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暗宫,我有吃有穿,开始学功夫。到了十六岁,我开始接任务,为暗宫赚钱。
不过,我对自己的职业没有什么不满,商人们卖米卖布卖木材,我们不过是卖命而已。以自己的命作本钱,卖掉别人的命,从本质上来说和别的商人没有不同。
暗宫中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小孩子,大家也都这么认为。
等到我二十五岁,我已经成了道上有名的杀手,而陈桥早就成了暗宫的宫主。
作了近十年的杀手,我已经有了职业病,别人的性命在我眼中不过就是目标或者潜在的目标。只有极少数人不算别人,比如陈桥,比如我娘子。
有一天,陈桥给了我一个特别的任务。说它特别,不是目标年纪太小,十一岁而已,而是陈桥的要求特别。他要我带他回暗宫,而不是杀掉他。
对于这个孩子,我可能是极少数的知情人。他是陈桥当年到京城执行任务的意外产物,几年后他才知道朱家小姐未婚产子,但是他当时不太想把孩子接会来。至于原因,他说,一方面是,他对那个朱小姐没什么感情,另一方面,他不想惹他夫人生气。我猜,也许还有一层原因,他想让那个孩子作个普通人。
可是现在,宫主夫人已经去世两年了,那个朱小姐也病死了,似乎陈桥接到消息,朱家人对那孩子不好。
所以,我到了京城。
我很快查到朱家,可是那孩子不走运,已经在一个月前被赶走了。
我有点郁闷,从小学得就是怎么杀人,我不知道怎么去找人,还是找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孩子。
暂时没有想到办法,但是饭还是要吃的。我去了一家新开的饭庄,大概叫什么醉八仙,很古怪的名字,不过菜色很不错。到底是京城的饭庄,和别处不一样。
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边吃边欣赏街景。
街角有几个少年引起了我的注意。看身形,两个大的大约十五六岁,不大不小的大概十岁,最小的那个穿了件大红的衣裳,十分抢眼,看上去五六岁吧。四个人衣饰考究,显然出身不错,只是没有下人跟着,有点奇怪。
红衣小孩似乎不常出门,可怜一个小乞丐,不光给了他烧饼,还给了钱。不过,另个小乞丐大概瞄上这只小肥羊,借着讨要东西的机会把他袖笼里的钱都摸走了。其中一个少年也注意到了,却在小乞丐走远后才调侃那红衣小孩。
哼,有钱人家的少爷。
没想到那四个人随后也进了这家饭庄,而且就做在我旁边的桌子。
两个大的见到我一身武人打扮也不希奇,不大不小的那个看了两眼,就去研究菜谱了。最小的那个红衣小孩一点儿也不掩饰他的好奇,总是偷眼打量我。
我一贯躲在暗出观察别人,而且我身上总有股杀气,普通人见了都敬而远之,所以记忆中似乎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的小孩子看来看去。
那种感觉……很不自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目不斜视,继续冷着脸喝酒吃菜。
等到他们那桌上了菜,那孩子专心啃起猪蹄,我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由得想到身怀六甲的娘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有点担忧,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亲近小孩子。
三个少年边吃边聊,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得出这四个是兄弟,出身官宦人家。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行四人。两个华服少年,后面跟了两个大内侍卫。
他们进来的时候,客人们都不由地停下看他们。我也用眼角余光瞄了他们一眼,心里有点惊讶,不是惊讶于两个侍卫的内力雄厚,而是惊讶于事隔三年竟然又见到二皇子,哦,现在他已经是泰王了。
我对这位少年从军的二皇子印象深刻,不是因为近年来他在延国声威日隆,而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曾为我的目标却没死成的人。
三年前曾有人委托暗宫刺杀他。我接了这单任务,花了半个月暗中查探他,就在我准备下手的时候,突然接到暗宫紧急命令,委托人情愿付花红的五成,要求取消任务。
所以,如果命令晚到一天,他三年前就死了。
而现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锋芒毕露,当年的青涩稚嫩已不见踪影。
他一进门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我。随后,亲热地邀请四个韩家的少爷和他们到三楼雅间用饭。
呵呵,很警觉也很谨慎。以我现在的能力要想刺杀他并全身而退,恐非易事。
用过饭付了帐,我拿起刀出了这家什么醉八仙,想起那个红衣小孩和小乞丐,不由朝斜对面的街角看了一眼。出乎意料,我竟然看到了第一个小乞丐。
这一看,我就走不开了。那双眼睛好象会说话,清澈而胆怯,象小鹿的眼睛。
这双眼睛触动了我幼年时的记忆,我不由地走过去,那孩子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缩紧了身子。
“你还有没有家人?”我沉声问。
那孩子好象被我吓到了,半天不说话。
“我是说,你有没有地方去?”
他看了我半晌,摇摇头。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走?我可以照顾你,教你武功。”
当年陈桥拣我,是不是也是一时心软?不过这孩子年纪大了点儿,在武艺方面难有所长。罢了,罢了,在暗宫做个杂役也好过露宿街头朝不保夕吧。
他犹豫了很久,点点头。
到底是十来岁的大孩子了,知道想事儿了。那像我当年,陈桥刚亮出窝头,我就猛点头。后来,他一提起这件事就笑,说我当年傻得可以,也不问问他带我走是要作什么。
其实,问不问有什么不同?留下不是饿死就是病死,离开……至少可以换种死法。
我把那孩子领回客栈,刷干净之后才发现,他虽然面黄肌瘦,眉眼却生得很周正。好好养养,就很可以拿得出手。
询问之下,我才发现,我无意中竟然拣到了陈桥的儿子,那个被朱家赶出去的小孩。
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回到暗宫,陈桥很讨厌他怯懦的个性,却给他起名叫陈锐。
我本以为陈锋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多少会有些不高兴。谁知他待这个小他八岁的异母弟弟很亲厚,还亲自为陈锐挑选下人。现在想来,陈锋当时恐怕是觉得这个弟弟不可能动摇他少宫主的地位,才借此显示他的大度并讨他父亲的欢心吧。
陈桥对这个小儿子是心怀愧疚的,想对他好,但是他和我一样做惯了杀手,不知道怎么和孩子相处。
他要我不再当杀手,改做陈锐的师傅。陈锐已经十一岁了,这个年纪才开始习武,的确有点晚。作他的师傅,再用心也教不出一流高手来。陈桥的本意大概就是让我替他带孩子吧。不过,我刚刚作了父亲,不想让自己的娘子儿子突然有一天变成了孤儿寡母,所以很爽快就答应下来了。
谁知相处久了,就发现这孩子是个很招人疼的小孩。温顺敏感,却也坚强倔强,别人对他的好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练功也非常用心刻苦。渐渐地,我对他真正关心起来,就好象是我另一个儿子。
服侍他的侍女叫媚娘,是个漂亮泼辣的女孩子,和她在一起,陈锐渐渐开朗大胆起来。我看到他的变化,心里都很高兴。
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陈锐躲在角落里哭,很吃了一惊,难道有人暗地里欺负这孩子?
细问之下,他才说,他练了好几个月的武功,可是进展缓慢。觉得自己很没用,对不起父亲师傅和哥哥。
看着这个孩子沮丧自责,心口一阵发酸,脱口就说要替他想办法洗髓打通经脉。
洗髓打通经脉的方法终于在武学典籍中查到了,所需要的各种药材凭暗宫之能也终于收集齐备了,下面就看他的了。
洗髓和打通经脉的过程非常痛苦,连我和陈桥这两个杀手出身的大男人光在一边看,就……
可是没想到这孩子惨白着一张小脸,竟然坚持下来了。
我对他可以说是刮目相看,这孩子外表柔顺内里却极坚毅,有这样的心劲什么事情作不到呢?
陈桥的眼中满是看到了赞赏和欣慰,他自己是个硬汉,也最欣赏坚毅的人。从这时侯起,他才真的把他当成了儿子。
他本来就很聪慧,领悟力极高,再加上极为刻苦,所以打通经脉之后,陈锐的进步令所有人惊叹。
有这样的弟子,我这个师傅怎能不尽心尽力?
短短两年,他就达到了暗宫普通高手的水平,陈桥看他的眼光也越来越满意。
陈锐这孩子长的很俊秀,武学上的长足进步,让他更加自信开朗起来,整个人都变得……很有光彩。我想大概就是这时候,陈锋开始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了。只是可惜,当时我们都没有看出来。
陈桥是个很能干很有远见的领袖,他做宫主的这二十多年,暗宫已经不仅仅是个杀手组织了。他暗中在四国各处建立了妓院和赌场,这不仅给暗宫带来丰厚的利润,也为暗宫搜集情报和执行任务提供了便利。后来,他更以此为基础秘密建立了听风阁,搜集情报重金卖给达官显贵和江湖人士。
呵呵,世人都以为听风阁是个独立于各种势力的组织,却没有想到它是暗宫一部。他们到听风阁买情报,等于把自己的秘密交到了暗宫手里,而且不少听风阁的委托人后来又成为暗宫的委托人或者任务。
不过陈桥大概没想到,暗宫越在他手中发展壮大,下界暗宫宫主的位子也就越让人放不开。陈锋现在已经二十一岁了,任职暗宫左护法,开始独立掌管部分暗宫事务,如果没有意外,他必然成为下界暗宫宫主。
客观地说陈锋很出色,但是十三岁的陈锐比起十三岁的陈锋来更出色,可以想见日后陈锐会远远超过他。陈锋看出陈桥也这么想,开始不安了。
可惜,我当时还没有察觉。还想陈锋能够一如既往关爱自己的异母弟弟,这份胸襟大气就足以成为下界暗宫宫主。
这一年,查出右护法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陈桥大怒当众杀了他。空出的右护法之位,由我接任。我一接任,就发现暗宫的账目混乱不清,少不得亲自带人从头核对,着落每笔银子的去向,根本没时间督促陈锐练武习文。
其实我当时就发现陈锐练武的时间少了,练习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想想他毕竟才十三岁,过去一直逼着自己刻苦,我在一边看着都心疼,现在想偷点懒儿,……也无可厚非嘛。何况,我年纪轻轻刚做上右护法,暗宫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寻我的错处,我那时实在没功夫管他。
等到我把事情都办好,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我把陈锐叫来,让他把先前教的拳法练一遍。
一看之下我大为生气,陈锐脚步虚浮,出拳无力,身形迟滞,两个月非但没有一点进步,比着半年前也大大不如了。
我把陈锐叫到跟前正要训斥,他走近了,我才注意到这孩子面色苍白,眼下发黑,呼吸短促。探了探脉息,更发现他内里空虚。
这是怎么回事?
他支支吾吾地说最近时常头晕乏力,也不爱吃东西。
这些症状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追问之下,那孩子才涨红了脸,说他和媚娘很要好,还说以后要娶她为妻。
我楞了半天才回过味来。
真是的!再乖的小孩都不能让人放心,指不定他背着你干了什么坏事,自己还不知道干的是什么!!
可是他不知道,那个侍女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事我没让陈桥知道,他有的是事情忙,而且知道了恐怕只会严厉训斥。
唉,这个傻孩子,还是算了吧。
我暗地里将那个侍女调到宫外,不叫他们再见面,服侍陈锐的统统换成小厮,找了大夫给他调养身体。至于那方面的事情,我也不好意思和他当面说,找些书给他看吧。
后来,陈锐专心练武,甚至比过去更刻苦,两年后已经可以算得上江湖上一流的高手。我这个师傅也面上有光,那件事也慢慢忘了。
可是,我真后悔没有好好和他谈谈,也后悔没有仔细追查这件事。
因为当时我以为陈锐只是对女人好奇,才一时迷惑,而那个侍女,大概想攀上他为日后打算。
我没想到陈锐对她一往情深,而她,背景也不单纯。
那天晚上,俯视陈锐的小厮神色慌张地跑来报告陈锐遇刺。等我赶到时,陈桥已经领着宫内最好的大夫守在陈锐床前。
行刺的人竟然是那个叫媚娘的侍女,她刺杀陈锐的时候,被陈锐反手一推,虽然避开了要害,但是在身上留下一道横贯胸腹的大伤疤,而那个女人也摔得不轻。当时陈锐的伤势十分凶险,我和陈桥都没心思理那个女人,只吩咐人带下去严加看守。
忙了一晚,第二天下午陈锐的情况才稳定下来,看守刺客的人来报告,那刺客趁人不备自杀了。
我领着大夫去验尸,她的确是自杀,但是大夫发现另一件事,那女人前一晚小产,当时应该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那么,她为什么要杀陈锐?她怎么进来的?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可是,人已经死了,很多事情没法查出来。
一个月后,陈锐的身体好了不少,可是精神很消沉。看得出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可是有些事不能不问清楚。
我问他,他们什么时候又开始见面的。
他沉默了好久才说那晚是第一次。
……这么说孩子的父亲不是他。那么事情就更复杂了。
联系很多细节,我怀疑陈锋就是主使人。但是,我没有证据。本打算告诉陈桥,但是这话怎么说呢?说他的大儿子嫉恨他的小儿子,指使自己的情人和他叙旧趁他不备杀掉他?
疏不间亲啊,我还是没说,只是天天守着陈锐。
看着这孩子一天天好起来,但是性子却越来越古怪多疑。除了我和陈桥,他对任何人都是很戒备,行事也越发狠辣。过去明朗单纯的笑容再也看不到了,更多的是冷笑讥笑。
陈桥虽然是他的生父,可是在暗宫的这些年,却是我一直在他身边看他长大,在心里我已经当自己是他的父亲。看到他变成这样,心里真难受。可是让他变得多疑阴鸷,总比让他傻傻地丢了小命来得好啊。
陈桥对陈锋渐渐冷淡疏离,对陈锐越来越好,我想他自己已经查到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只是陈锋毕竟曾是他钟爱的儿子,他还念着这段父子情分,不想作绝了。
所以后来,陈桥临死前突然宣布由陈锐接掌暗宫,我一点都不奇怪。
陈锋当然不服,面上却安于作个左护法,奉自己的弟弟为主。
后来,我们设计诱他出手,趁机擒了他,秘密关押起来。
陈锐对媚娘的事情一直没有释怀,陈锋见大势已去,也口没遮拦坦言当年行刺确由他主使,那媚娘一心爱他,为他才屈就陈锐。后来,他还讥讽陈锐被吓破了胆,只敢亲近男孩子。
陈锐怒极,却不肯杀他,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唉,当时要是杀了也就好了。
陈锐在那以后,确实不能亲近女孩子,我本以为他还年轻,过些年等他慢慢淡忘那件事,就会娶妻生子。可是,看到他后来玩弄男孩子的架势,恐怕是不可能的了。退而求其次,如果他能找到个喜欢的也能关心他的人好好过日子,即便是男的,也,唉,也罢了。可是,看他那样子,真的只是玩玩就算了。
劝他,他也不听。
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男孩子回来,似乎慢慢地就上了心。
有一次刚从外面回来,他就派人请我过去吃饭。
本以为是我们两人一起吃酒用饭,他竟然留了那个谭盈和我们一起。看他神色,对那孩子很留意。我就明白了,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叫我来的意思就是把他选的人让我看看。想到我们名为主上下属,他心里还是把我当师傅当父亲,心里挺高兴。
那个叫谭盈的孩子也不错,和其他人不一样。只要陈锐喜欢,我就替他开心。
这孩子吃了太多苦,有个人关心他陪着他,很好。
——第二卷·少年鞍马尘·完——
第三卷:南吴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