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在暗宫中生活的三个多月真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抛掷脑后了……
可是,为什么他觉得心里闷闷的,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难受。
拿着本书翻了几页,却不知所云,心情更加烦躁,突然抛下书本,起身快步走到窗前,“哗”地推开窗子,一阵寒气扑面而来,韩珍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一推窗子不要紧,韩珍猛然发现对面的屋顶上竟坐着个人!那人背着光看不清脸面,也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韩珍先是一惊,随即了然,不由暗自苦笑,今晚搞定了两个,还有一个没搞定呢。
就在这时,对面那人突然朝他招了招手,随即翩然而下,一个纵身朝他这边越了过来,身形飘逸潇洒,片刻间便到跟前,韩珍这才看清他手里还拎着一坛酒。
韩珍略一侧身,他夹着一股寒风从窗口跃进屋中,随即一拧身合上窗户,然后扭过头来笑意盈盈地看定他,朝他晃晃手中的小酒坛,问:“三十年陈的竹叶青,要不要尝尝?”
韩珍似被这明朗的笑意所感染,放松了神情,嗤道:“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风曜装傻,问道:“醉翁?在哪呢,我怎么没瞧见?”说着自顾自走到桌前坐下,一手拍开泥封,一手翻开扣在桌上的茶盏,倒出了两杯酒,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混合着竹叶清香飘荡在房间中。
“竹叶青以汾酒作底,酿以广木香、公丁香、竹叶、紫檀、陈皮等十多种药材,还用冰糖、白砂糖浸泡配制而成。据说有具有养血舒气、和胃益脾、除烦消食的功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韩珍度到桌边,挑眉问道:“那你怎么也不带个合用的酒杯?用茶杯凑合,岂不是辜负了如此好酒?”
风曜笑看着他,双目炯炯,“虽是好酒,遇不到懂它的人,哪怕用金樽玉盏盛着又有何幸?若遇到懂它的,又何必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呵呵,若不是怕你嫌埋汰,我连茶杯都懒得用。”
韩珍不答,径自坐下,拿了一杯就灌。
风曜忙叫:“你怎么喝得这样急,当心醉了!”说着伸手去夺他的杯子。
韩珍一侧身,避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说道:“你说着酒有除烦的功效,我若不醉,怎么除烦解愁?”
风曜就势握住他的手腕,笑容一敛,郑重道:“一醉虽能解尽千愁,可是醒来后又如何自处?不如用它作个助兴的物件,找个妥帖的人把心中烦愁之事说出来,才能就此放下负累,海阔天空!”
韩珍道:“怎么?这次你又要自荐?”
风曜微笑:“然也~~”
韩珍不答,坐下继续喝酒。风曜也不再劝阻,默默陪着他喝。
两人都不看对方,自斟自饮。韩珍缓缓地品着酒,心绪慢慢地沉淀下来,有个懂他的人在这个时候静静地陪在他身边,让他感到……安心。
这样过了好久,风曜缓缓地开口:“安王和韩大人真的很关心你,有这样的家人,你很幸运。”声音低沉温和,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韩大人其实困乏得很,为了拖住我还非要下满三局不可。下的时候也心绪不宁,频频失误而不自知,害我绞尽脑汁才没让他输得太快。”说道这里,轻笑着摇摇头。
韩珍闻言叹了口气,却没说话。
“后来我推托要去就寝,他才放过我。我到房里取了酒,就在屋顶上守着。……本以为你会抱着安王大哭一场,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
而我,不知道够不够格儿让你依靠,让你在我面前放心哭泣,所以只能守在你的窗外,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打搅你。我怕你笑着对我说,说你没事……
“正因为他们疼我,我就更不想让他们为我难过。”韩珍缓缓答道。
风曜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可是你真的能放开吗?……如果不能,我想在你需要倾诉的时候,做个耐心的听众。”
韩珍握杯的手略微一顿,随后举杯一饮而尽,香醇的酒液顺着喉管流到胃中,随后变成一种热力升腾起来。
韩珍沉默着,风曜陪着他一起沉默。
过了一会儿,韩珍突然问:“你杀没杀过人?”
风曜愣了片刻,答道:“杀过,而且不少。”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样的情况?”
风曜微仰起头,仔细回想,慢慢开口道:“那时我十五岁。师傅去世后,我就一个人闯荡江湖,钱很快就用光了,连饭钱都没着落。当时还动过偷东西的念头,不过觉得对不起师傅,就做罢了。后来愁得没法儿就到户人家做小厮,不过我实在受不了被人管着,最后跟东家大吵一架就跑了。无意中见到县衙的悬赏告示,说官府正通缉一个江洋大盗。我追踪到那个大盗,伺机杀了他,得了这辈子第一笔赏金。后来,我就作了赏金猎人。”
“……逃走那天,我杀了人。”
“该杀吗?”
“恩,该杀。……其实,当时我一点都没犹豫,趁他不备一簪子就刺死了他。那人慢慢软倒在我怀里,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当时没有时间害怕,可是这些天却常常想起那双眼睛……”
“我杀那个大盗的时候,他的血喷了我满头满脸。后来一拿到钱,我就去了城里最好的客栈开了间上房,叫了洗澡水泡了一天。即便如此,还总觉得身上一股血腥味,连着几晚都作恶梦,而且吃饭见不得肉,一见就恶心。
不过,那个人作恶多端,他不死,就会害很多人。所以,我那时吐得稀里哗啦,还觉得自己很本事,是个惩恶扬善的大英雄。呵呵,是不是很傻?”
韩珍短促地笑了一声,应道:“是有点儿。”
过了一会儿,韩珍轻声说:“我在暗宫的时候,经常梦到自己在逃跑,虽然睡得辛苦,却不以为苦。……可是自从我出来后,却总是梦到自己仍然被绑在暗宫的那间密室里,还梦见陈锐……我,我怕得很……”
风曜闻言一震,不由得捏紧了杯子。
韩珍却不说了,皱着眉,烦躁地拨弄着自己的杯子。风曜知道急不得,耐着性子等他开口。
“这些天我极力想忘掉他,反倒清晰地记起他的声音,他的呼吸,还有他的手抚摸我的感觉。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想忘,记得越清楚……”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寒战。
风曜一见心中大痛,伸手将他揽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
韩珍把脸埋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突然觉得好委屈,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风曜的嗓音低沉醇厚,“别怕,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欺负你了。即便他没死,也有我守在你身边,不让他进前来。”
韩珍的声音闷闷地,从风曜怀里传出来,“今天得知他跳崖自杀,我,我没觉得安心,我只觉得难以置信,……觉得烦闷。”
“……你可是,对他有好感?”
“不,决不!我怕他恨他,可也觉得他很……不幸。”
“恩?怎么说?”
“他像只螃蟹,面目凶恶张牙舞爪,让人又恨又怕;可是戳破了那层壳子,内心柔软脆弱,可怜可悯……
我不喜欢他,可是有段时间我只见到他一人,……印象太深刻,想忘却忘不掉。”
风曜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紧紧揽住他,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溢之,你不愿让家人担心,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讲讲?在我怀里大哭一场,然后彻底放开这段过往。”
“……我愿意。可是,我怕我作不到。”
“你不用刻意地遗忘什么,我们马上就要回京了,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家人朋友。记得吗?慈爱的老祖母,一本正经的爹爹,脾气急躁的娘亲,罗嗦的大姐,温柔的二姐,还有伯伯伯母堂兄堂姐,还有舅舅舅妈表哥表姐,还有调皮捣蛋的小侄子,还有那么多同窗好友。
这么多人都爱着你,围绕在你身边,你只要一点点记住他们的好,用这些新的快乐的记忆顶替掉那些的旧的就行啦!那些记忆哪怕再深刻,我们用十件顶替一件也尽够了。怕什么?!有这么多疼爱你的人,还怕找不到足够的事情吗?
如果你愿意,我想一直陪着你……”
第二天一早,韩琦和安王早早起来,整顿人马要往京城赶。
大家头天晚上就得到命令,早把行李收拾好了,队伍很快集结完毕。
韩琦和安王见到韩珍和一个陌生的俊朗青年走了过来,不由得大感诧异。
韩琦上前问道:“在下韩琦,这位兄台眼生得很,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青年郑重地施了一礼,说道:“在下姓风名曜。”
安王也听见了,走过来狐疑地看着他。
风曜解释道:“风某生性爱玩,早年曾习得易容术,便经常带着面具行走江湖。今年七月偶然和溢之相识,遂结成莫逆之交。可是风某当时易了容,一直没有机会言明,心中深感不安。昨晚在下向溢之坦言身份,以求谅解。溢之大度,并不见怪,风某也安心了。
自从与安王殿下和韩大人相识以来,风某深深钦佩两位的风采人品待人赤诚,今日特向两位赔礼,望两位原谅在下的不实之处。”
说罢,弯腰深施一礼。
安王和韩琦都不是小心眼的人,早先就对他心存感激,现在见到风曜主动赔礼,那有怪罪的意思?两人忙说不妨不妨,扶住他的手臂。
风曜易容前后的轮廓十分相似,只是易容时秀雅细致,除去易容后棱角分明更现男儿气概。
这时两人都注意到韩珍两眼红肿,显然昨晚大哭了一场,不过昨天下午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却不见了。
两人欣喜之余,对视一眼,这风曜当真有办法。
风曜笑道:“风某还有一事要向两位说明。就是在下在江湖上行走用了两个身份,一个是千面郎君风曜,另一个是赏金猎人阿九。”
韩琦惊讶道:“赏金猎人阿九?!竟然是你!你可是从刑部攒了不少银子,呵呵,刑部尚书每年年终接到报表都要心疼三天。”
“尚书大人难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不过,”风曜朝韩琦挤挤眼睛,“凭我们的交情,日后韩大人如有差遣,风某给你打个八折如何?”
话一落地,四人俱是大笑。
安王韩琦等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二月二十八那天早上赶到了京城城郊的一个小镇。
安王和韩琦马不停蹄地先赶到到宫中,分别向景岚帝面禀了出使吴国及朱家案件的情况,韩珍风曜等人先到阵上的驿站歇脚,顺便梳洗一番。
安王府的管家早就得了消息率领几个得力小厮丫鬟在那儿等着,韩珍风曜一到就准备洗澡水,给他们沐浴更衣。
沐浴后,韩珍仍旧梳成成团子头,特命管家置办的深蓝锦袍套在厚实袄子外面还嫌太大,韩珍毫不在意地把袖子挽了两匝。
风曜也梳洗完毕,端得是个风神俊朗的翩翩美公子。
风曜一见韩珍过大的外袍,不禁失笑道:“你巴巴地要安王飞鸽传书就是让人专门置办一件两年后才能穿的袍子?还是另有玄机?”
韩珍故作神秘,答道:“佛曰,不可说~~”
两人整治好了,用过午膳,安王府管家便张罗着车驾,送二人进城。
韩珍一行人在韩府外的街口和安王韩琦碰上,便一起回到韩府。
府里众人本以为他们赶不得回来过年,这个年可要过得冷冷清清了。因此,这四人一进韩府,全府上下都格外惊喜,鸡飞狗跳地张罗茶点,看着反倒往年过节还要热闹似的。
韩骏见了韩珍,眼圈立时红了。虽然早几天就接到韩琦的消息,知道小儿子顺利救出安全无恙,可是也没料到他们今天就能回来。乍一见面自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韩珍见到父亲鬓边的白发,似比去年多了许多,哽咽道:“孩儿不孝,让父亲忧心。”
韩骏哽了片刻,说道:“傻孩子,还不快去后堂见过你祖母和娘亲!”
安王留下来陪着二舅说话,韩琦韩珍和风曜便进了后堂。
老祖宗见了韩珍,欢喜得不得了,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对韩珍的朋友风曜也很是热情。韩琦在回京途中就把自己代韩珍写的家信的内容详细告知,韩珍也小心没说岔了。三人年轻人妙语连珠,你一言我一语,直把老太太逗得眉开眼笑。
过了好一会儿,老祖宗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问韩珍:“你可见了你娘亲?”
韩珍答道还没去见。
老祖宗一叠声地催他快去,末了倒说喜欢风曜这孩子,把他留下说话。
谁知韩珍和韩琦一走,老祖宗反倒安静了。
风曜正寻思着说点什么有趣的事情,老祖宗突然开口:“你们几个孩子和着伙骗我这个老婆子,真是该打。”
风曜被唬了一跳,硬着头皮说:“老祖宗火眼金睛,我们几个哪敢您面前说什么瞎话?”
老祖宗沉了脸,“还说不敢?!琦儿欺我老眼昏花,这三个月的书信都是琦儿代阿珠写的吧!阿珠的信都是收在我这里,我虽眼花,可平日里闲了,就让丫鬟读给我听。早先四个月的信写得活波有趣,才是阿珠的口气。后三个月的写得四平八稳,倒向官员们向皇上递折子似的。那时我就疑心,该不是阿珠出了什么事吧?那三个月,我那两个儿子还有琦儿走动频繁,愁眉苦脸,见了我还硬要装得没事人儿似的。一提起阿珠,说没几句就扯到旁的事上,我就知道一定是阿珠出事了。他们怕我担心着急,故意瞒着我,我老婆子那有不晓得的道理?陪着他们做戏,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好让他们安心罢了。
只是现在看到阿珠安然无恙地回来,我那悬了三个多月的心哪,终于落下来了。你既是阿珠在外面认识的好朋友,定然知道他这三个月发生了什么事。”
风曜暗暗叫苦,老太太当真不好糊弄,只是这一时半刻编个什么理由才好呢?
老祖宗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怎么?现在还怕告诉我吗?……阿珠,他当时可是病了?”
风曜松了口气,“是啊,是啊。老祖宗真是英明神武,什么都瞒不过您?”
老祖宗又问:“什么病?病了多久?重得字都写不了?”
“……”
一滴冷汗,从风曜的额角慢慢滑下来。
万幸,老祖宗是真的眼花,瞧不真切……
第三章:物是人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韩珍跟着韩琦一起去见母亲。
韩夫人是个急性子,一见韩珍就激动地拉住他说长问短。先说几个月不见人长高了,也变白了,比着年头上可是俊俏不少!又问在外面几个月吃的可好,睡得可香,可有生病,可有想家?
每每刚要答话,韩夫人又问到下一个问题,弄得韩珍的嘴巴张了又合,愣是没说出几个字来,只能半安抚半纵容地拍着母亲的手。韩琦早知道婶婶的脾气,只管站在一边看着这母子俩直笑。
韩夫人的问题问得差不多了,韩珍正要插嘴,她忽然伤感地说道:“阿珠,今年幸你好回来过年。不然你和你哥哥都不在家,我和你爹提心吊胆可怎么过这个年啊!啊,对了,今年过年你哥哥不能回京了,他现在正在西边和西戎打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