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正大范围封锁路面,武警荷枪实弹拦在最外围,所有犯人带着手铐脚镣,依次穿过马路,走向对面大巴。
只不过是从一座监狱转向另一座,顾汐坐在车里,也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李香山。
那是他们分开后,他第一次遇到这个人。
三十出头的李香山,原本气质出众,现在泯然众人。剃了光头,眉眼更有种突出的好看,不过没了神采。他身材本来颀长,但是现在无比清瘦,倒是一点不驼背,挺直了腰板走路。
顾汐看他从从容容过了马路,上车前的一瞬间,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城市跟他记忆中的已经大不相同,围墙内外连天空都有异。
这只不过是李香山牢狱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天,那天晚上,他按习惯在日记本上简短提了两句,不过没有顾汐。
十多年里,顾汐也就见过李香山这两回,茫茫人海,彼此的圈子毫无交集。顾汐忽然来了兴趣,如果李香山现在见到他,还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这个想法维持的时间实在太短,他瞬间的兴趣远比不上既定的生活规划。李香山刚站起身,他就沉下声对司机吩咐:
“开车。”
周围拥挤的人群已经被工作人员疏散,前方被导出一条大道,车驶过去,平稳离开了学校。
李香山出了学校,就直接坐地铁去了电子新村,他需要一台电脑,今天可能买不成。他想先了解一下大概配置和价位,回头再问问邻居小伙子,人家在电脑城里做销售,也许可以给他一点意见。
晚饭后他去遛狗,正好碰上那小青年,就把人家叫住了:
“小刘,问你个事儿。”
天天刚被主人抹完药水,出来散步相当兴奋,扒着李香山的腿撒娇,伸舌头舔他握着牵引的手。
小刘在岔路口等女朋友,这时候笑着回话:
“李哥,您什么时候养的狗这是萨摩吧我女朋友特别喜欢,就是没地儿养。”
“小家伙皮肤出了问题,我捡着了,就好好养它。挺活泼的,又听话,就是有点怕生。”
李香山把小刘拉到一边,主要问了哪款机器适合画图,小刘给推荐了几个型号,最后开始拉家常:
“李哥,我听说这片儿就要拆了,年底就能办下来。”
李香山脑袋里一根弦立刻绷紧了,低声问:
“哪儿来的消息”
“我不有个老同学在拆迁办吗,前两天刚给我提的醒。本来咱们这儿挺偏,暂时拆不到,可人家大集团看中了这块地,钱都付了,就等着十一动工呢。您算算,统共还有几个月我妈可到处找中介租房子了,这地方早该拆了,坐公车到市区或者近郊都不方便。”
李香山握紧了手里的牵引,天天不安地趴在他脚上,尾巴轻轻扫动。
“时间太紧了……”
小刘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过去压低声音:
“可是人家开出的条件好,新建的房子在市区,交通方便,价钱还能另议。我劝您赶紧找好过渡房,开什么价考虑好了,这边拆迁办一找人谈,您就先上,占了先机还能选个好房号。这年头做钉子户没好处,人家能让政府批了这块地,解决一两户人家也不是问题。”
李香山摇头:
“我那房子,总共也就三十多平米。”
小刘迟疑片刻,想了想说:
“添点钱也能拿下个小户型。李哥,这么跟您说吧,我哥们也是搞机械的,在公司设计部呆着,你看愿不愿意接几个私活,替他画几张图。价钱不会低,这不是要贴补房子吗,谁还没有个难处。”
李香山还不太懂他的意思:
“他们公司除了他就没人能画了”
小刘干笑:
“嘿,您想岔了,不是那个意思。他这不是刚跳槽到新公司吗,原来签订单的,现在新单位让他在设计部呆着,想试试他的底,好了就往上调。这不想让您帮忙画两张,方便自己也成人之美了嘛,他画图底子不行,跑业务倒是在行,您就给帮帮忙。放心,跟您手上的工作无关,就按他的设计要求画图,我先代他谢谢您了。”
5.初露锋芒
偌大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顾汐闭着眼按摩太阳穴,直到被敲门声打断,应了句:
“进来。”
“顾先生,关于收购翔宇机械制造……”
“怎么样了?”
顾汐睁开眼,挥手示意来人坐下:
“何平,这事儿你负责了不是一天两天了,给我个准话,还要多久?”
“恐怕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今早他们家的股价忽然上涨,而且……”
“你说……”
“而且似乎新产品给他们增了不少底气,正联系外商融资呢。”
顾汐瞥了何平一眼,冷笑道:
“速度够快的,上个月你不是还断言,他们熬不过这季度吗,怎么翻身这么快?”
何平叹口气:
“您不知道,他们的新产品创意不错,但是有几个技术难题一直没解决,旧机器远远不如咱们运转的好,市场都被咱们占了,我这么推算也没错。本来再拖个两周,在他们破产前收购过来,是最恰当的,条件价格任咱们开,谁想这时候还能咸鱼翻身?”
顾汐随手翻开桌上的文件,听他解释的间隙,签了几份:
“这么说是有高人在背后帮忙?我们成立科研技术小组,几位有道行的专家也没少请,反而比不过人家背水一战?”
顾汐的公司在技术上一样没法攻克翔宇制造所面临的几大难点,机器的壁厚过大,精加工程度低,并且体型庞大太过笨重,耗能严重但是效率低。顾汐一直想花点钱从国外买几张图纸回来,但是国内外环境差异很大,很多因素需要重新考虑,不是花钱就能解决问题的。
顾汐甚至想请自己的恩师出山,但是老人家退休好几年了,一来这些烦心事很让人伤神,二来有没有那个精力去研究,还要另说。顾汐也不着急,机械制造是顾氏企业中他最有把握的,只赚不赔的生意。他只等着拖垮翔宇制造,再轻而易举收购过来。研发新产品可以放一放。
没料到这一招后发制人走得一点不妙,反而让别人在最后关头抢了先机。
“顾先生,您看现在咱们……”
顾汐伸手比了个暂停的动作,笑道:
“我想知道我们输在哪里。”
何平把手上的纸小心翼翼展开,摊平放在桌上:
“他们已经上报完了,一切正在等待审核,这是其中几项参数数据,不太重要,所以才能勉强套出来。”
顾汐接过来,瞥了两眼,重新靠回椅背:
“何平,我在想你是否要考虑重组技术部了。”
李香山在家里给狗洗澡,小家伙身上的伤好得很快,皮肤不再呈现病态的红,陆陆续续长了些茸毛,可爱极了。
萨摩的脑袋和尾巴上的毛发很长,一直没剃过,它呆在李香山身边的时候就爱用尾巴扫主人的小腿,或者脑袋挤进他怀里撒娇,现在沾湿了,就显得不那么蓬松,李香山忍不住给它的滑稽样子惹得笑出声。小家伙打了个喷嚏,他赶紧把它往怀里揽,舀了温水顺势浇下来,冲掉它一身的泡沫。
天天不像别的狗,逢洗澡就躲,它从头至尾似乎都很享受,偷偷舔了李香山好几次。
最后被主人用一张有点发旧的大毛巾毯包裹起来,天天眯着眼,任主人给它擦身体,敲门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它哼了哼,很不情愿地扭动两下,李香山已经起身开门。
“小刘?进来坐。”
小刘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封,摆摆手道:
“不用了,李哥,这是上次画图的酬劳,三张图三千块,您点点。”
李香山显然有点意外,半天才开口:
“这钱,多了吧?”
小刘直接把信封塞他口袋里:
“嗨,您在那小破厂里呆太久了,大概不知道外面的行情。总之我那哥们说了,下次有这好事,一定再找您,钱只多不少。您安心收下,咱们两相方便。”
李香山想起点什么,忙开口问:
“我在图上注明的技术参数,整体修改之后还有附带的一张纸说明,他没看漏了吧?错一个参数,麻烦就大了。”
小刘打算走了,又折回来,挥挥手说:
“这您放心,我全记着呢,都指出来给他看了,一处没跑。”
6.记忆缝隙
小刘走后,香山给天天继续把脑袋擦干净,让它在院子里呆一会儿,晒晒太阳,自己把地面清理了一遍。
不经意看到前阵子给沈斌收拾出的东西,最近事多,一直没给他送过去。
李香山想着,最近要约萧哥出来,跟他把话说清楚。这事儿是他牵线搭桥,现在不成了,也得告诉他一声,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
正晃着神,天天从门外探进了脑袋,毛发已经全干了,雪白雪白的,竖着耳朵静静望香山。
李香山走过去,摸摸它的尾巴,初夏的太阳,这么一会儿功夫身上就蓬松得很了:
“进来吧,马上咱们就开饭。”
天天得了这话,立马来了精神,进屋子就往香山身上蹭,走一步跟一步。到了吃饭的点,就把自己的小饭碗叼到香山脚边,半坐下来跟主人一块午餐。
香山开始还没察觉,它静悄悄的过来,没一点声音。后来总感觉脚踝痒痒的,被有一下没一下轻轻蹭着,才低头看过去,果然小家伙用耳朵尖碰他呢,这时候被发现了,就一个劲儿朝他摇尾巴。
香山挑了些好吃的放进它碗里,只要是香山碗里的,不论荤素它都要尝几口,而且津津有味。
下午香山要去电子新村,途径沈斌家,他实际上也没去过两次,有点不记得路,不过凭着记忆走,又问了小区物业,还是摸到那地方了。
沈斌在家,看他手上拎了两个大纸袋站在门外,有点摸不着头脑,支着下巴笑了笑,说:
“你这是干嘛要搬来住那该提早跟我说一声。”
李香山把纸袋递给他:
“你看看少没少东西,我都点过了,应该不差。要是有出入,你跟我说,我再帮你找找。”
沈斌瞥了一眼纸袋,里面全是他随手丢在李香山家的衣物,其实谁真在乎这个。不过这时候李香山拎着东西上门,是摆明了不想继续,两个人的关系到头了。
沈斌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心里却在细细盘算。
这人是萧哥介绍了做对象处的,他不能说断就断,萧一鸣很维护李香山,分手这事儿不论是不是他主动提的,给萧哥知道了都只有挨骂的份儿。
另外,沈斌这些年玩过那么多人,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主儿,从来只有他甩别人,哪有别人扔了他的道理,他当然不会答应。
沈斌忽然对李香山来了点兴趣。
他敞开了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笑道:
“那咱们里面谈”
李香山望他一眼,摇头说:
“不了,我还有事,挺急的。”
沈斌手指靠着门边画圈:
“那我就简单说了,你也知道萧哥为咱们的事挺操心,就算不合适,那也是咱俩的事,没必要再让他费心。我是这样想的,这事儿你先往肚里放两天,别急着告诉他,咱们慢慢暗示他,时不时透点风声的,他自然也就知道了。萧哥这人是个急性子,你也知道,他要是没点预兆就知道了,肯定立马兴师问罪,到时候你跟我可都不好受。”
李香山虽然没表态,其实话都听进去了,他也不想让萧一鸣难做,最后点头:
“那成,他要问起来,我就含糊应付过去。”
翔宇机械的股票势头一阵大好,从前的颓态早就一去不返,仅仅十几天,新机器的基本雏形已经有了。
顾汐没想到对方把新品开发做得有板有眼,对他实在是不小的威胁,思前想后,开完几个重要会议就把何平招到总公司。
何平知道顾汐的脾气,他不喜欢像审犯人一样挨个儿问细节,公司有什么动静,他其实都知道,所以何平一进门就交代了:
“顾先生,这个月的订单,少了5份。”
顾汐指节轻扣在桌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是吗我以为一份都不剩了。何平,我把机械制造交给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现在也是。翔宇要翻身,有高人,又比咱们先做这一行,没那么容易倒。也许是我之前逼得太急,或者对他们估计不足,不过既然人家亮了底牌,你也该全力以赴。”
顾汐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说话很艺术且有分量,从来不随意肯定或者否定一个人,凡他认为有价值的人物,必定在提建议之前先肯定了,重点部分也只说一半,大家都是聪明人,谆谆教诲式的劝导未免把对方看得太轻。
何平即刻感觉自己任重道远,回去后改组了技术部,裁剪了一批只吃饭不干活的,又招了几位高校硕士生,公司的风气也大大整顿了一番。一切做下来,只是铺垫而已,治标不治本。他们的技术核心虽然有了新鲜血液,但毕竟是刚毕业的学生,没一点实际经验,请高工师傅带着,也凭空多了麻烦。他们虽然有想法,提出的都是可行性相当低的建议,空有热血而行动力不足。
不过技术研发的价值在于时间的历练,机械类的老人比新人有用得多,公司养着这帮人,供他们实践学习的机会,几年之后就能连本带利收回去。
李香山是这样的旧人,他年年月月埋在他的研究里,仅此为生,所以比别人更多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值。
晚上何平在凯旋定了一桌,邀了B大几位学者,也是公司多年的合作伙伴了,另外还有中石油两位区域高层,甚至连顾汐往日的老教授——周礼都请来了。
所以刚进门,顾汐看到这一桌人,暗自惊讶,再来也感叹何平这回确实卖力,迅速走过去,笑了笑,先倒满一杯,一口气喝了,说:
“给诸位道歉,下午有个会,耽误点时间,让大家久等了,我自罚一杯。”
几位纷纷看表,表示顾汐很守时,是他们来得早了。
顾汐也就不再推让,在周老左侧的空位上坐下了。
这顿饭吃了一半,话题左绕右拐,还没谈到顾氏与翔宇相争的问题上来。
几位学者都是学校里呆惯了的,不会察言观色,只晓得研究课题、带学生,中石油两位老总正好相反,长袖善舞,所以闭口不提,等有人说了,再附和。周礼已经退休很久,早就不理这些事,更是个局外人。
顾汐倒也不急,大部分时间并不开口,只听他们乱谈。虽然最紧要的没说,不过倒听了不少尚未出台的新政策,包括与国外合作的科研项目,也算收获颇丰。
中途上了一道鱼汤,周礼喝了两口,忽然侧过头对顾汐说:
“不知道香山现在怎么样了。”
顾汐忽然凛了心神,他当然知道,李香山很爱喝鱼汤。有段时间住在乡下,他天天赤脚下河摸鱼,战利品上交,晚上就可以喝到鲜美的鱼汤。
再过几天,到小暑就是他生日了,这些顾汐居然还记得。
7.夜
失神也只是一时的,顾汐强笑了一下,挑了块鱼肉放进老师碗里:
“失去联络好久了,上一次见他,还是七八年前。同学聚会也没见他来过,可能到了其他城市,想要联系就很困难了。”
周礼点点头,又摇头:
“你以前跟他关系最好,连你都不知道他的近况,唉……”
顾汐笑道:
“人各有志,咱们不提了。”
所有学生当中,周礼最喜欢李香山,他勤奋踏实而且有天赋,任何问题一点即会。顾汐当年大学没毕业就去当兵,和周礼的关系算不上亲厚,后来事业上升期,拓展到机械这一块领域,还是请李香山出面,聘了周礼做公司技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