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他的视线,反而更加锐利呢。
直接的指明参考文件中的第几页,增加了应收帐款的比例和由50天拉到70天的付款期限,不过回收率是成长了,现金还在忍耐范围之内,至于上半年做出的营业目标及预估……
当然还是懂得必须强调己方的优势,只是这些数字上个星期便简单为执行长报告过,此时其说是简报,还不如说是各公司间成绩优劣的角力。
也不知道其他人感受到了没有,他总觉得台湾区这部份,每次都进行得很快。
不过,再怎么快也没办法减少会议进行的时间,今天和昨天一样,会议延长到晚间八点才结束。
隔着玻璃维幕己经看不清街头景色,想必是一片黑暗,夜间应该微有凉风,无论是心情或是身体上,都会比较舒适吧。
刚刚还直冒汗的总经理微微笑着,侧过头问他有没有带护照。
是酒吧的邀约。
这个严格的国家,即使他们的年龄那么明显,仍旧避免不了这道手续。
和众人一起用过晚餐,再到楼下的酒吧内流连了一会,踏进铺有石斛兰花纹长毛地毯的旅馆大厅己经十一点了。
和有事而在柜台耽搁的其他人分手,他先行回房。
并没有向柜台查询讯息,恋人也出差去了,只留下紧急联络用的工作室电话,一直等着他到了目的地主动和自己联络,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现在干脆放弃,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回国的天气正如想象一般,飞机一落地便披上准备好的大衣,冷风依旧由袖口窜入,绵密阴雨由机场一路跟回家。
到家时也正如想象的一般,浩禹还没回来,房内滞塞着凉冷潮气,并且空无一人。
放下行李,发泄般将信箱里好几天的报纸扔进空空的字纸篓,将微淋了雨水的大衣挂起,准备钻进被窝入睡,没想到警卫却由内线通知有访客。
门铃叮铃叮铃响的十分有活力。
不耐烦的猛力开门,看到来人就怔了一下。
「是你啊。」还是很难对他发脾气的,嘴角甚至不自觉的勾起来了「穿这么少不冷吗?」
自然而然使摆出亲切的样子,对方也熟门熟路的进门,手里提的是便利商店买的运动饮料和一些清淡食物。
那彷佛是来探病的样子,让季饶不禁笑了。
随着年纪与际遇变的成稳,但是,无论何时都轻松愉快的语气是一样的,随手拉住季饶因雨潮湿的袖口,检视般将他从头看到脚。
一丝也没有碰到手臂,视线,最后是停留在季饶冒雨上车微湿的裤管。
「我不太怕冷。你呢?耶?好好的嘛?这次没事?」目光在脸上搜寻,眼神却一次也没有相对。
为飞机旅行而感到不适,连季饶自己也感到惊讶。
突然开始的毛病,为什么及如何引起的,都不知道。
「好像稍微习惯了。」
也许是还没到逞强的极限。
特别是眼前这个人,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并不是憧憬或留恋,然而偶尔会想着,当年如果能够和这个人在一起,自己的人生必然和现在完全不同。
也因此,明知这个人应该是知道恋人的去向,他却不愿意开口询问。
一点也不能泄露自己的不满,在这个人面前,一切都必须顺遂才行。
「那……这些?」扬扬手里的袋子,赤裸的手臂滴落了一些雨水。
季饶却答非所问。
「……你要不要毛巾?」
最后并没有将食物带回家去,披着毛巾帮忙放进冰箱便告辞了。
季饶也终于有了些精神,笑了笑便将报纸捡回来,读完了头条,才神清气爽的上床休息。
是看了新闻的关系,上班那天没有表现得人事不知,离开台湾而与同事间的违和感也出乎意料没有产生,连晚间的应酬都相当愉快,那几天一切都很顺利。
到了周末,不知怎么就得送女同事回家,稍微熟络一点的,便拐弯拐角的暗示他,怎么可以玩起来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像恢复单身生活了,那天终于有人问起,他讶异的停下下楼的脚步。
「星期六有害你挨骂吗?」
刚过去的周末,算是眼前这位同事的迎新吧。
但是,并不完全是新人,上一个工作是支持日本的研发计划,下一个工作很可能调回亚洲区技术副总身边,迎新对他而言可以说可有可无。
不过,他也似乎知道,同事也只是找个借口聚聚而己,在聚会上表现很低调,因此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头发留得比一般人长些,刚由机房上楼,在西装衬衫上罩了一件膨松的蓝色雪衣,扣子刻有某著名电脑商标,应该是借来的。
外表有些散漫,做事倒是意外的认真仔细,现在又多一样,令人惊讶的记忆力。
到底是如何得知,近来的夜游其实并不寻常呢。
「看来你己经弄得很清楚了,环境还习惯吗?」
拉远距离,以主管兼前辈的口吻开口,轻触着光亮金属楼梯扶手的姿态,也是不打算久留般随时准备迈步。
果然微微的怔住了,笑容也收敛了些,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色。
「呃……环境很好,大家都很亲切。」
据说是在美国长大的亚裔,说话有一点点口音。
发现那双眼睛直直的向自己望来,季饶立刻转开视线,在一瞬间便意识到危险。
微笑了下,吩咐有事可以找主管帮忙,季饶无视于他渴望攀谈的眼神下楼走人。
在人的认识这方面,季饶并不像恋人那样敏感挑剔。
去除立场相对而厌恶的敌手,他很擅长控制潜意识的反感,很少产生排斥。
这个年轻研发人员,却令他感到不自在。
然而人是这样子的,本能的想避开,却更容易意识到对方的视线,甚至觉得他怎么老在自己的部门、惯常经过之处晃来晃去。
让他趁虚而入就是心情最好的那一天,一清早起来便收到恋人的传真,便整天都控制不住想笑的情绪。
晚上也没有和大家一起吃饭,助理待得够久,一眼看出笑容里的成份,便调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苦笑就算是默认了,站起来打开门往外望了望,一面掏出钱包。
「二、四、五,不用加上我……还有谁?」
一听到要请客助理动作快得很,身材娇小钻过季饶手臂底下毫不避讳,吓一跳季饶向后退了一步,记起今天报备加班的总人数。
她却若无其事,壂起脚尖数人头,季饶己经乖乖掏出两张纸钞。
「记得找钱。」随口说着,季饶挑起眉毛回到位子上。
应该是自己多心才对。
从开始追求恋人的那时候,便再三明示暗示自己的拒绝,那是七八年前的事。
自己的恋情是个秘密,再加上恋人讨厌人潮的缘故,情人节或是纪念日,根本没有庆祝过,只是在被问到时,从不加以否认,己经有对象了,并且一定要露出甜美的笑容。
在街上被看到时,就说那是室友;至于休假时,就说和恋人有计划。
不太提及恋人的职业模样及一切特征,要是被发现和室友重叠就糟了,但是,应该己经做到足以将有意介入的亲友及男女排除的程度,助理应该也知道才对。
只想到要避开她积极的举动,季饶对自己散发出的寂寞气息毫无所觉。
危险的是自己不是别人,当然也没留意到。
想想助理大概还是会带点心给自己,便拿起伞准备外出。
雨势比想象中大多了,在室内听不到雨声,然而站在屋檐下的话,便发现街道上己经有些积水,是冬季少见的倾盆大雨。
站牌前的人群都到骑楼下避雨了,喷水池也关了起来,他走过白色大楼前黑色圆石拼成的道路。
下个月开始对面建筑物便会装饰上成串灯泡,拼成可爱的图样,这些灯饰将会挂到新年过去为止。
并不打算穿过有两个樟树安全岛的宽阔马路,而往巷子里二十四小时的家庭餐厅走去。
撑着伞的视线并不太好,直到发现灯下争执的身影,才猛然停下脚步。
并没有发出声音。
迅速判断是争执,是因为那快而激动的手语,以及险恶的神情。
是经常具有多重意义的语言,毫无头绪的话,季饶一时间摸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
膨松的蓝色雪衣,也挡住了部份视线。
决定装作没看见赶快通过,却看见蓝色雪衣很快被脱掉,塞进对面男人的手里。
「还你!我们早就结束,不要再来找我!」
雨水喷溅在树篱叶面,枝枒微微摇晃。
季饶压下伞缘,快步通过。
(二)
甩掉手腕的水滴,走进温暖的餐厅点了餐点,才对刚才看到的场景讶异起来。
待者先送上柠檬水和咖啡,他由口袋里掏出钢笔,以及小心对折放进口袋的传真,在恋人的问侯下方,对话般缩小字体写着:我今天看到奇怪的事。
——我今天看到奇怪的事。
忍不住叹口气。
同事和人吵架的地点并不是隐蔽之处,相反的,根本就是显目的叉路口,旁边是亮有红灯的警局。
路人好奇的投以视线,也是因此吸引了季饶的目光,才偏过头看看。
是懂得他们的对话而意识过度,还是年龄有差的不同作风,季饶与恋人使用手语很少引起他人注意。
拒离太远就折回对方身边、吵架的话就沉默不语,重要的事情还是用笔谈,也许是因为,恋人在失聪前就没有提高声调、隔空喊话这种习惯的缘故。
……刚才那两个人曾经是恋人吗?
拼花吊灯在头顶微微晃动,思考就此停顿了一下,鼻尖捕捉到雨水的气味,季饶挑起眉毛、转头。
一双漆黑像小狗般的眼睛盯着自己,侍者端了一杯水跟在背后。
几乎可以听见,水滴由他的指尖滴落的声响。
「你们……一起的吗?」困扰的声音,犹豫着是不是该将杯子放下。
季饶看了一眼己然湿透的衬衫和长裤,默许般收回视线,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挤过站立的同事与侍者。
他们转弯跑向的是靠窗处宽大六人坐位,沿路好几张桌子是空的,先后跳上茄色浅绿直条纹布面沙发。
季饶坐在油画下第二个的位置,视野与四人桌垂直。
同事松口气说是,侍者放下杯子后,他就准备坐下。
季饶倏地开口阻止。
「等一下。」咬着牙拿起自己的大衣递过去,对方怔住了。
露出无奈的神情,慢慢补充。
「你……叫Arty对吧……不要误会了,我很喜欢这家店,要是弄湿店里的沙发,就不好意思再来了。」
听了这些话,倒是沉默了一下,Arty很干脆的拉过四人桌的木椅,示威般利落的落坐在九十度的位置。
季饶瞪着他的动作。
高傲的小子。
但是,自己的挑衅在先。
是不想被打扰,希望他知难而退吗?
还是目睹了他与别人的争吵,更意识到自己的顺利与优势,不知不觉表现出的傲慢。
想到这些不禁有些错愕,季饶放缓声调,低声开口。
「怎么会冒雨出门?天气这么差。」
「呃……」也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态度,听到季饶的话连忙抬头。
季饶觉得自己的微笑都有点僵硬了。
「伞被拿走了吗?」试着提词。
「啊。对啊。在便利店买东西,没想到下大雨了。」
终于反应过来后,谈话就变得流畅。
并没有表现出对主管的退缩,或是对年长者特有的距离感,但是,也不像众人传说的,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心智。
十二岁、或是更多年龄的差距,以季饶的眼光来看,他的应对多少有些天真。
吃东西的时候看起来很愉快、发现认识季饶在日本的朋友惊讶的追问,当小孩子踩过他的脚,他没生气却故意和对方斗嘴。
那场在雨中的争执,则完全被抛到脑后。
结帐的时候再次出现尴尬的意外,Arty怎样都找不到他的钱包,季饶笑笑帮他付帐。
是放在雪衣里吧。
这么想着。
便利商店的谎言己经穿帮了,却没点破。
推开第一重玻璃门还不觉得冷,走出第二重玻璃门时就冷得不得了了,时间己晚再加上下雨的缘故,呼吸冒着雾气。
路灯穿过菩堤树在积水里反射着苍白的灯光,两侧的七里香墨绿色暗影里,点缀了点滴冰冷的气息。
雨势变小了。
屋檐边,导管聚流雨水顺势而下希沥沥倾注在地面,季饶往伞筒里寻找雨伞。
「每次都让你看到难看的样子……」Arty仍皱着眉头,松开呵气取暖的手。
「今天运气不好吧。你要回办公室吗?」淡淡的回答,撑开雨伞。
「开会时也是。」在骑楼下伸手捞了一下,确定己经只剩下细细的雨丝。
「呃?」季饶愕然回过头,四目相接发现他似乎比自己高了一、二公分,大约与浩钧差不多。
「那也是你啊。」笑了一下。
季饶想起前任上司、恋人的哥哥那个意有所指的眼神。
「对。」很不甘心的苦笑「其实那时我……」
话语没有接下去。
只以那曾经被认为危险的视线,在季饶的脸上探寻着什么。
也许是因为,季饶的微笑太过沉稳的缘故。
半晌,有点唐突的指着另一个方向。
「我不进办公室了,从这里坐车回家。」
「……」沉默片刻便伸出左手,前臂挂着大衣「……外套还是借你吧。」
口袋里的钱,无论是计程车或是公车,应该都够用才对。
苦笑着辩解衣服己经干了还是穿上了外套,他大概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是刻意这么做的。
所谓的天真,也许不是对世态的懵懂无知,而是能够毫无猜忌的,对一切作出单纯反应。即使时光倒退回去,二十五岁左右的季饶,也不会做出同样的事。
那么,那时做了什么呢?
眼前闪过任雨伞滑落,慌忙接住蓝色雪衣的脸孔。
那大概是,刚刚得知浩钧和现任妻子交往的时候。
应该是什么也没有做吧。
有点担心Arty会不会将大衣穿到工作场所,在将近中午的时候,看见到他出现在门口,是穿着冬季的深色西装。
想象中不能够搭调,但是却意外的适合,宽大的肩膀在西装外套修饰下显得挺拔,暗红镶灰领带的质感色泽也相当稳重。
是一副公事般的正经神色,季饶便点点头示意他进来,将签收条交给风尘濮濮的快递人员时,留意到Arty的视线扫过穿着紫色羊毛套装的助理,不留痕迹的打量室内。
这几年又搬过两次办公室,一次是升职,另一次是公司重新装潢。
仍旧拥有宽广的大窗户,但是改成电动式窗帘,冬季天色阴暗所以完全收起,能够望见窗外的景色。
不再使用黑色铁柜,而是特别订制的木头矮柜,地毯也改成米褐相间斜纹地毯,墙面左边是能够书写的背面磨砂不透明强化玻璃,右边则钉有现代化的金属板穿洞造型装饰。
没有申请自用咖啡机及茶具将茶几空下,盆栽还是送给浩禹照料所以也没有植物,全面禁烟的缘故,在边桌放置的光亮无盖圆型金属器皿,里面是甜味很淡的薄荷糖果。
交待了几份文件,背后的传真机又开始轧响动作,一面回头拿起打印完成的第一张,一面问。
「有事?」说着落坐在高背皮椅,真的是忙得不可开交。
助理轻轻笑着,在季饶的手势下掩上门。
Arty马上就站了起来,在桌面轻轻放下一个西式信封袋,推到季饶面前。
「这个。」也觉得离谱,所以深呼吸才开口「包括大衣口袋的钱,用了一点坐计程车,也都在里面了。」
季饶浅浅的笑了笑。
拉开抽屉后又改变主意,顺手放进公文包,并没有打开信封。
一连串动作都可以感觉到,他一直注视着自己,那视线带有好感,季饶并没有回望。
然而,嘴角的浅笑也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