能不能找出弘登男友的身分？那个叫时夫的小子应该知道对方是谁吧？」

「没办法。」柊也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不知道怎么联络时夫，也不知道他在哪家酒店上班，只知道他是男妓。」

「那就难处理了。如果客人以女人为主，背后的老板大多是黑道，我便有管道查出来。同志的世界就难了，又很少听说。」

「啊！」柊也惊呼一声。

「椹木先生，搞不好匡和知道喔。」

「匡和？对了，他也认识弘登。」

短暂地沉思过后，椹木低低地说：「我们去找匡和聊一聊吧。」

「但是他是弘登的朋友，搞不好警方也正打算找他问话，太危险了，还是透过电话谈吧。」

羽隅有些担心，但椹木说：「只要小心一点就没问题。」

「我猜警方应该还没找到这条线索，今天顶多开始调查现场。」

「……言之有理。总之，当下必须尽快找出弘登的男人，只要对方承认是他杀的，事情就可以落幕。」

尽管羽隅的话未免太过乐观，却也是柊也现在唯一的希望寄托。

「喂？是柊也吗？」

匡和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颇有睡意。由于自己的电话可能将他自睡梦中吵醒，柊也为此向匡和道歉，匡和却笑着否认。

「为了做实验，我现在住在大学的研究室，从昨天开始就没睡觉，有点困而已，不是在睡觉。」

「这样啊……对了，现在能出来碰个面吗？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现在？嗯……我没办法立刻离开，不过一个小时之后应该会在家，不介意等的话就可以。」

柊也知道一大清早就打电话打扰有些失礼，匡和却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就先约一个小时之后碰面，我去你那儿找你。」

匡和家附近有一家餐厅，柊也与匡和约在餐厅见面。他怕警方真的跑到匡和家，自己会直接被警察逮捕。

柊也与椹木来到餐厅，选择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喝着咖啡等待匡和。距离约定的时间三分钟前，匡和便出现了。他原本开心地挥着手打招呼，不过看见椹木也在，匡和的脸上瞬间出现疑惑的表情。

「椹木先生也来了。抱歉，在电话里没有先跟你讲。」

「没什么……别这样说，找我有事吗？」

匡和的神情有些警戒。一大早就带着男友一起出现，也难怪对方觉得奇怪。

匡和坐在他们对面的位置，向前来询问的女服务生点了咖啡欧蕾，睡眠不足的他气色欠佳，眼睛有少许充血。看着匡和那张疲惫的脸，柊也突然觉得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谈论关于弘登的话题。

「很抱歉，突然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你知道弘登的男友是谁吗？」

「弘登的男友？」

匡和的表情更加困惑了。

「嗯，弘登告诉我他男友是个比他年长的上班族，你知道是谁吗？」

「比他年长的上班族……」

匡和的视线落在桌上，陷入沉思。

「我只听他说过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住在哪儿。他不是个会把感情问题挂在嘴边的人。」

「是喔，你不知道啊。」

柊也觉得很失望，这时女服务生正好送来了匡和点的饮料。女服务生离开之后，匡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柊也看了椹木一眼，椹木点点头。柊也觉得应该诚实地回答匡和的问题，为了确认而以眼神征询椹木的意见。

「匡和，冷静点听我说，弘登死了……」

「什么？别乱讲，这种玩笑不能乱开。」

匡和苦笑着，同时以略带责备的眼神瞪着柊也，柊也多么希望整起事件只是个玩笑。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继续说道：

「我没乱说。我想再过不久，这件事情就会被新闻报导出来了。昨天……不，应该说是今天，弘登被人杀害了，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柊也的表情既严肃又认真，匡和脸上的苦笑渐渐消失。

匡和的视线移至椹术身上，询问道：「这件事是真的？」

「看过尸体的人只有柊也，但我想应该是真的，弘登在自己家被某人勒死。」

匡和惊呆了，呢喃着：「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对方要杀弘登？柊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全部告诉我！」

柊也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匡和。由于这已经是第三次说明，柊也渐渐抓到说明的诀窍。

匡和定定地看着柊也的脸，安静地听完。

「也就是说，你担心自己被当成犯人，所以才逃离现场？」

匡和听完，这么质问柊也，近似责备的口吻让柊也有些心痛。

「只要柊也和警方说明清楚，应该不会被当成嫌疑犯。他没看见、也没听见什么，甚至还打电话报警。虽然不应该擅自离开案发现场，但是这样做并不违法。」

椹木发言袒护柊也，不过匡和的表情依然很严肃。柊也能体会匡和的心情，朋友死了，自己却从案发现场逃跑，的确有点无情。

「你觉得真凶是弘登的男友？」

「还不确定，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匡和叹了口气，双手紧握放在桌上。

「我认为应该把寻找真凶的工作交给警方，你该找警察将整个经过说明清楚。」

柊也知道匡和的意见很中肯，可是他无法照做。对匡和这种品性端正的人而言，警方就像是他们最好的伙伴，但是警方绝不会是柊也的好伙伴，柊也有好几个朋友都被警方故意找理由抓过，然后用严刑拷打的方式逼问。虽然朋友所说的真实性有待查证，不过柊也在牢里的确遇过自称无辜却被抓来的牢友。

一旦警察把某人当成疑犯，便会想办法陷害这个人，只要找不到有利的证据或是目击证人，一定会锁定柊也进行严密的调查，一如椹木之前所言。即使是柊也自己，也没有信心能挨过残忍的拷问。

「回去吧，柊也。」

椹木突然站起身，柊也讶异地望着椹木的侧脸。

「再谈下去也没用。」

柊也明白，但是他不想只为了跟匡和说弘登被杀的消息而来这一趟。

「如果你想起什么就打电话给柊也，拜托了。」

椹木抓起帐单，快步走向结帐柜台，柊也慌忙跟了上去。

「匡和，抱歉，我再联络你喔。」

不知道是否还无法接受弘登的死讯，匡和听而未闻，只是呆呆地盯着桌面。

走出餐厅之后，椹木为难地说：「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想问什么？」

「匡和跟你真的没有暧昧过？」

「暧昧什么？」

柊也不太懂椹木的意思。

「呃……就是那方面的暧昧……两人之间有那种粉红色的气氛什么的……」

难以启齿的椹木委婉地说明着。

「你还在怀疑我们啊？我跟匡和真的只是童年玩伴。我的确曾经暗恋过他，可是我们之间不曾有过暧昧。」

椹木似乎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表情依然严肃。

「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吧？」

椹木没有回应，继续保持沉默。

回到羽隅替柊也准备的套房后，椹木留下柊也，独自出门采买食物。

陌生的房子让柊也有点坐立难安，渴望听点声音的他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正播放着早晨的新闻节目，主持人与来宾热烈讨论着某个艺人的离婚事件。柊也以为弘登被杀死的事情也会登上新闻，结果新闻并无相关报导。

对影剧新闻并没有太大兴趣的柊也，躺在沙发上无聊地盯着电视画面，影像与声音宛如马耳东风一般，直接通过柊也的眼睛、耳朵与心。

静下来之后，脑海中又出现弘登死亡时的模样，让柊也感到很痛苦。自清晨醒来至今，许多事情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使柊也对弘登的死并无太多感觉，直到现在才逐渐有了真实感。

弘登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他死了，被人杀死了。

虽然他是一个并不值得欣赏的朋友，然而过去的他们是那样亲近，一起吃饭喝酒，并肩漫步在夜晚的街头。柊也的脑中存放着许多与弘登有关的回忆片段。

回想起这些，柊也感到十分难过，却流不出一滴泪。他替弘登的死哀悼，但心的某部分早已麻痹，无法引起共鸣。

现在的心情不算是悲伤，而是对于人生就这么蓦然结束而感到无奈。柊也觉得自己的心因干燥而碎裂成一片片。

想着想着，柊也不知何时坠入了梦乡，并在醒来时发现身体盖着毛毯。

厨房传来一些声响。柊也站起来一看，只见椹木正站在瓦斯炉前煮东西。

「椹木先生，谢谢你的毛毯。」

柊也走到厨房道谢。椹木拿着汤匙搅拌着锅子里的食物，笑着说：「怎么不睡久一点？」

「脸色有点差喔。」

「我没事。」

柊也靠近椹木，撒娇似地从背后抱住椹木，紧紧贴着，脸靠上椹木宽广的背，感到很安心。

「你在做什么？」

「咖哩，等一下把咖哩块加进去就大功告成。要吃一点吗？」

「当然要，我最喜欢你做的咖哩了！」

椹木轻轻地笑了。

「用市售的咖哩块做出来的咖哩，由谁来做都是一样的味道。」

「才不一样，你做的东西有专属于你的味道。」

即使是泡面，若是椹木亲手泡的，对柊也来说也具有特别的意义。

「我……是不是很冷淡？就连弘登死了都哭不出来，我真的觉得他很可怜，只是流不出泪；不是不难过，只不过感觉有点像是喉咙梗了什么，却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