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想要把四阿哥支得远远的。康熙似是也知道自己寿数将近,性情越发难以捉摸,胤祈是再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了。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初七,胤祈看着雍亲王府里来人接弘昼出园子,说是他额娘病得重了,要弘昼回去侍疾。胤祈便心知,这
当真是到了最后关头了。
弘昼从韵松轩走的时候,脸上忧色难掩。胤祈从腰间解下了那块他的皇子玉佩,递给了弘昼,道:“这玉佩你替我拿着,等你
回来宫里了,再给我。”
这话虽说平常,但言下之意,他们两人都清楚。
弘昼点了点头,也从脖子上解下了常年挂着的玉观音,塞到了胤祈的手里,道:“二十三叔好好保重。来日我回来了,咱们换
回来。”
来接弘昼的是平常紧跟着四阿哥,寸步不离的高无庸。他也不催促,只是看着胤祈与弘昼换了玉,又彼此都说了些嘱咐的话,
这才跟着弘昼往园子外走去。胤祈还在翘首看着的时候,那边路上跑过来一个小太监,喘着气道:“二十三爷!皇上宣您快过
去!”
胤祈心里一紧,他早就不记得康熙具体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了。他只知道是冬日里,是年底,是在畅春园驾崩的。
这几日瞧着康熙都是昏昏沉沉的,不大好的样子,难不成大限之日就是今日了?
连忙跑到了清溪书屋,匆忙进了门,没来得及请安,胤祈就急着看炕上,康熙却是睁着眼睛也正看着他。
胤祈这才松了口气,规规矩矩行了礼,道:“请皇上安。皇阿玛召儿臣,有事吩咐?”
康熙没说话,只动了动手指。胤祈跟了他这么多天,却也知道他这是让自己过去,便连忙到了跟前。康熙看了看他的手,胤祈
便把手搁在了康熙手里。
略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痰来,康熙喘了口气,才道:“眼瞧着,朕是不中用了……”
胤祈眼睛一酸,才想说话,康熙又道:“原还说想要多教导你些儿,日后也好……唉,现下却是应了当初那句话了,可不就是
时日无多……不过这几月间,也算是让你见识了……胤祈,你也跟着听政几个月,可愿意说说你日后志向?”
听他这么问了,胤祈却忽然有些茫然。
他也算是参与到了历史之中了,也有心改变历史。只是,他日后想要做什么,有什么样的理想,有什么样的打算,却是没有细
想过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从出生起,胤祈日日寻思着的,就都是怎么在这个清宫里好好地活下去,哪里就会有时间有精力想到,
日后要做什么,或是对自己的人生做出规划。
现下康熙问了,他竟是有些茫然了。
先时只想过,若是能够改变今后的历史,那才算是翻云覆雨手,便是做皇帝,也比不得这样的虚荣。可究竟要改变什么,又怎
样改变,他却真的没有细想过。
改变历史,不过是一句空话,难得闲暇的时候,乱想一通罢了。
可如何改变,却是一件难事,要细细琢磨了,小心研究了,才能有些说法。
愣神了好一会儿,康熙却也不催促他。胤祈目光由散漫到汇集,终究慢慢开口道:“胤祈对于未来,却也并未多想什么。初时
只是想着安身立命,后来得皇阿玛教导,也懂得些道理,只是却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只是想着习文习武,日后做个有用的人
。
“后来空想过些东西,想着若是能为臣辅,如何协力皇上治国,可是也没有细想过,究竟要怎生做法。”
他看着康熙,略略笑了,道:“如今皇阿玛问到了,儿臣才忽然醒悟,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儿臣下定决心,要为贤臣
,辅佐皇上立不世之功业,令我中华威震四海。”
康熙快要死了,康熙末年的腐朽也快要结束了。
继位的雍正是个勤政又廉政的帝王,若是能辅佐雍正二十年,一整康熙朝末年弊病,就能给后来之君王留下一个富强的国家,
清正的朝廷。
日后果真能扶弘昼上位,即便是功高震主,他也能左右弘昼一些的。到那时再想如何强国,让中国成为不弱于西方正在进行工
业革命,资本主义替代了封建主义的欧洲国家的东方霸主,那就正是时候了。
他这两年与弘昼之间的情分,日后他们两人还要一同在紫禁城里读书成长,帮着弘昼对付弘历,总是要积累下更多情分的。
打小儿的耳目濡染,从思想上,胤祈对弘昼的影响也不可谓不大。等雍正继位,雍正那样繁忙,弘昼受到胤祈的影响定然要比
受雍正的多。若是日后弘昼真的能上位,也必然不纯粹是个典型的封建君主,他必然要有更多先进的思想。
如今的清朝,早些年遗留下来的未解决问题,弊病已经显现。
八旗腐朽,满蒙贵族无能,骄奢淫逸,日益败坏;吏治腐败,亏空无数,欺上瞒下,监管不明;对外已有闭塞不通之虞,因连
年属国朝贡,宗室亲贵,满朝臣工都是夜郎自大;北方沙俄野心勃勃,不断煽动蒙古与清廷龃龉,连年征战不断,耗费无数。
康熙又拟设海禁,关闭通商口岸,虽说现下还并未真正实施,但日后必定不免。
这些,有些是雍正能够解决的,但也有些是雍正解决不了,乃至越办越糟的。
再往远了说,西方列强已然开始崛起,清朝初立时就已然有了东印度公司。就在家门口的澳门,现下在葡萄牙人的手中,若是
做个跳板,不论是对于贸易方面或是军事方面来说,都是极大的威胁。
从那次听汪绎说过了福寿膏,胤祈便着人探查过,如今的京城,也不乏有人抽大烟。这才不过是康熙朝末年,此风不止,大清
必亡,乃至整个中国,都要沦为被人鱼肉欺凌的对象。
而胤祈这些年来对清朝制度的理解,竟是有些类似于奴隶制社会与封建社会的过渡。包衣是什么,不就是世代的奴隶么?这难
道不是一种时代的倒退?
八旗制度,是用血缘粘合地缘,用族权支持政权,在最初使得满人用几十万的族人,征服了几千万人口的中原大地,也使得满
清的统治得以维持。只是到了如今,清朝政权稳固,还使用着原本的制度,便是对于自身的束缚了。
清朝入关,使用的便是在明末已经完全成熟,堪与西方媲美的中华法系。只是使用这先进法系的,却是一个落后的制度。两相
制衡,形成了一个畸形的系统。如今的问题并不是如何更有效的回到过去,而是如何面对从组织力量对抗野蛮人的征服到发展
工商业经济的转变。
在清初,太祖发布计口授田谕,三男丁耕种公田一日,二十男丁内,一人当兵,此二十丁内,一人应役。其实那时候的土地制
度,是国有均分。然而这样的制度并没有持续下来,清朝入关后,八旗便渐渐不事生产,只靠领取丁银为生。即便初入关时,
清朝也有过大型圈地运动,分地给旗丁耕种,但也大多渐渐典押,八旗兵丁日渐拮据。
还有对于科技的极端排斥,贬低工匠商人。因太祖是死在袁崇焕红衣大炮之下,清廷就排斥火器。又觉得有了火器,明朝却仍
旧不敌满清,火器威力有限,便小看了。入关后首要之事,便是捣毁红衣大炮,捣毁明朝制作火器的工房。
又不准八旗经商,皇家生意也不放在眼中,轻视商业发展。
胤祈一边想着,一边斟酌字句,说给康熙听。
康熙快死了,胤祈也不担心这么一个濒死的老人会把他怎么样了。胤祈是真的想要让他知道,如今的大清朝,还有着这样多的
弊病,这样多,致命的弊病。胤祈也想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垂死的康熙帝,能够对这些事情,有什么看法。
第五十二章:临危
絮絮说了许多,胤祈心情渐渐激动。自觉毫无逻辑,章法不明,只是想到了哪里,就说了出来。也不知道康熙究竟听懂了多少
,又听进去了多少。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道:“这便是儿臣这几年眼中看到,心中所想的事情。再加上这几个月来跟着皇阿玛听政,也寻思了一些
。如今的大清,就是这样的大清。外表华美,内里……儿臣只但愿能为皇上马前卒,将弊病一一除去,不单单是令天下太平,
还要国富民强!”
看着康熙深思之中,明亮锐利的眼睛,全然不似一个重病将死之人,胤祈心中有些畏惧,却更多的是敬仰。
胤祈心中有些恍惚,不由得道:“若是胤祈能早生十年……”
只是话一出口,胤祈便将下面的话咽了下去。康熙时日不多了,已经等不到胤祈辅助他了,这点他们都知道。可是他这样说,
却是揭破了这件事,怕是康熙自己也要遗憾心伤。
康熙却已经听到了,他定定地看着胤祈,良久,叹道:“朕从没想过,你竟然寻思这么多,寻思着,好些朕也没有想过的事情
。真是……难为你如此用心……”
胤祈垂着头,康熙又道:“你这么小年纪,就能……唉,若是你能早生十年……”
他话音中无限遗憾,胤祈不敢抬头。
他们两个人说了一句同样的话,但是胤祈却能听出来,他们的意思是不同的。胤祈不敢揣摩康熙话里的深意,毕竟邢年还站在
外面,也不知他听到了康熙那句话没有。
胤祈忙道:“皇阿玛,胤祈已经跟着皇阿玛听政了,如今也还算是能听得明白。至多再有两年,胤祈就勉力去替皇阿玛办差,
也能替皇阿玛分忧。之前少了那十年,不算什么。胤祈是替皇阿玛干活儿,便是胤祈懒散,还能少干十年么?”
康熙笑了笑,又咳嗽起来。喘平了气,才又道:“咱们不说这个。朕却是忽然想要问问你了,你觉着,你八哥,为人如何?”
胤祈心中一沉,康熙却是一直看着他,胤祈忙道:“儿臣与八哥不相熟,也不好说什么。平素只觉得他是翩翩君子,温雅和善
。”
康熙点了点头,道:“那这几月间,你也在朝堂上见他,觉得他处事如何?”
胤祈暗暗咬了咬牙,道:“八哥处事,务求尽善尽美。”
康熙听了,便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问道:“那胤禛呢?”
胤祈不知道他问的究竟是胤禛还是胤祯,想了想,终究道:“四哥为人,严谨谦恭,于己求全,与人责备,又兼他性情耿直,
心思纯善,素来清正得很,有时候倒让人觉得他苛刻了。只是胤祈却觉得,他只是太过认真了,什么事儿都要较真的。至于说
处事……四哥倒是和八哥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
康熙看着胤祈,忽地就笑了,道:“你终究还是偏了胤禛的。他管着的是户部,自然是要越发严谨才好,便是苛责了,原也是
为了办事用心。老八……”
最终康熙没有说什么关于八阿哥的考评,只是又叹了口气,便道:“胤祈,朕乏了,你先下去吧。朕今儿宣你,本想着给你一
道诏书,只是此时又觉得欠妥了。明儿再召你来。”
胤祈知道他说的就是遗诏了。康熙许是原本想过,给晚年宠爱的小儿子留一道遗诏,或是保命,或是安排个前程。
只是他此时说又变了想法,胤祈心里不由得惴惴。
康熙又想要给他什么旨意了?当真是让人猜不透。
又念及方才康熙感叹了他的年幼,胤祈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可千万不要是他想的那种意思。
雍正的继位,万万不能出了任何的差错!
第二日上,康熙让小太监传旨,召胤祈到清溪书屋。只是胤祈过去的时候,康熙却已经又昏睡了过去。
李德全出门跟胤祈说了让他回去,却从袖子里给了胤祈康熙的手诏,是两份诏书。胤祈接了,搁在袖筒里,只觉得沉甸甸的。
之后几日,康熙都是昏昏沉沉,时睡时醒。胤祈有心守在一边,只是李德全却多把他劝出去了。康熙醒时见着胤祈,也只是随
口问一声功课,便让胤祈回去读书。
胤祈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在康熙身边多待,日后新皇即位,这就是罪过。只是胤祈却管不住自己似的,总是想要在康熙身边多
待一会儿。
十一日,胤祈早起去请安,远远地就瞧见四阿哥正在门口站着,邢年正与他说,皇上不见。胤祈看了两眼,也走过去。没等他
给四阿哥请安,李德全便从屋里出来,道:“皇上还没醒,四爷和二十三爷先回吧。”
四阿哥瞧了胤祈一眼,便转身走了。胤祈跟在他身后,心里又是沉惴,又是不安。
胤祈以为四阿哥是要问他些什么,四阿哥的眼线,想必知道好些事情的。可终究四阿哥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胤祈到了他的小
院子门口,道:“进去吧。这几日也别耽搁了读书,等……我还是要考校你的。”
然后便转身走了。他只是趁清早过来请安,还要折转天坛恭代斋戒,以便代康熙行十五日南郊祭天大礼。留在这里,被人看到
了,许是要说他玩忽职守,擅离斋宫,对上天不敬,这可就是极大的罪名了。
十二日,康熙诏令在京的成年皇子们都到畅春园见驾,京城九门随即宣布戒严,任何人无诏不得出入北京城。命令一下,众人
便都知道,皇上约莫着不中用了。
等年长的几个皇子们都到了畅春园,畅春园也封锁了起来,外面如何,胤祈是全然看不到,也听不到消息了。他只是见到了,
韵松轩里紧张焦灼的气氛。
在韵松轩里干熬了半夜,胤祈实在是忍不住,从后门悄悄出去,往清溪书屋走。康熙旨意上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也就是说,
没有要求他就要在韵松轩待着,和后来宣召进园子的几个皇子们一道等着。
他还是在清溪书屋康熙旁边的小院子里住着的,他就要去那儿等着。离得近一点儿,也让心里少几分焦躁不安。
走到了半路,就瞧见张廷玉打着灯笼飞一般地往韵松轩那边走,胤祈忙迎上去,叫道:“张大人!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
张廷玉瞧见胤祈,只回过头来,也顾不得问候,忙道:“皇上请各位爷过去请安,二十三爷先行一步也可,臣还要去韵松轩宣
口谕。”
说着,脚下不停,直往韵松轩去了。胤祈只听见皇上请,哪还顾得上其他的什么,便连忙跑着往清溪书屋去。
到了地方,却瞧见邢年在门口守着,九门提督,步军统领的隆科多也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站着,鞋子上积着檐下吹进来的白雪。
顾不上问候这位四阿哥的“舅舅”,胤祈只是对着隆科多点了点头,就要进去,邢年却堵住了门,拦住他,道:“二十三爷,
皇上还没宣您进去呢。您且等等三爷他们。”
胤祈心中着急,却也知道这是规矩礼节。康熙并没有宣召他,他这时候过来,其实也算是抗旨了。又兼此时邢年约莫也是防备
着他进去和康熙说些什么,让康熙变了心意,胤祈怕惹来四阿哥忌讳,只得站在了门前,咬着嘴唇,强自按捺。
此时只觉得是度日如年,好似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简直就要有一年的光景了,胤祈只煎熬得恨不得推开邢年,破门而入。
险些等不得了,才瞧见诚亲王带着几个皇子们匆忙赶来,张廷玉也跟在他们身后。
邢年这才稍稍错开身子,胤祈便也顾不得三阿哥才是兄长,从邢年闪出的那条缝挤进门去。一进门,就瞧见魏珠正往门边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