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玛提亚斯拖走,星川怜还在回头望向那两个人消失的地方。
他觉得事情不像“男骨肉皮”那样简单,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周身散发出强烈的恨意,至少是来者不善。
第十二章:Der Rä;cher-复仇者
暮郁深将路德维希约到一家格调高雅的咖啡厅。两人在交谈或者说对峙的过程中喝光了两杯昂贵的咖啡,尽管在唇枪舌剑的阴霾下几乎品不出它们的味道。
“我不得不称赞作为我一直想要报仇的对象的您一句,我很佩服您竟然还活着。”
路德维希向来不吝惜在望向暮郁深的眼神中投入一丝歉疚,早已不需刻意地加入,或者说从来都没有过做作。那种负罪感早已深入骨髓,融入罪恶的源泉——血液中。然而在暮郁深难得冷静地面对着他在整个世界最为仇恨的人时,他却依然忽略了那抹最真切的情感。
“仅仅是活着,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困难,就像死亡也不会像想象中那样容易……”
“当然,特别是一桩以血液作为谋杀工具的死亡案件,要想破获,真是不容易。”暮郁深似笑非笑的表情其实很拙劣,既不适合逼供也不适合控诉。“现在您应该知道一切了,对吧?哦,不,其实您什么都不知道,您很无辜,不是吗?”
“我希望我可以被您口中的‘谋杀工具’蒙蔽一生,或者让我在犯案之前就明了一切。可惜的是,面对未解之谜,当时的我只能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的又何止您一个人呢?好了,路德维希·冯·斯坦伯格,即使上了小学也不愿意在作业本上写中文名,这样的称呼很是拗口呢。”
“当然了,相比之下还是‘爱德华’这个名字的发音比较容易。不过我可是在等您将谈论对象从名字问题转向血液问题,暮先生。”
“既然你我已经如此了解彼此,特别是我,我对您血液的了解已经远远超出您本人了。那么,以‘你’相称好吗?”
“虽然有点自来熟的嫌疑,但是,随您喜欢好了,在伦敦时我们可从没这么小心翼翼地客气过,当然原因可能出在我们所使用的语言身上……”
“你知道,你血液的秘密在学术界以外公开的后果。当然,在还没有被完全公开的前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已经让你很头疼了吧。”
“最近有些好转了,当然我并不排除继续恶化的可能性。”
“你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或者才华横溢的音乐人,但这一切都无法动摇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的恨意。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他甚至不曾有过一段完整的童年。我想让你死,你觉得过分吗?”
“不。”路德维希想到的是,你将小寒置于何地?他一直以为暮郁深一定是爱惨了那个丫头,现在看来,又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了。
“那么,回去继续等待你的命运吧。今晚,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彻底了解所有的这些事情发生的根源,避免行动对象的无知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你真是个讲原则的人,暮先生。那么,我告辞了。”
盯着留在餐桌上的纸币,暮郁深完全不知自己在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
能够将自己的行动目的袒露在对手面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多见。
毫不费力地说服自己冷静地继续原定的行程以及音乐上的全部计划,路德维希一个人回到酒店。当他捏着房卡刚要去开锁时,房门从里面拉开,一只胳膊从黑暗中伸出,将他拖进没有开灯的房间。
熟悉的气息并没有使路德维希感到突如其来的紧张,因为那只可能来自于一个人,一个尽管不熟悉却必将站在相近的立场上共同面向未来事业的人。尽管认识彼此仅仅寥寥数月,但队员们都将他们当成一对热恋的情人,林雾寒最为此感到高兴,她以为路德维希会借此机会彻底忘掉弗朗西斯。
激吻过后,路德维希第一次甘心被那个并不比自己强壮的男人拥在了怀里。那个本应是让人目眩神迷的、给心灵以安抚和慰藉的吻,却毫无来由地加重了他心中的不安,甚至在刚刚坐在出租车里的那段长长的路中绝望地平静下来的思绪又再度泛起了烦躁的波澜。
那算是安慰吗?为什么来得如此随性而且虚情假意?
甩开星川怜试图为他宽衣解带的手,路德维希仰在床上,打开床头灯,沉重的眼帘下垂,不知能否挡住外界那深重的敌意和对于未知的恐惧。他美丽而苍白的面容尽管还残留着不愿去除的歌特残妆,但因心力交瘁而呈现的倦容却别无选择地映入星川怜眼中,竟激起他心中不明所以的刺痛。星川怜站在门口,那依然残留着刚刚那个热吻所酝酿出的激荡和迷离的气息的地方,他温柔的眼神犹如刚刚结束的演出中路德维希所演奏的某段清冽的钢琴声,铺撒在筋疲力尽的主唱——他的主唱,那半裸的胸口上。
见路德维希没有任何表示或暗示,星川怜有些失落地转过身去。“演出一如既往地成功,不是吗?那些凌乱的小事在我们的理想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星川怜,你什么都不知道!理想这个词从你这个莫名其妙地化身为摇滚吉他手的原中学教师的口中说出,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过于违和了些。放到整个残破不堪的生命中,所谓的理想更好似浮尘,至少价值还不如一个惊心动魄的梦境。
这个想法让路德维希感到苦涩和讽刺,继而,他突然想这个多事的夜晚应该靠一些可以麻痹大脑的事来得到微不足道的补偿。
“星川怜,站住。”
像士兵听到了将军的指令,没有片刻的犹疑和磨蹭,星川怜背对着靠在床头半坐起的路德维希站得笔直,合身的黑衬衫无法稀释橙黄的暗光,却将他挺拔的身材映衬得更加修长。路德维希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异样的沉寂在压抑的空间扩散开来,愈发黯淡的灯光和愈发憔悴的脸,似乎可以写进一首精致的歌特式哀歌里。
即使因刺激而流出眼泪也不要紧,即使失控地呻吟出声也不要紧,如果可以让大脑留有片刻的空白来抹煞那从来未曾消退的阴霾和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异于常人的一生。
“过来,吻我……”
直到这一年的寒冬到来。一直对林雾寒的故乡——或许也可以把路德维希算上——充满向往的威廉和玛提亚斯,不得不面对一个借由不幸而提前实现的愿望。
“我知道你在巡演路上,很忙,可是,你父亲他……”
在圣彼得堡的酒店房间里,看着显示屏上的母亲泣不成声的样子,林雾寒前一刻还在击弦的手指僵在了贝斯弦上。
这是一个充满了悲剧感的冬天,病危的父亲召唤回了多年不见的独生女。原本为了去澳大利亚度假和演出而酿造出来的好心情顷刻间烟消云散,每个人都是如此,包括一向自私到极点的路德维希。
乐队一行人被心软的经纪人放了假,林雾寒回去探病,而另外四人竟然全都自告奋勇地要求陪同。可是,一路上的气氛即使有着威廉和玛提亚斯的好奇心的调动,依然沉闷不堪。
长途颠簸后呈现在车窗外的中国北方重工业城市使路德维希再次忆起了童年,那段最为遥远的、在东窗事发之前平静地蜗居在大学教师住宅区的波澜不惊的童年。
他借此机会拜访了几个曾经的玩伴,并借住在一个当时还是被大家当做小弟弟欺负、而现在已经在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退学成为专职畅销书作家并且收入可观的男孩子家里。当初路德维希曾经和他一起看漫画书、练书法,想到这里竟然还觉得心里很温暖。
不过那终究是过去的回忆,容貌、身材、性格的改变都已经突兀得有些尴尬了。
此去经年,并非客观现实造就的陌生感依然令路德维希这个离家十余年的浪子感到无所适从。当初以为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就可以避难,结果依然被不明身份的敌人满世界追杀。即使在风波渐渐平息之后,已经失去双亲的路德维希也只能靠自己各种破败的才能在所有可以到达的角落生存,为了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在乘坐各种速度越来越快的交通工具时想方设法地逃票,实在无计可施时也只能打工挣钱买车票,如此循环往复,在南美大陆漫无目的地穿行。
那是个异常虚伪的年代,人权被吹捧得高高在上,却又被践踏得彻彻底底。然而,吹捧与践踏同时出现时,要分辨出哪个是姿态,是表象,哪个是行动,是实质,对路德维希来说并不困难。路德维希的邻居一家,在军警对路德维希实行强制逮捕的过程中,免不了被连带着损失一些私有财产。他们得到了很好的补偿,幸福得好像要融化掉,而与此同时路德维希的血液就好像理应属于全人类一样必须要任人抽取,好像他本人的拒绝就是在向全世界宣战。
林雾寒的父亲没有熬过冬至,而眼前的春节实在是显得凄然。这是她自从十二岁只身前往英国以来和母亲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好在她母亲从小看着和自己女儿一起长大的路德维希、对东方文化充满好奇更想身临其境地体验一次中国传统节日的威廉和玛提亚斯、以及性格特别讨喜又能在写出一手漂亮汉字当春帘的星川怜,四个年轻小伙子的加入使这个节日变得热闹和温暖了些许。
当这个城市稍微感到些许春意的时候,林雾寒已经走出了父亲病逝的阴影。乐队恢复了密集的排练,继续着一度中断了将近三个月的演出行程。路德维希的那段四海为家的回忆,连同寄居在童年好友的家中却不敢望向近在咫尺的故居的前几个月,似乎很快就被忙碌的生活和优美的音符稀释了。
每个人都显得从容而自信,就好像前方的生命可以像过时的童话里描述的那样,总不会缺少幸福。
为了照顾歌迷,乐队从巡演中断的城市重新踏上征程,没有遗弃原计划中的任何一站。待到这一轮全球性的大规模巡演最终尘埃落定时已是初秋,这一次,疲惫不堪的五个人心照不宣地把泰晤士河畔的寓所当成了自己的家。
第十三章:Die Verschollenen-失踪者
据目前的情况看,这似乎是路德维希二十余年的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甚至连他最为信任的女孩都觉得他没什么好发愁的。强取豪夺的秃鹫们已经沉寂了一年有余——当然要除去弗朗西斯一直从中作梗的、长久以来孜孜不倦地像死忠歌迷一样跟随着路德维希的“国际安全威胁防控总部”。不过说到弗朗西斯,他正是那个没有被林雾寒意识到、确实实在在地隐含在路德维希的感情世界里的不安定因素。他对路德维希的态度或许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明明已经凭借那个价值连城的血袋成为了医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甚至在医学以外的领域也有了足够的影响力——“死缠烂打总部”便是最有力的证明,可他依然放不下路德维希——暂且说是他的血。弗朗西斯需要更多的血来深入研究——他此前的猜想得到了验证,从路德维希那里得到的血液中依然存有毒素——抽血的过程中他毕竟还是动了怒的。不论路德维希相信与否,弗朗西斯的理想,的确是真实的。他想让路德维希开心,却明知自己每次派去的说客都无一例外地使那个脾气越来越坏、态度越来越冷的摇滚歌手反感。他想过亲自出马,可一点都不相信路德维希会原谅自己。矛盾纠结的两个人依然没有学会坦诚,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供他们在疏离的状态下逐渐理解对方。
作为路德维希新欢的星川怜总是无法取代那个在错误的时间里说谎的法国医生,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路德维希不愿让自己相信。
可是他却大意地以为自己真的安全了——至少弗朗西斯不会伤害他,而莫斯科咖啡厅里暮郁深的警告,竟然随着榨干了他的精力却使他感到强烈成就感的全球巡演一起,被他抛之脑后。
来年夏天,路德维希和他的伙伴们发行了第二张专辑。初试啼声便一鸣惊人的乐队往往会败在第二张经不起比较的专辑上,而他们却从处女作的光环下踏踏实实地走了出来。星川怜的创作为音乐带来了新的元素,而乐队成员的造型也一改往日的自杀式苦情歌特路线,纷纷脱下长袍和裙装,换上一身充满血腥和情(那啥)色暗示的皮革制品,展现出被越来越多歌迷所接受的暗黑S(哎哟)M美学。与之相配的是歌词内容的变化。可怜的威廉依然被排除在词作者之外——玛提亚斯一再承诺第三张专辑里一定会给他机会,而其他人则分别拿出了自己的词作。比起第一张专辑中那暧昧而略显中规中矩的歌词,这一次,用六种语言写就的歌词,有的更内敛,有的更狂野,全部走向了更加极端的方向。于是在一批活在处女作的阴影下的乐队中,他们成功突出重围,这张专辑的成功来得更加势不可挡。
可是星川怜缺席了新专辑的发布会,回了一趟东京。他没想过要怎样平息众怒,虽然他有着非去不可的理由。
连最难以说服的路德维希都原谅了他,甚至颇为善解人意地没有去询问他不辞而别的原因。他们确实没有别的选择,难道还能把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开除吗?星川怜早已经赢得歌迷的认可和拥护,在音乐上,他没有一处可供挑剔的软肋,在形象上,他不知为乐队拉来了多少新歌迷。
他保证下不为例,其他人唯有选择相信。
星川怜对待路德维希的态度,算不上逆来顺受,但在两人的交往中,比起路德维希的强硬和霸道,他总是要温和一些。路德维希仅以自己不喜欢为理由毙掉了他的三首原创歌曲,其他人都觉得可惜,那些歌无论是旋律还是歌词,甚至是星川怜越俎代庖的自行编配——以往这种事总是大家一起商量着来——连玛提亚斯从学者的角度来看都是天衣无缝的。当然他们的鼓手并不是学究型的人物——他甚至没有拿到学士学位证,他只是系统地自学过音乐理论并且几乎是时时刻刻保持着理性的头脑。至于一切听命于感觉的威廉和不知为何对这个新加入的吉他手——尽管他们已经在一起共事了两年多——总是格外宽容和溺爱的林雾寒来说,星川怜的作品更是完美到无以复加。可路德维希的独断再一次胜利了,他不知从哪里暗暗发散的气场,总是能震住所有人——有时只需一个决绝的眼神或一声低沉的叹息。到了乐队走出录音室的那天,已经没人再去缅怀那些死在摇篮里的歌曲了,包括创作者本人。
犯了错误后的星川怜,对路德维希更加殷勤,甚至使对方感到有点虚伪。虽然对于一向听话的星川怜来说,这种改变在路德维希眼里根本无足轻重。
而真正性情大变的人是他一生的挚友,那个女孩从去年的某时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而且愈发维护他那个时不时就会用唯唯诺诺的态度惹恼自己的……情人?这是不作数的说法。可是要让路德维希给星川怜下一个除了队友的定义,他必然会束手无策,充其量在前面加上一个说明时效的定语,比如临时、短期……
在此之前路德维希可是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联系不上林雾寒,而更诡异的是,星川怜仿佛和她一起消失了一样,尽管在那段时间里他主动联系过路德维希,两个人甚至在网络视频中玩过了火。那段时间恰好是乐队的假期,有轻度思乡病的威廉照旧回了老家——这次他不是去帮姐姐带孩子而是教那个刚刚上小学的外甥弹吉他,玛提亚斯和交往了多年的女友跑去中东旅行。
路德维希不会傻到以为星川怜和林雾寒借这个机会去偷情——至少他相信他的好友不会背叛自己。这样说来林雾寒似乎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将心完全交付的人,可惜在离开南美之前他就已经发现女人的身体对他不再有吸引力了。否则,他一定会牵着她的手,举行一场歌特式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