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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冷漠,银河横亘其中,又托出了几分春寒的冷傲,一颗流星自天边划过,璀璨异常却是倏然而逝。南方的夜色与北边是不同的,萧乾仰面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草杆,他突然想起了五月前看见的蓝布般朴质的天幕,那时,他身旁的莫雨尘也如现在般,正呼呼大睡。
初次相遇,对方毫不拘礼的动作让自己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之下,隐隐觉得他有些似赵琳。那个生他养他,又在五年前发疯,只身行走天涯的女子。所以当莫雨尘提出同行,他未曾犹豫便应下了,因为他与她相像,也因为他欠她。可真等到了赵琳出现,他突然又觉得,莫雨尘和赵琳其实不是那么像的。赵琳笑的时候眉梢都带着暖意,莫雨尘却刚好相反,赵琳任性起来天都会被她烦的塌下,莫雨尘不同,莫雨尘的任性永远不会跨出理性的圈子。而至赵琳一事后,萧乾发现自己就喜欢上了静静看着莫雨尘的感觉,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奇妙经历,仿佛就只这么看着,心便跟着沉淀下来,说不出的舒服。而今日那一刀,若是有毫厘差错,后果定不堪设想,萧乾不得不承认,对莫雨尘,他确是喜欢的,而这种喜欢,已明显超越了好友的界限。
“在想何事?”身旁人翻了个身,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看着萧乾。
萧乾低头浅笑,复又抬头道,“这夜色有些似你。”清冷,精致。莫雨尘将视线投向空中,略略蹙眉,他不知萧乾是何意,却也知道若是自己发问,绝不会得到答案。
第六章
夜很静。
晚风袭来,四围林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笑什么?”莫雨尘疑道,萧乾莫名的低笑让他焦躁,他厌恶这种不能掌控一切的感觉。
萧乾只摇头笑着却不言语,莫雨尘秀眉紧拧,他狠狠缓了缓呼吸,已是面沉如水。“萧兄这是拿雨尘当外人不成?”往日轻缓的言语早冷了下去。其实,相比‘萧兄’,莫雨尘更喜欢直呼对方的名姓,如今这么叫,自然是带了几分不满。只不过,话出口莫雨尘便有些后悔,萧乾并非自己的什么人,他自笑他的,与他莫雨尘也没什么关系,这话,是说的有些过了。
“没什么,”萧乾仍旧笑着,将话题岔开。他是喜欢与莫雨尘在一起的感觉不错,是兄弟?是恋人?他自己都分不清,又要如何与雨尘说?
莫雨尘知萧乾无意开口,只得作罢,恨恨瞪了对方两眼,倒头装睡,和萧乾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他发觉自己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无法如以往般控制自己的言行,以至于如今,他竟在人前失态。太大意了……莫雨尘紧闭着眼睛想,待此事了结,他定要杀了此人泄恨。
生气了。萧乾苦笑,这大少爷性子真难伺候。自此后,两人间不再言语,莫雨尘有心装睡,萧乾无话可说,这夜又重新寂静起来。
坐不多时,突然有风声自林中穿过,簌簌声四起,萧乾微动,右手触及腰上佩剑,深色的眼眸衬着月色看来格外清亮,他略低头看了看熟睡的莫雨尘,几个起落间,已自林中隐去身形。
这注定不会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冷风过,艳色的火堆晃了晃,一道黑影自林子里闪出。来人开口,一如泉水叮咚,“你急躁了。”他自然不会是与已经离开的萧乾讲话,而此时,平坦的草地上只有一人,已然熟睡的莫雨尘。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莫雨尘漠然睁眼,眸子里清清亮亮的没有半点迷糊,此时的他早褪去了一脸天真,仍旧是那么唇角略勾,却不同于往日的灿烂,只将那慵懒与冷傲显出了十分。“怎么会忘?”黑影轻笑着上前几步,火光晃动中映出一张绝色面容,赫然便是午间出手相助的男子。
“我见渊弟与萧兄弟情真意切,实在不忍出手相阻。”男子作势轻叹,颇有几分遗憾的味道。
“沈澈!”
“你凶我?”被唤作‘沈澈’的男子略略惊讶,“你还是第一次为了外人凶我,”他笑着捧起莫雨尘的脸,“这般好看的脸,何必藏着。”说着一扬手,面具随之被揭下,一张与沈澈一般无二的精致面庞显露出来。
莫雨尘皱眉,自沈澈手中扯回面具,“沈澈,难道你忘了当日所说?”
“自然记得,我从中阻挠,让那姓萧的全然信任你,之后利用他再夺‘龙骨’。我说的可有错?”沈澈笑着摸上莫雨尘左脸的伤痕,此时血早已止住,只留一道淡淡的红印。“果然还是要人皮才能做到这般境地,即使受伤外面也看不出半分异样。”说着声音陡然一沉,“还好迭一准头好,若是再偏上半分,你这脸就毁了。”
“若不能百步穿杨,我何必找他来演这戏?”莫雨尘抿唇。“离一年之约已不足半载,计划有变,你先回教,到时我自会通知你。”沈澈为人喜怒不定,若是在萧乾面前露了马脚,岂不功亏一篑。
沈澈拉长了脸,“教中最近又无大事,况且,我怕你独自一人太过吃力。不过,今日我见那姓萧的倒是对你紧张的很,看得我心痒起来。渊弟,事成之后,将此人送与我如何?”
“随你。”莫雨尘心中烦闷,随口答道。
“此话可当真?”
莫雨尘冷笑,“身为男子,竟不善饮酒,平日里做事心慈手软,瞻前顾后,空有一身武艺。这般懦弱的人,我又岂会真心拿他当兄弟?”
沈澈闻莫雨尘如此说,方放下心来,若是沈渊未允,他倒也不敢动萧乾分毫。“你既这般说,我便放心了,如此,我先行回教。”说完脚尖一点,鬼魅般飘回树林,地上的火苗闪了闪,好似方才那一场会面全然不存在般,唯有莫雨尘站在空地中,拿着薄如蝉翼的面具,眼神幽深不可见底。
月垂西天,萧乾赶回时莫雨尘仍在熟睡,月如旧,人如旧。他有些纳闷,原以为是高手伏在暗处,追踪而去却发现是林中走兽,于是暗笑自己多心,匆匆赶回。及至看到莫雨尘安然无恙,方轻舒口气,自行囊中取出衣物披在对方身上,又呆坐了一直看着东方,直至天亮。
……
越向山中,天气也愈发寒冷,萧乾是习武之人,身上一件棉衣御寒即可,莫雨尘手无缚鸡之力,只冻的脸上煞白。萧乾便每日早晚渡过内力给对方御寒,晚间气温极低,莫雨尘不得已,只得与萧乾同眠。身后轻抵着宽厚温热的胸膛,耳侧传来对方和缓的呼吸,莫雨尘眯着眼想起萧乾虽温和却不失稳重的面庞,心中微动。若是此人得知自己不过欺骗于他,会是怎样的神情?他突然有了些期待,这般温厚的男子,那模样定是十分精彩吧。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两人终于在山中见着了一间木屋。修葺良好,屋旁还有成堆的柴火,看来此处有人居住。萧乾在竹篱外叫了几声,随着“吱呀”一声,“谁?!”一个汉子应声走出,手里提着根木棍。
“我们是路过的旅人,如今天色已晚,还望借宿一宿。”
汉子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最后约莫是未曾见着有疑心的地方,便笑着将两人让进了屋子,“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跑,不是存心找罪受么?”
“生计所迫,实在是情非得已。”萧乾叹道,倒将无奈的表情做足了十分。
进屋就见屋子中间放着火盆,一直冷着脸的莫雨尘也不待屋子主人说些什么,径自坐了,他早冻的浑身僵硬,心中咒骂不止,若非萧乾,他怎会自封武功来这极寒之地?萧乾为莫雨尘的失礼对着汉子不好意思的笑笑,对方却不在意,又转身到外面取了些木柴来,“这位兄弟冻坏了吧,这地方,比外面来的冷,前两年还冻死过人。”说着转进里屋摸出个酒壶递给莫雨尘,“喝点酒,驱寒!”
莫雨尘抬眼,接过酒壶便向嘴里灌去,因喝得太急,呛了几口,萧乾见状,忙将手放在对方背上帮着顺气。这酒入喉辛辣,到肚里更是烟烧火燎般,莫雨尘咳的脸通红一片,身上的寒意倒祛除了几分。他斜眼看了看身旁一脸担心的萧乾,眼眸一动,将手中酒壶递了过去。萧乾不知莫雨尘之意,淡笑着将酒壶接下,转身递与大汉,那汉子一愣,“你不喝?这酒辣,驱寒最好。”
“我不冷。”萧干笑着摇头,“倒是大哥,不知此处为何如此之冷?”
汉子接过酒壶,随手挂在腰间,“你们刚才看见那山没有?高得很,山上年年积雪,这雪一下,我们山脚也跟着冷了起来。”莫雨尘细眉紧拧,和萧乾两人在山里不辨日月的行了这许多日,哪里能看见什么高山?
“这山可有名字?”
“有啊,昆吾。”
第七章
初阳新升,东方遂显了几分暖色出来,虽是如此,却未因这难得的好天气带走冬日的严寒。
萧乾拉着莫雨尘小心地行走于山间,卯时入山,如今已过了两个时辰,出发时尚能见着的枯树乱石,这一路下来已绝了踪迹,时至午时,山上竟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鹅毛大雪。再往上走,只见着白茫茫一片,风高雪急,别说找寻‘火石’,就是辨明方向这么简单之事也逐渐困难起来。
这山比预想中来得凶险。萧乾紧了紧右手,回头对莫雨尘道,“雨尘,山间寒冷,你不如留……”莫雨尘没说话,他只是轻挑着柳眉,直直看着萧乾,便将对方的气势与话语一并压下。
昆吾山直插霄汉,山顶终年飘雪,本就无人进山,自这‘火石’掉下,更是绝了人迹。萧乾默默走着,想着自猎户那听来的消息,拉着莫雨尘的右手随着思绪逐渐用力。雨尘本是局外人,如今这般艰险,定不能让他受了伤去。莫雨尘蹙眉,却未开口,他并不知萧乾所想,却也能猜到对方是在担心自己,他略略勾出冷意,感觉被紧紧拉住的手上递过几分温暖来。
那是萧干的温度。
他愣了下,微微抬眼,这个人,若是交与沈澈,定不会活命,不如留下他,或许能让其帮忙夺犬龙骨‘也未可知。如此不但能省下诸多麻烦,也能留他一命……思虑再三,他开口道,“萧乾,我有事与你……”
“当心!!”话未说完已被对方猛的拉入怀中,断掉的思绪还未接上,便被压倒在雪地。寒意从脖颈,发丝,脸庞处瞬间袭来,刺骨的冷。“你!”莫雨尘怒极,就要推开对方起身,待视线从萧乾肩上扫过,他猛地瞪大双眼。
一头雪狼!
雪样毛发在寒风中张扬,完美的找不出任何瑕疵,一领褐色围在脖颈处,说是毛发,倒不如说是标志来得准确,一对绿晶石般发亮的眼眸里映着铺天盖地的惨淡的白,透出他人绝无法忽视的孤高绝傲。莫雨尘沉了脸,他想把对面盯着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视线不经意间撇到雪狼足尖的红色,殷红,看得人眼睛有些痛。
“你受伤了?!”他惊觉萧干的迟钝,这才发现对方背上的爪痕。淡蓝棉衣翻开,有血渗出。“无妨。”萧乾低声道,一如往日的明亮笑容,这次却看得莫雨尘一阵心烦。“你退到后面。”萧乾继续道,自腰间抽出利器。
莫雨尘不语,依言后退。
雪狼见萧乾站定,嘴里泄出低吼,原本凌厉的眼眸瞬间尖锐,前身微躬,俨然已做好了准备。萧乾虽顾忌莫雨尘,却也不敢大意,狼是天生的捕猎者,一有机会,势必会将人置于死地。他身后有莫雨尘,所以他绝不能输。
山间的风愈发张狂,夹带着雪花砸在面上,没想到,如此轻盈的白色,扑到脸颊竟有如石块般的疼痛。莫雨尘微眯着眼,看着前方雪狼蓄势扑上,萧乾侧身出剑,这一转一刺之间,血色已漫出,高洁的毛发被染成鲜红。
萧乾握紧手中宝剑,再度抢上,雪狼不得已后退两步,嘴里低吼着,亮如晶石的眼眸狠狠瞪着对方。萧乾微顿了下,背上伤口火辣辣的疼,偏生这冰天雪地里,刀子般的风随意刮着,这一热一冷之间,麻木的快要感觉不到伤口的存在。那雪狼也机灵,见萧乾动作微滞,立时扑上,萧乾收势不及,只好拿了手臂去挡,被一口咬中。很疼。皱眉间一剑刺过,雪狼后跃,但仍被刺穿前腿,它已无法再像方才般傲然站立,只能拿其他三腿支撑着不让躯体倒下。而这边萧乾左袖已被大片染红,血顺着垂下的手臂滴落在雪地中,一点一滴,犹如红梅。
莫雨尘轻舒口气,胜负已分。瘸了腿的畜生绝不会是萧干的对手,即使他现在只能用一只手。
雪狼却不愿离去,仍是那般瞪着,低吼着用三条腿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只是力不从心,单是这么简单的站立也耗去了它的全身气力,萧乾突然有些不忍。这一剑,很可能便断了这狼的活路,但他终究是未好心到切下自己的肉去养活这狼,所以,当莫雨尘在身后轻唤,他便也后退着准备离去。既是这山中之物,就由着它自生自灭吧。
蓦然一阵狼啸自四面传来,两人方才放松的神经随之紧绷,若是遇上狼群,今日必是凶多吉少。莫雨尘心头一跳,对着萧乾喊道,“快!杀了那狼!”若是这雪狼引来狼群,后果定不敢想象。萧乾显是也想到了这点,但对着一头已无法再站立的狼,他下不了手。手中宝剑握了又握,他在等,等着雪狼发出声音,若它出声,他有把握在第一时间诛杀对方。可雪狼仍是那般,倔强着不肯离去,不肯倒下,不肯出声,相反,那对眼眸中光亮更甚,血色毛发因血污乱成一团,却不损其高傲的神情。即使落难,也绝不落魄。
“我们还是快走吧。”萧乾转身,他确实不愿杀它。
莫雨尘冷了脸,上前便要夺剑,“若你不愿,由我来吧。”现下自己武艺全无,再拖上一个负伤的萧乾,他还不想死在这渺无人烟的荒山上。
萧乾护住宝剑,“雨尘,它已不能活了,何必再补上一剑。”
“斩草便要除根,若它引来狼群,你我如何活命?!”莫雨尘这话吼的极快,待发现萧乾怔住,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抿了抿唇,扯过对方手中的剑,抬腿便向雪狼走去。
萧乾回神,连忙拦住对方,“你到底想如何?!”莫雨尘怒道。
萧乾沉默半晌,低道,“……由我来。”他的声音有些哑,掩不住的疲惫自这三个字中渗出,莫雨尘也是一愣,看着萧乾走向雪狼,出剑,刺入,拔剑,还剑入鞘,动作僵硬的好似木头。莫雨尘漠然看着前方颀长的身影,莫名的感受出了对方的悲伤,他开始愤怒,萧干的悲伤竟是对着一个死物的。他应该高兴不是么?萧乾为了他,杀了他不愿杀的狼,违背了他自己的意愿与原则,这说明他莫雨尘比萧乾重要不是么?可是为什么……莫雨尘闭上眼,他有那么一点心痛的感觉……
酉时左右,雪停。
天色渐渐暗下,坐在洞口边的莫雨尘望向西边的最后一缕霞光,看来今夜只能在此露宿了。他回头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萧乾,火堆里树枝欢快的跳着舞,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萧干的脸很平静,自杀了雪狼后他就是这般,莫雨尘想骂,这要死不活的样子是给谁看呢?!可对上对方的眼神,他又骂不出了,到最后只哼了声作罢,妇人之仁。
左臂和后背的伤口已经包扎好,技术精湛的堪比御医,莫雨尘坐在火堆前发呆,看着火焰一跳一跳,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方才给萧乾包扎后背伤口时的情景。以前都不知道,原来男人的身体也可以这么耐看……
“……尘?雨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