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 上——潋雪莲

莫雨尘一惊，回过神来。

“火快灭了。”萧乾叹气，这是他自午后以来说的第一句话。莫雨尘顿了顿，又添了些树枝进去。

“在想什么？”一如往常的笑容。

莫雨尘别过头，“若非我带了金疮药，萧大侠怕就要长埋于此了。”

萧乾撇嘴，渐渐也敛了笑容，“雨尘，这一路凶险，你可后悔。”莫雨尘一愣，笑道，“不悔。”为’龙骨‘，他怎会悔？

第八章

可莫雨尘的这点认知显然未持续太久，不过一个时辰，他便悔了。

此时的他一脸煞白，不是冷的，是气的。若不是要得那’龙骨‘，若不是遇着了萧乾，若不是要寻这劳什子的’火石‘，他怎会在这极寒之地缩在山洞里，怎会遇着洞外那一群扑闪着绿眼睛的狼，怎会偏偏此时武艺全无？！若死在这昆吾山上，倒真成了天大的笑话。

“雨尘，退后。”萧乾横臂将莫雨尘掩在身后，缓步后退。雪狼畏火，一时倒也不敢近前，但火堆燃尽不过是早晚之事，而依着如今的情形，若是踏出山洞一步，也绝不能活命。莫雨尘冷笑，此番确是他的疏忽，认定了萧乾定不会让自己受伤，方令自己陷入如今之险境，沈澈其人又是喜怒无常，指望不得。莫非今日当真要与萧乾一同死在这洞中？

他不甘心。

有风自身后吹出，莫雨尘一个激灵，捉了萧乾衣角低道，“后面或有出口！”既是前行与留于原地皆不可，唯有后退。

萧乾怔了一下，也压了几分嗓音道，“你先走。”

莫雨尘看了眼洞外隐约可见的虎视眈眈的狼群，视线又折回萧乾身上，启唇未语，索性拧了眉头转身离去。若他们之中只能留下一人，他自然不会希望死的那个是自己。

山洞里很静，靴子踏在干燥地面上的声音渐渐刺耳起来，身后时不时的仍有狼啸低吼顺着风声飘过，莫雨尘扶着洞壁一步步探向前方。未知的黑暗让他不自觉的紧了呼吸，失去了视觉，听觉与触感愈发敏锐。莫雨尘其实很喜欢这种完全的黑暗，只有在这样的空间里，才觉得自己是属于自己的，“雨尘！”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声，莫雨尘想笑，萧乾做到此步，已是失态了。武家最忌气凌乱，可这心一乱，如何定的下来。能让萧乾这样的男人失态至此，他确是应该笑的。

“我在这里。”莫雨尘在唇角漾开笑意，话音未落即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紧闭的黑暗，温热的气息，他下意识搂住对方腰身，感觉触手之处柔韧有力，不由又加重了几分力道。这样的萧乾，竟让他莫名的兴奋。

约是觉出不对，萧乾皱眉略退了退，拉了莫雨尘继续前行。“快走！”他道。

“洞外如何了？”莫雨尘心中不快，使劲捏了捏对方拉住自己的手。风从身上吹过，全身如坠冰窖，唯有那一点温润，自前方萧干的手中传递过来。“火势能阻一时，我们还是快寻出路吧。”萧乾头也不回，只顾拉了人前行，他自己无关紧要，却不能让雨尘在此处有任何闪失。

洞内因有风穿过，倒也干燥，只是深不见底。行了约摸有一炷香时间，前方幽幽的折了些流动着的白光。萧乾顿顿，拉了人往光亮处跑，莫雨尘想唤住对方，却在转过弯路后生生打住。

那不是白光，是雪光，那流动着的，却是水光。

路已到尽头。一个约能容下二十人的石室，无顶。上面悬着的是皎洁如玉盘的明月，冷冷的洒了清辉下来，洞顶挂着冰凌，雪水顺着洞壁流入洞中的潭水里，听不到水声，唯有一点点细碎的粼粼波光，组成一块浮动着的月盘。

漂亮。莫雨尘心中赞叹，也只有这自然之力，能渲染出如此清冷的境界。

萧乾却发现了不对，他蹲下身子查看洞中潭水，惊异道，“这水是热的。”

怎么可能？！莫雨尘神色一变，忙伸手入水。这一摸，他也愣了，虽不及热水滚烫，但确在这水中感受到了丝丝暖意。在这冰天雪地里，怎会有一潭热水？且是在这露天之下？

“这水有古怪。”萧乾喃喃道。

莫雨尘白他一眼，废话。

“我下水看看，或是这玄机在水下也不定。”萧乾说着除去衣物，就这么裸着身子跳入水中。莫雨尘愣啊愣，对方入水时激起的水花溅上脸庞才清醒过来，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一片白皑皑的雪山上，后有狼群虎视眈眈，前方不可再行，自己又武功尽失，唯一能依靠的人就这么放下自己和身后的一干威胁跳进了一个再诡异不过再危险不过的潭水里。萧、乾！莫雨尘咬牙，若你不能活着回来，我定要扒了你的皮！

好在这水似乎没什么危险，不过一会儿，萧乾便自水中冒出了头。“如何？”莫雨尘急道。

对方却似未听到，仰头看了看洞顶，“萧乾！”莫雨尘怒了，这人怎可忽视自己？！

“我明白了！”萧乾突然笑。明白？莫雨尘不解，正要发问，却见对方又沉了下去。好！好得很！莫雨尘气得脸色发白，半晌说不出话。之后又见萧乾几番浮上水面换气，最后他终于上岸，手上还托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好冷。”萧干笑着将石头扔在一旁，伸手去取衣物。先前在水下还没有感觉，上岸冷风一吹，直冻的身上恨不得掉下冰渣来，“这是什么？”莫雨尘转了注意去看地上的石块，可眼神总也向萧乾身上飘去，之前包扎伤口时便觉得这人身体耐看，如今在月色和波光下，全身湿漉漉的折着水光，竟比火光下还好看十分。

“若我未猜错，这便是他们说的’火石‘。”萧乾只顾将衣服胡乱往身上套了，倒也没注意莫雨尘的目光。

’火石‘？！莫雨尘一怔，“何以见得？”话音未落，便听前方一阵碎声，抬眼望去，这一潭热水，竟在瞬间结冰。“怎么会……”莫雨尘喃道，手触到方才仍有温度的水面，冷硬，刺骨的冷，针锥般的硬。

“传南方极寒之地有’火石‘自天而降”……

莫雨尘抬头看向洞顶，恍然。这石块便是自此处落下，因是’火石‘，将周身雪水融化，遂成潭水，如今离开水面，温水自然结冰。手抚上石块，却无意想中的温度，莫雨尘皱眉，“为何如此？”

萧乾耸肩，在水下触及尚是滚烫，为何上岸后便成了一块普通石头的温度，他也不知。“你的伤！”莫雨尘突然道，这一惊一奇，早将萧乾受伤的事抛之脑后。萧乾也怔了，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想说无碍，可在莫雨尘的怒瞪下还是乖乖解了腰带，露出结实的背脊来。莫雨尘心头一紧，胡乱拆开绷带，只见几个时辰前还翻着血肉的地方竟已全部结疤，就算他带着的金疮药是极品灵药，也不应有此等疗效。莫非是刚才的潭水……他下意识望向身下不远处的’火石‘，黝黑，笨重，静静躺在地上，怪异的形状仿佛一张裂开大笑的嘴，这石头好生诡异。

“伤口如何了？”前方萧干的声音传来，原是他忍不住冻，又见莫雨尘半晌无动静，只好出声探询。莫雨尘’恩‘了声，又胡乱将伤口裹好，“没事，皮粗肉糙，没那么容易死。”说着在萧乾身上掐了一把，满意的听到对方的闷哼声，想想手感不错，又掐了下，萧乾哭笑不得。

将石块勉强包裹好，提气一抬，背在背上，萧乾轻缓口气，这石头比想象中来得重。“现下怎么办？”莫雨尘道，如今路已至尽头，折回又只有死路一条，’火石‘是寻着了，却要赔上两条性命。萧乾侧头听了听，“此时火堆应早已熄灭，狼群却未进入，许是它们不耐，另觅他处了。”

莫雨尘嘴角抽了抽，这人是太乐观还是太笨，可如今之计，退不得，也唯有出去，萧乾伤口既已无碍，当挡得一时，若再耗下去，洞中无粮，他们定也撑不过三日。思虑间手中有熟悉的温度传来，诧异望去，萧乾正裂开嘴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笑是如此温和，让人不自觉的想要去相信，莫雨尘紧走了两步，感觉拉住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他淡笑起来，看来萧干的脑子已经高兴到神智不清了。

第九章

洞外又飘起了雪，不大，却急。

树枝被烧尽的残迹孤零零的躺在洞口，温暖被寒风散尽，也同洞中的冰面一样，冷清的很。

狼群并未散去，绿莹莹的眼睛一如方才进洞时所见，萧乾将莫雨尘护在身后，低道，“待会我以内力将你送出，你一落地即走，万莫回头。若是……你在山脚不曾等到我，他日央人来此取回’火石‘交与石云，也算了了我最后一桩心事。”

莫雨尘沉默，萧乾所想正是他所想，’龙骨‘虽说事大，可也不能在此处丢了性命，“你放心，我定会做到。”他冷笑，你萧乾自己寻死，与他何干！

谁料脚方踏出，便听洞外一阵狼嚎，两人都停了动作。洞外狼群似有行动，围着洞口的白色生物从中间散开，一个灰色的影子一瘸一拐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狼好眼熟……”莫雨尘道，眉头皱的死紧。

萧乾点点头，再仔细瞧了瞧，猛然一顿，没了声响。

“它脖子上有圈褐色，和我们方才见着的那狼好像。”

“……”

“它也是前腿受伤……”

“……”

“萧乾！”莫雨尘猛地拉住萧干的领口，语带威胁，“先前那一剑你根本就没有刺中对不对？！”

萧乾目光游移，左瞧右看就是不与莫雨尘对上，莫雨尘气极，“你可知你这一时的善心会要了我两的性命？！”依旧是沉默，萧乾并不后悔那一剑，若是时光流转，他的决定也绝不会有分毫不同。莫雨尘瞪了对方半晌，最后约摸是没了办法，颓然放手，“现在怎么办？”他道，言语中有几分讥讽。

“就按方才我与你所说，我……”话音未落，对面那瘸腿狼一声长啸，震住了两人。其时昆吾山上白雪皑皑，万籁俱寂，这一声啸便有如来自天外，划过雪岭犹有回音。莫雨尘顿了顿，眼中杀气立盛。洞旁的雪狼渐退，弥漫在山中的萧杀之气仿佛也随着褪下几分，待到日头爬上东面的雪岭，洞外的狼已所剩无几，再一刻，便只剩了那条瘸着腿的雪狼。

浅蓝的眼眸望向萧乾，一动不动，萧乾有些奇怪，这算什么？报恩？又见雪狼身子晃了晃，后退两步，与来时一般，一瘸一拐的消失在白雪覆盖的山间。

雪早在夜间便已停下，寒风夹带着冷硬自眼前呼啸而过，“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莫雨尘气得浑身发抖，忿恨的言语顺着风向飘荡，在山尖绕一个弯，折回来满满充斥在脑间。施恩？我沈渊竟要一个畜生施恩？！萧乾奇怪的看他一眼，拉了莫雨尘的手道，“我们快些走吧。”

“啪”的一声，刚刚触及的手被毫不留情的拍开，莫雨尘阴沉着脸，不再理会萧乾惊诧的目光大步向来时路走去。

若不能得到’龙骨‘，我沈渊誓不为人！

返还时的路途并不如来时轻松。两人都收了游玩的兴致，萧乾是急着将火石带与石云，莫雨尘则是为龙骨烦心，他觉得他快要被这几个月中发生的事情逼疯了，一个萧乾，一块火石，一头瘸腿狼，这段时间他只要一闭上眼，那对淡蓝色的眼眸就会在眼前闪现，经常的，耳旁会出现那日在昆吾山上，那穿透天地的啸声。他恨那对充盈着生机与霸气的眼眸，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莫雨尘闭上眼调整着呼吸，这种不是自己的日子过的太痛苦，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下去。一只温厚的手掌抚上额头，莫雨尘猛然睁眼，正对着萧乾担忧的神色。

“我见你脸色发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莫雨尘皱着眉别过脸去，“不用你管。”归根到底，自己如今这窘状，眼前这人要付很大一部分责任。

萧乾讪讪收回手，又笑道，“若有不适，定要告诉我。”

莫雨尘嫌他罗嗦，随口应了句，又闭了眼睛装睡，萧乾见他如此，虽不明白是何缘由，却也知莫大公子如今心情欠佳，还是少惹为妙，百无聊奈之下索性掀了车帘观看起窗外的景色来。

微风轻轻的吹过，帘布随着风飘舞，触到莫雨尘的紧握着的右手，酥酥麻麻的像只小手在挠。而这满脑子的烦恼被清风一吹，也减少了几分，莫雨尘微微叹了口气，紧闭着的眼眸睁开来，沈澈说的没错，他急躁了……

视线扫过车内，发现方才还喋喋不休的男子正专注的看着窗外，平日里或惊或笑的眼里满是平静。是的，平静，莫雨尘从未在一个这般年龄的男子眼中看到过的平静，那是怎样的一种淡然，仿佛这世上再无天地，这不应该是在萧乾眼中出现的眼神，至少不应该是现在的萧乾。怔然间风又强了些，萧乾额前的碎发飘起几缕，拂上面庞，那本是一张年轻温厚的脸，却在黑色发丝拂动的那一瞬间，只剩下沧桑。风静静的吹，莫雨尘没来由的有些心疼，他低头看了看心口，突然就那么决定，他不杀萧干了。

第十章

马车悠悠晃晃的驶进扬州城时，石云正好四脚着地躺在路中，从这个角度视线偏上，平日里看惯的萧干的脸庞竟又多看出几分味道来。

“敢情地上凉快，不愿起来了？”坐在车夫位置的萧乾略一挑眉，努力憋着笑，“知道本少爷今日回来，在城门口大礼相迎不成？”

石云闭上眼撇嘴，不甘不愿的起身，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才道，“东西带回来了？”萧乾往车帘后扬了扬头，也收了嘻笑，“伯父他……还是逼着你去作官么……”石云“恩”了声，也不知是听清还是未听清，只挽起袖口细细查看着伤口。

这么狠……换我早离家了，萧乾心道。

车上的莫雨尘本在小憩，这一番动静下来，也知有些不对，自帘后伸出头。“萧乾，发生了何事？”话音未落，眼前白衣一闪，一人跳上马车。“劳驾让让。”对方的语气很平淡，本是应略带歉意的话一出口，成了理所当然，而本在车帘处的自己已全被忽视。

莫雨尘眼神一暗，杀机顿起。

“石兄，这位是莫雨尘，此次寻这石头雨尘功不可没。”萧乾在白衣人身后插言，因车门狭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探头入内的石云却是神色未变，只朝着莫雨尘略含颌，但又也许没有，因为此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车内黝黑的石块上。

萧乾回头见他抬着东西出来，笑道，“我这便送货登门，你又何必这么心急。”石云怔了怔，开口道，“马车借我，秋分前来取兵器。”

“他是谁？”被撵下马车的莫雨尘面上冷笑，心中怒气勃然。

萧乾不觉，仍旧笑道，“石云，此次我寻这’火石‘，便是为他。”莫雨尘的脸色沉下几分，冷意更甚，“萧大侠英雄盖世，自然是解人之不能解，倒是我看这石兄，未必将你萧乾放在心上。”萧乾回眸，估到或是方才石云一番动作惹了雨尘，细细想过，石云的性子向来如此，也实在怪他不得。只是雨尘这喜怒无常，实在有些叫人消受不了。

莫雨尘见萧乾发怔，心头怒火更甚，正待发难，突然听得萧乾叹了一声，这一声里包含了太多感情，感慨，甚至无奈……莫雨尘原是不屑去猜的，可当他发现他根本无法猜透时，他开始烦躁，因为他发现事情似乎脱出了计划，究竟是哪里……在他所不能触及的领域中，萧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当三日后，在他得知萧乾不告而别，这种怒火终于到达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