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征当时确实和写帖子的人有说过,但人家有没有写上去,他也不得而知。此刻被杜烽追着问,他只能尴尬地搓了搓手。
“眼下家里只有这些,你要是肚子饿,就吃了吧。”
杜烽刚想拍筷子发发威,忽然瞥见徐明征右手手背上的红痕,因为皮肤白,所以显得特别惹眼。
杜烽一把抓过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明征不明所以,反问他:“什么?”
杜烽沿着那块红痕的形状画了个圈,肯定道:“这是烫伤。”
徐明征“啊”了声,把手抽回来藏在袖子底下,道:“没事,很快就能消下去。”
杜烽拉下脸,旋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于是又冷哼了两声,道:“明天把伙食改善了,这种猪食谁要吃。”
徐明征一听,就问:“那这些,你还吃吗?”
如果杜烽不吃他就端回自己的屋里,不能糟蹋浪费口粮。
杜烽重新拿起筷子,低头随便扒了两口,嘟哝道:“不吃?那还不饿死我。好了好了,你也别杵在这里当门神,回自己的屋吃去吧。”
徐明征被这位考生大爷折腾得有些时候,杜烽一赶他,他如获赦旨忙不迭地回了自己的东屋。
翌日一大早,徐明征便出了门。走过一条街来到陆记肉铺。
陆记肉铺是陆老头的小儿子开的店,有时徐明征一连两三个月不见荤腥,嘴馋了就到这儿来买点肉,顺便还能捎点金疮药回去。
晌午时分,杜烽看了看米饭上堆着的两块肥肥的红烧肉,轻蔑地哼了声,在摔筷子前忽然回了手,一声不吭地吃起来。
紧张地在旁边听着响动的徐明征,此时终于松了口气。
刚过未时没多久,徐明征又出了趟门。虽然把房子租出去了,但显然解决不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还想再去求求醉仙楼的大当家,看能不能先让他试试。
醉仙楼的大当家人称“赛李逵”,面白无须但嗓门特大,隔着七八条街都能听到他训斥伙计的怒骂。
徐明征人是不矮,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又双目失明,故而很不被赛李逵看在眼里。
没等他说完话,就被人家无情得扫地出门。
直到酉时三刻,徐明征方才黯然回到家。
他一个瞎子无需点灯,摸着黑到桌边,拿了茶杯打算喝口水解解渴。
“怎么弄到这么晚?”
黑暗里,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随即是一声清脆的“咣当”,原来是徐明征受惊茶杯脱手。可怜那个杯子,摔到地上粉身碎骨了。
徐明征蹲下身想拾起碎片,杜烽也蹲下去帮忙,徐明征摇头道:“不用,你……”
说话间,手指不小心划过锋利的碎片,顿时鲜血流出。
杜烽抓过受伤的指头,想都不想地含进自己的口中,含糊道:“真不小心啊,看不见碎片还要去捡。”
徐明征用力将手指从杜烽的口中夺了回来,紧张道:“你、你不必如此。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烽看着他,说道:“我要沐浴。”
“……跟我来吧。”
第六章
徐明征首先转身出门,领着杜烽走到东屋左手边的小茅屋里,让杜烽在里面等着,自己则从角落里拖了个简陋的木桶过来。
杜烽看了看木桶,虽然不大但能勉强容下他,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
“水呢?”
“等一下。”
徐明征认命地转身出了茅屋,为这位大爷似的租客弄水。
杜烽双手环胸,冷眼旁观徐明征一桶一桶地把微凉的井水倒入浴桶里,直到快装满了他也没见着热水。
伸手试探了下水温,杜烽凉凉道:“这么冷,叫我怎么洗啊?”
徐明征听声音觉着差不多了,倒完最后一桶水,直起腰来,道:“天还不是很凉,真洗起来不会太冷,你将就一下吧。”
“将就?!”杜烽很不满地嚷嚷道:“都快深秋了,你还让我洗这冷水?万一受寒着了凉,看大夫的银子就得算你头上。”
“不、不会吧……你这么强壮,不能这么容易就病的……”
杜烽听出话音,讥笑道:“身体再好也不能让你这么糟蹋着来,更何况……你又看不见,怎么就知道我体格强壮了?”
“我、我能感受到。”徐明征面对对方的咄咄逼人,明明自己才是有理的一方,却不知为何有些发慌。
“能感受到?”杜烽拖长了音,狐疑地瞅了他两眼,忽然眼珠子转了转,生出戏弄的心思。
杜烽故意凑到徐明征面前,当徐明征感受到迫人的气息想要避开时,他飞快地伸出手抓住对方的手腕,放到自己的胸膛上,暧昧道:“是不是这样感受到的?”
徐明征被强迫着和别人接触,即使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手底下贲张的肉块以及炙手的热度,这让他几乎是惊骇地用力挣脱开杜烽的桎梏,慌不择路地落跑。
“唉,和你闹着玩的,别跑啊!”
随着杜烽的话音落地,徐明征身形不稳,步履踉跄,一个不当心摔倒在地上。
摔下去的时候本能地想找支撑物,结果牵连到一边的木桶,登时清凉的水洒了他一身,满地淌水。
“看看,叫你别乱跑。”杜烽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想上去把人扶起来。
双掌甫一触到徐明征的身体,下一刻却被狠狠地打开。徐明征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地喘气。
过得半晌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再给你打水来。”
“……不必了,本大爷没心情洗冷水澡!”
“……那你早点休息吧。”
既然对方不肯将就,徐明征当然不会勉强,顺坡下驴,走了。
望着徐明征略带着些跛脚离开的背影,杜烽冷冷弯起唇角。
“不识好歹。”
经由这一出,杜烽没闹上什么毛病,徐明征却病倒了——多年不曾光顾的伤寒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一下子冲垮了徐明征的身体。
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徐明征在恍惚中想起那个粗暴的租客,若吃不到午饭,只怕又要暴跳如雷,寻他的麻烦。
双手勉力撑在床板上,徐明征想要下床,哪料得手上疲软双脚一下地,便直直摔了下去,后脑勺不慎磕碰在床边的桌角上,登时晕了个天昏地暗,人事不知。
第七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明征从沉沉的黑暗中醒来。
睁开眼,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双目不能视物。徐明征只觉得自己被宽阔的温暖包围着,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暖意,仿佛身在襁褓之中——没有烦恼,没有伤害,令人无比眷恋。
然而,这份宁谧未能延续,因为在下一刻徐明征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他不但未着片缕,而且令他感觉温暖的来源,竟来自另一具温热的赤裸的肉体!
肌肤紧密相贴的触感,让徐明征从心底深深地抵触!
不及多想,刚要把人推开,对方察觉到他的动作,率先放开了手,又往后退了点。
“你醒了,感觉好点了没?”
“什么……”
徐明征认出杜烽的声音,或许更早便已辨识出。耳中听得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怔忪。
回应他的,是一个温凉的东西靠过来。徐明征一惊,慌恐得想避开,谁知仍有些昏沉的头被两只大掌固定,随即额头上传来人体的温度,是杜烽的额。
“不烫啊,应该没事了……人怎么还是傻傻的?”
杜烽奇怪地自言自语,徐明征眼瞎耳灵,仍是听了去。
“我病了?”
杜烽没好气地放开他,恨恨道:“废话!睡了一天一夜,连累我一顿饭也没吃上。既然好了,就起来做饭!”
这些日子徐明征被他喝来呼去惯了,一听这话下意识地起身,被子从身上滑落,赤裸的上身觉出了秋意的寒冷。
徐明征这才想起对方好像与他一样,身上未着寸缕,既惊且窘,双手在床四周摸着,最后还是杜烽看不下去他那惊慌失措的表现,随手抓了衣服扔给他。
徐明征穿好衣服,抬起头对着杜烽所在的方向,迟疑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杜烽的目光在那人半敞开的前襟处游弋了一番,凉凉道:“你受了风寒,又撞到桌子,一直昏迷着说胡话。本大爷仁厚心肠,亲自上阵帮你发汗,这点小恩你就不用记心上了。”
“可是,我这里有治疗伤寒的药草……”
杜烽“啧”了声,怪道:“你的东西,我怎么知道放在哪里?何况,凭你那小气劲,用了你只会更心疼!”
“我……”
徐明征被对方话中的尖锐给噎住,心里头恍然明白,杜烽还记恨着自己不让他洗热水澡的仇,此时此刻岂能再多言?
“……我去做饭。”
“快点快点!”
杜烽连声催促,听那声音恨不得赶紧把人给拽去灶间。
徐明征以尽可能快的步伐走到门口,临出门的时候,他稍微停顿了下,转过身真挚道:“多谢。”
正感不耐的杜烽一愣,眼神复杂地望着徐明征瘦削的背影,久久无语。
徐明征的这场病,有好也有坏。
好的是他明显感到杜烽的转变,不仅对他呼来喝去的次数大大减少,有时候甚至会帮着他搭个手干点活。坏的是杜烽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说穿了就是白无一用的书生,不是把碗打破,就是扫个地也能把扫帚柄弄断,越帮越忙,实在令徐明征敬谢不敏。
这天,杜烽又要来帮忙,徐明征黑了脸,连忙拦住。
“我一个人忙得过来,还有三个月就要开考,你专心读书便可,不必再管这些琐事。”
杜烽用怀疑的目光盯了他许久,徐明征就算看不到,也能感受到那份凛冽之意。不过最终杜烽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出了大门。
第八章
徐明征的病好了,日子却过得越发困难。
一部分原因是徐明征大大改善了杜烽的伙食,不能说顿顿有肉,但隔三差五得好歹能见着些荤腥,再加上两个清炒的小菜——那五钱银子就所剩无几了。
杜烽见不得他这种滥好人的做法,终于忍无可忍地敲着碗沿,厉声问:“你怎么不吃?”
徐明征回他:“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就你屋里的枕头边上的两个窝窝头?”
“……”
敢情杜烽杜老爷闲来无事,把他的伙食也给清查了一遍。
“我吃惯了,油腻的反而吃不下去。”
“我听你胡说!”
杜烽人高马大,声音洪亮,这一声吼,在这小小的房子里俨然有天崩地裂的威势,生生把没有防备的徐明征吓得抖三抖。
“过来。”
听得杜烽用下令的口吻说话,徐明征有心不理,耐不住对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凛凛寒气,一步一缓地摸到桌子边上,还没站稳,就被一股子的力道拉扯过去,摔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
“坐下,吃!”
一双筷子被塞入徐明征的右手中,下一刻耳边传来杜烽为他夹菜的响动,还有那略带粗鲁的话语。
“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还敢挑三拣四。这些不吃完,就别想回屋睡觉。”
徐明征忽然很有些感动——即便杜烽说的话不入耳,从中仍能感到一份关心,一丝暖意。
杜烽看他拿着筷子乖乖地吃起饭来,于是缓和了脸色,说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你要是再病倒,谁给我做饭。”
扒饭的手一顿——是这样吗……
徐明征低下头,继续吃着,只是睽违许久的米饭在嘴里竟是越嚼越没滋味,还不如回屋里啃那两个窝窝头。
难得饱餐了一顿后,徐明征打点起精神,准备三顾醉仙楼。
醉仙楼的“赛李逵”不是个易相处的掌柜,但是在同行业中,他给手下伙计的月银却是最慷慨的。
因着这一点,对于急需用钱的徐明征而言,三顾醉仙楼是必须且必要的。
这天的晚些时候,徐明征略带着些许的兴奋回了家。
一进门,就觉出了屋里有人。
“你可算回来了,又出去找活了?”
是李二。
徐明征点点头:“李……大哥,我不知道你今日过来,让你久等了。”
“也没多久。”
李二边接过徐明征手中的琴,仔细收在在一直放琴的地方,问:“你那西屋也能租个不少银子,怎的这么急又出去找活干?”
徐明征莞尔道:“不能光靠这些银子度日啊。何况,我一个好手好脚的人,整日闲在家中也是难受,琴技都快生疏了。”
“那这活,找到了吗?”
徐明征的脸上似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开心使然。
“醉仙楼的掌柜的被我说动,答应后天让我去试一下。若是满意,即刻就能上工。”
“后天……”
徐明征感到李二欲言又止,他转向李二所在的位置,问:“李大哥,有何不妥吗?”
“前些日子,我碰到一个老铁匠,他答应传授我打铁的手艺,可是……老铁匠的铺子在衡阳,离此能有二百多里路,后天一大早我就得上路,可能大半年都回不来……我放心不下你和阿娘。”
“这是好事。李大哥你不是一直想做个铁匠,那就去吧。干娘这里有我照顾着,我们等你回来。”
“明征,我……”偌大的汉子想起离别之情,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抓过徐明征的手,伤感中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你要等我回来,到时候我一定让你和阿娘过上好日子。”
徐明征反过来握住那只厚实温暖的大手,微笑着应下了。
在晕黄光线的映衬下,徐明征的这抹浅浅笑意,仿佛成了被凝固住的永恒。
第九章
送行的那天,寒风乍起,带来入秋后的第一波冷意。
李二和徐明征搀扶着李大娘,一路来到城门口。
徐明征把一个不起眼的包裹塞给李二。
“这是什么?”李二想要打开来看,却被徐明征按住。
“路上再看吧。时辰不早了,别让老师傅等太久。”
晨曦初现,旭日东升,映照在离人身上,是不舍,是怅惘。
即便如此,终究挥别。
李二跳上马车,扬鞭离去。送行的人极目远眺,直至风沙掩去亲人的身影。
醉仙楼的活计比徐明征原先预计的要清闲一些,他只需在晌午以及酉时时分到场,而且只有雅间的客人要听琴,“赛李逵”才会让他露面。
晌午时分上工一个时辰,晚上则是三个时辰,工钱却丰厚到能令徐明征热泪盈眶,于是越发地珍惜这份活。
而李二的离开,对李大娘还有徐明征是个不小的变动。原本掺了其他目的在内而收徐明征做干儿子的李大娘,如今真是赖上了对方。还不是一般的赖,三天两头地让徐明征过来吃顿便饭,要不就拉住对方唠嗑,十句话里有八句不离李二。
徐明征明白李大娘的心情,于是只要有空,都会认真听李大娘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