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白色的瓷器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正正砸在廊柱上,伴着满地的碎片,是青衣仆役诚惶诚恐退下的身影。莫雨尘站在门旁满面怒容,萧乾竟敢舍了他独自离城!“原以为萧兄弟已将你视为知己,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幽幽的声音自窗台处响起,莫雨尘没有回头,他根本不必回头。
“沈澈,萧乾在哪。”莫雨尘深吸口气,缓道。
沈澈耸肩,“我如何得知?”
淡色衣袖骤然掀起,一线银色突现,沈澈心中一紧,连退三步拂然而起,“砰”,细小声响淹没在两人的动作中,不过眨眼间,沈澈已被莫雨尘扼住咽喉抵上粉墙。“我只问一遍。”莫雨尘道,仍是方才那么轻缓的语气。沈澈眼里满是惊讶,他不信不过为一小小萧乾,沈渊竟会与自己翻脸。“说!”莫雨尘手中又紧了紧。
“他去了益州。”
益州?莫雨尘皱眉,放下沈澈转身便向门口走去,边走边道,“我不想再看见石云此人,待他将刀铸成,你带他的人头来见我。”
沈澈听着莫雨尘远去的脚步声,压抑着的咳嗽渐渐变成了沙哑的笑,尾音渐高,到最后竟是无法自抑的放声大笑起来。
沈渊啊沈渊,你竟动了情。
随州,济世药房前。萧乾遇见了这辈子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原本是想着独自一人到处走走,将这几月来的心思理清,不管是对莫雨尘,还是对自己。可这出扬州还没几天,他便日里夜里都想到莫雨尘,露宿野外看着漫天的繁星,他竟也能想到雨尘星光流转般的深色眼眸。完蛋了……萧乾抱着头蹲在星空下,他虽是初涉情意,但也能确定,自己是爱上莫雨尘了。
感情这东西,果然是奇妙的很。萧乾仰面躺着,嘴里叼着草根,决定了!回去便与雨尘说这事,或伴侣,或陌路,怎样也好过这般半死不活的磨着。算算距离取兵器之日还得三月余,从不浪费大好时光的萧乾自然是随性游玩,今日去益州小住,一听闻东城外三百里有一景致非凡,包袱还没搁下便又马不停蹄的踏上了旅途,明日赶往红石峡,不过半月又出现在泰山。这一闲一荡,便耗去了三个月,想着时日已近,萧乾踏进了随州城门,其时日头已西斜,便决定就近找家客栈先安顿下来,只没想到,刚上大街,他就与一绿衣妇人打了个照面。
“乾!”绿衣妇人扑过来。
萧乾回身就跑,可他轻功本就不及赵琳,还没跑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截在了死胡同里。
“乾,你为何见着我就跑?”妇人皱眉,抱臂站在不远处看着死路里的人。
我那不是以为你没发现我么……“娘……你怎会在这里?”萧乾赔着笑。
“一年之期快到了吧。”赵琳道,言语冷静,全然不似疯癫之人。“你是怕我去见风扬。”
萧乾不语。
赵琳又道,“你们人人都瞒我,纵使风扬杀了萧郎又如何,我不过有几事不明要问他。”
萧乾依旧不语。
“好!”赵琳气极,“既在此处遇上,我便跟定你了!除非你此生都不再赴那一年之约!”
萧乾这才苦笑起来,赵琳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果然,此后五日,不管萧乾想出何种方法,赵琳始终不离左右,每每以为要得逞之时,绿衣人便抱臂站定,远远看着自己笑,而萧乾选择活动的时间又大多在夜里,那笑,怎么看怎么有点毛骨悚然。
在塞外遇上那次是赵琳不曾设防,如今要离开,却是十分困难了。坐在木桶里的萧乾不自觉的捏紧拳头,今年怕是不能去见风扬了,他不能给他添麻烦。坐了许久仍未想出摆脱的法子,于是长叹一声作罢,施施然起身,水珠顺着动作滑下,染着烛红,一层一层的碎成千片。刚拿到衣物的萧乾陡然一僵,身后传来的火辣辣的视线让他停了动作,那种全身汗毛都竖起来的感觉他不久前才体验过,那时是在冰天雪地,身后是担心他伤势的莫雨尘。小心转身,哪里有什么人影,于是暗笑自己多心,又听门外赵琳的声响渐近,连忙将衣物套了,总算赶在大咧咧的赵琳推门而进前理好了衣服。
赵琳也未想到萧乾在沐浴,一时就这么愣在门口。
看什么这么出神,萧乾皱眉,自己脸上有东西么?
“萧郎……”赵琳喃道。
萧乾神色一紧,惨了。果然下一瞬间就见对方提剑砍来,“杀了你!”
第二日清晨,顶着黑眼圈的萧乾下楼时遇见了同样黑眼圈的赵琳,后者一脸担忧,“乾,你神色不太好,昨夜可是遇着了什么?”萧乾眼神飘到屋外,心道今日天气当真不错。
第十一章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眼看着取兵器的日子已没几个指头好数,萧乾有些急躁,他既对石云许了承诺,便不能轻易毁约,他既与风扬说好每年一聚,便不能莫名失约,加之这几月来夜夜想到雨尘,也是时候回去与他说明,可眼下的情况是,自己受制于赵琳……头疼,头真的很疼。
萧乾不喝酒,赵琳却嗜酒,所以当萧乾将一坛子’醉太白‘稳稳放在赵琳面前,对方不意外的露了欣喜与惊讶。
“你要与我拼酒?”赵琳道,两眼死死盯着酒坛,生怕一眨眼就飞了。
萧乾不语,却撩了衣摆坐下,探手取过两个瓷碗来。
“你可知风扬现下不在。”赵琳又道,抿直了唇角。
萧乾苦笑着将视线撇到窗外,他实在是想不到其他法子了。
赵琳笑开,“想出这法子来摆脱我,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说着拍开封泥,为两人斟满,萧乾盯着身前漾起细碎水纹的瓷碗,一阵头晕目眩。“不敢喝?”身前赵琳戏谑的语调传来。
木然伸手端碗一饮而尽,末了抹抹唇道,“不过水酒一碗,有何不敢?”赵琳也未想到萧乾当真喝下,微微一愣,又见对方一脸淡然,倒似真不在乎,加之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酒气,这酒瘾也就被轻易勾了出来。酒瘾一起,萧干的事便抛之脑后,只当对面不过是一寻常酒友,再不说什么,与其爽快对饮起来。
赵琳嗜酒,却不善酒。
月过中天,一坛’醉太白‘还未见底,人已眯了眼伏在桌面,“萧郎……”嫣红的脸颊染上酒气,手指在桌面划过,又软软垂下。神色平静的萧乾放下瓷碗,将人扶上软塌,回头看看桌面,酒坛隐隐的有些倾斜。暗道不好,连忙强撑着身子走出门外,小二机敏,忙凑上前询问,萧乾摇摇头,现下莫说回答,连对方近在咫尺的声音他也听不大清明了。小二也是见惯醉酒之人,半拖半抱想将人带到屋后,还没走出两步,一抬头,遇见了一位玄衣公子。
莫雨尘满面怒容,听沈澈之言匆忙赶到益州,却被告知此人日前已离开,心中发恨,又循着萧干的路线追去,可总也晚上一步,直到随州萧乾被赵琳截下,他才总算追上。可碍于赵琳在,又不好出面,只能远远盯紧了人,生怕一不小心,这人又从眼皮底下溜了去。他与赵琳拼酒自己倒是全看了个明白,平素就觉着这人奇怪,如今看他这样子,这人从不饮酒的理由倒也能猜出九分。这么一想,当日的气竟莫名矮了些。
“公子,你……是这位公子的朋友?”小二见这人拦着自己,又盯着身旁人不说话,试探道。
莫雨尘哼出一声,也不管小二的惊讶,径直从其手上将人搀过,萧干的意识此时已开始游离,全身软绵绵的无力反抗,只觉腰上一紧,被强行带向前方。还没走出两步,莫雨尘眉头一皱,索性将人打横抱起,(掩面,我终于写了一次公主抱~~~~)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出了酒馆。“让你喝酒。”莫雨尘的脸色不好,很不好,闻着萧乾身上的酒气,直恨不得将人直接抛进池塘,好好清醒清醒。思忖着待会要好好折磨这人一番,却意外的发现萧乾原本紧闭着的眼眸已然睁开,清亮一如往常。
醒了?
“带我走。”清清楚楚的三个字飘进莫雨尘耳朵。原来是装醉?莫雨尘冷笑,正要说些什么,见萧乾又闭了双眼,细细看去,脸上竟是惨白一片。“喂,你无事吧。”他这才有些慌乱起来,萧乾道自己不能喝酒,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骨节分明的手指扯住莫雨尘前襟,萧乾牙关紧咬,看得出似在忍受着什么,贴近莫雨尘的身体微微有些发颤,“带我走。”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样……算是完全的信任么……莫雨尘没有发觉自己轻勾了唇角,只这几月里烦闷的心情不知为何好上很多,也就没再计较萧干的不告而别,抱着人翻上城墙,趁着月色出城。
曾听闻有人在酒后会全身发冷,如坠冰窖,莫雨尘一手抱着萧乾,一手拉住缰绳,感觉对方颤得比先前更为厉害,莫非萧乾也有这般症状……皱眉细想,干脆拉转马头,径直奔了密林中去,林中无风,当挡得一时。萧干的头倚在莫雨尘胸前,依稀吐出几个音节,因在急速之中,莫雨尘并未在意,待到了无风处勒住马头,无意识的音节陡然清晰起来。
“风扬……”
第十二章
这一声便犹如一道霹雳降下,莫雨尘说不出自己是怒是愤,他现在只想掐死萧乾,不,不能这么便宜他,他要在萧乾眼前杀掉风扬,方能解这恨。此时已完全失去意识的萧乾当然不会知道莫雨尘所想,他只是本能的靠近对方身上的温度,呢喃着风扬的名字,每念一声,莫雨尘的脸色就沉下一分。他紧紧抱着人坐在林中背风处,已没了方才的好心情,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恨。虽说他原就不准备留下风扬此人,但今夜之后,他暗道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月华渐敛,不知不觉间林中已被浓雾笼罩,萧乾也终于安静下来,只一双紧抓着莫雨尘衣襟的手始终未有半点放松,莫雨尘低头看萧乾沉睡的脸庞,一张普通男人的脸,扔在人堆中,不惊艳,不特别,可看得久了,竟又看出了几分味道。即使在睡梦里,萧干的眉也是略略向上扬起,不同于剑眉,后者偏向于沉稳,而略扬的眉带给人的感觉总有些张扬,这与他的性子倒不符,莫雨尘想到一向沉稳的萧乾挑高了眉的样子,心底暗暗发笑。嘴唇倒是较一般人来得淡,且薄。唇角总爱抿得直直的,可实际上人的性子却是古怪的很,凡事挑简单的,能不动手,绝不动手,又乐观的很,傻子,莫雨尘笑,你当这世上没有坏人么,你当这世上所有接近你的人都是真心愿与你为友么……
游丝般的白雾袅袅而至,莫雨尘擦擦萧干的脸庞,感觉触手处一片冰凉,便将人按在自己怀中,或是这突兀的动作惊动了萧乾,他略动了动,缓缓睁眼。头很疼,仿佛昨夜的眩晕还在,萧乾定了定神,这才看清眼前的人,“雨尘?”继而发现自己沙哑的声音,他咳了声,又道,“你怎会在这里?”
莫雨尘方想道出早已编排好的理由,突然一怔,沉了脸色道,“你昨夜不知是我?”
萧乾摇头,昨夜他那般模样,哪能辨出人来,但照雨尘如此说,他们昨夜便已遇上,自己酒后的样子,这人十成十已看了个通透,一想到这,萧乾难得的红了脸。那事,说起来确实不怎么光彩。
“你昨夜不知是我……”竟还拉着不放,说什么’带我走‘,若非我赶到,你岂不是会对任何一个在你身边出现的人说出那番话?!莫雨尘虽及时掐住了话头,却因此事暴怒起来。
“昨夜……”萧乾不觉,干笑两声,想想道,“风扬是我好友。”
风扬!又是风扬!莫雨尘将头搁在萧乾左肩,他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已气得发红的双眼,紧搂着萧乾腰身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萧乾只当朝露沁人,雨尘又无内力防身,自然发冷,却不知那是气的,也就更不知惹人生气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于是继续道,“是风扬教会我如何用剑,教会我如何在江湖中生存,若不是他,我不会活到今日。”
莫雨尘怒极反笑,“他怎未教会你如何饮酒?”莫雨尘气,气他萧乾酒后念念不忘的是风扬,气他与风扬同吃同住十余载,口无遮拦的说了这话,话里明明白白写着对风扬的蔑视。
萧乾一僵,将莫雨尘推开,脸上有怒气勃然,“酒醉之事与他何干,你对我若有不满直说便是,何必扯上风扬?!”
温厚的人不发火,并不代表不会发火,一旦触及底线,他们的怒火往往比脾气暴躁的人更让人惧怕,风扬便是萧干的底线。
习惯了平日的萧乾,如今换上一脸愠色,莫雨尘竟有些不敢置信,不对,他深缓两口,竭力冷静下来。这不像他,这不像那个冷血的沈渊,沈渊从不会为这等小事就气得口无遮拦,更不会为一个棋子劳神劳力到这地步,沈渊不会动感情,他是沈渊,沈渊不是莫雨尘,莫雨尘早被沈澈踢下山崖,掩埋在黄沙之中,他是沈渊,不是莫雨尘。呼吸渐缓,沈渊突然想到,他已经做了太久的莫雨尘。
唇角再度抿直,萧乾并不明白雨尘的怒气从何而来,更不明白为何这人开口便道风扬的不是,他平素虽迁就莫雨尘,却不是宠溺,更何况,面对无故对风扬发火的人,他不可能不动怒。“风扬是谁?”撇去心头莫名的悸动,沈渊突然发现这是一个探听龙骨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顺着话头往下,干干脆脆的声音在林中响起,打破如同浓雾般笼罩着两人的紧张气氛。
萧乾略垂下眼帘,从莫雨尘的角度看过去,这人半垂着眼眸的神色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不知是梦中还是现实,他见过这般低眉顺目的萧乾,那时有微红的光懒懒罩上对方脸庞,时间与空间的瞬间重合让他一时有些发懵,放在身侧的手颤了颤,不知是想伸出还是收回。“风扬……是我娘的好友……”萧乾靠着树干坐着,眼眸微抬,“当年我爹死后,风扬就带着我离开萧家浪迹江湖,我如今的一切,都是风扬给的。”
莫雨尘蹙眉,原道风扬不过是萧乾至交,没想竟有这么一层关系。
“你不是曾问我我爹在何处么?”萧干笑了笑,比苦笑还苦。
莫雨尘忆起赵琳所说,萧干的父亲似乎是为风扬所杀。
“是我杀了他。”
“!”
“那年我十一岁,借酒壮胆杀了我爹,却被满手的鲜血吓到魂飞魄散,”萧乾继续笑,有些似自嘲,“闻声赶来的风扬便带着我离开,我娘不信,自南疆赶回质问风扬,他便揽下所有的事,只道人是他杀的。那之后,娘便疯了。”萧乾合眼,当年绿衣女子拔剑相对,他知道风扬不会躲,冲上去欲吼出真相,被身后人紧紧拉住衣襟。萧乾不知为何,但当时风扬那一双太过平静的眼眸就这样深深映入了心中,赵琳没有杀风扬,她疯了。此生最好的朋友杀了此生最爱的人,她承受不了,所以本能的逃避。
林子里很安静,唯有萧干的声音娓娓而来,和平日中略带温和笑意的声线不同,低沉的让人烦闷。阳光穿透雾气散在空中,树梢上的枝叶明晃晃的摇动,折着清晨的光线,刺得人眼睛有些疼。莫雨尘望着萧干的侧脸,看温和的光晕在其身边营造出温暖的气氛,他突然了然,萧干的那句’带我走‘,是对风扬说的。在他最无助,最恐惧的时刻,留在他身边安慰他的是风扬,在他丢失了一切的时候,重新给了他一片天地的,仍旧是风扬,没有他沈渊。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