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说不出口,知道助手不是乱猜,他想起浩禹旅行时一直说手掌麻痹。
车子开始在产业道路上疾驶,路树风景急速飞逝。
「嗯?」助手突然出声,Wyan瞄向后座,浩禹低头凑近他的耳朵说了什么。
「昱樟?廖先生?」助手见浩禹轻轻点头,立刻拿起手机,却被阻止了「记?什么?」
「手机给我。」抓稳方向盘,瞄了眼路况。
Wyan接过手机便通知昱樟去找季饶,切断电话之后,咬咬牙便示意助手再打个电话。
「叫救护车。」再次催足油门「告诉他们车号,在省道上碰头。」
并不知道季饶在哪里,昱樟直接打电话给浩钧,浩钧则立刻联络大哥。
果然是废气中毒的浩禹,虽然仍旧头晕,立刻就能出院了。
季饶回家的时候,是晚上八点,一反常态的屋子里灯光明亮,有好几位客人。
手语通顺又不需要避嫌的Wyan在楼上看护浩禹,浩钧下班接了托儿所的孩子也立刻赶过来。
助手确认工地的事都处理完毕,便与带着晚餐来探病的昱樟换班,先回去了。
昱樈向来与浩钧互相牵制,季饶发现这次两人却达成协议,有点难以招架。
他们不约而同认为,这次浩禹出事,一定是不在场的季饶的错。
(五)
是避免刺激病人的缘故,房内只点了远离床边的小型投射灯,窗帘也放下了,床单有些凌乱,浩禹人并不在床上。
Wyan在床边走来走去,看见季饶便停下来微笑了一下。
「己经可以起来了。」
浴室的门是半掩着,也听得见水声,浩禹应该正在里面。
「刚刚醒了躺了很久。」Wyan做了个手背置于额头的手势。
那是浩禹卧床思索时常做的动作。
季饶尽量压抑着自己的脚步与脸色,然而又不得不表现出成熟稳重的样子。
他没有换装随手收拾便赶回来,大衣下是单薄的夏季西装,胸膛因急促步伐而起伏。
哗啦啦的水流,和一点点波涛,伴着晕黄灯光静静的流泄出来。
「我一直在想事情怎么发生的。」Wyan抱着手臂,微微蹙着眉「我想是我疏忽了、该跟你道个歉。」
季饶转头盯着他,Wyan脱掉西装外套并将袖口卷起,注重保养的他,针织厚毛衣扎在长裤里也丝毫不影响身材曲线,举止自然流露一股高雅。
白底绿纹丝巾装饰领口,马具皮绳交缠图样色系相配,然而怎么看都有些风流味道,他的衣着打扮是浩禹会叹气那种,但是季饶却从来没讨厌过他。
解释前因后果时十分委婉,一时间听不出歉意。
一下子便明白,其实意外发生是浩禹听不见的关系。
浩禹进入那间农舍时曾留意到空气不太好,然而那不比一辆车子的污染来得严重,也不是无法忍受的气味。
窗子因漏雨被封死,他便挑选灯泡下的明亮位子,刚好更加靠近排气口。
习惯了味道的那段时间,听人可能因为发电机的噪音过大、无法忍受而离开室内,他却没有警觉。
在倒地之前应该曾感到些微不适,也许是坐着没动太过专注的关系,他并没有注意。
幸好尚未昏迷便发觉了,医生也说没什么大碍,只是体力严重耗损,下床时还步履不稳。
「所以我没让他关门。」指着那缝隙,温和的说着「你……看看他吧?」
季饶苦涩得说不出话来,点点头便深呼吸了下,敲门进去。
推开门扇先看到的,是金属制灰色石面椭圆型洗手台,倒置的玻璃杯己经有一个用过了,水晶烟灰缸内放置着手表、烟和零钱,季饶的视线越过旁边的淋浴间。
并没有装设浴帘但铺有地毯,浩禹左手抱膝坐在浴缸里,一脸认真的以右手调节冷热水温度,水己经淹过他的腰部。
听着Wyan下楼的声响,季饶的情绪纷乱不堪。
抬头注意到季饶,显然十分意外,浩禹瞬间露出一点惊喜的样子,理智却妨碍浩禹自然的表达这些情感。
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是那件大衣,接着是季饶在新加坡的工作。
在短短几秒钟还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季饶却大步走过来、在他的眉际重重的落了一个吻,他拂摸恋人额前湿发及耳际的温柔动作,夹杂着难以形容的痛楚焦燥。
热情如火的重逢场景,从来没有出现在两人之间。
浩禹在轻轻挣扎,在短短动摇之后立刻恢复理性;季饶松手再三叮咛多泡一会等自己回来,下楼送走客人。
再回来的时候己经脱掉大衣,拉过小凳在浴缸边的长毛地毯坐下,一点精明能干的形象都没有,抽起一旁金属架上的毛巾,撩起热水拍着浩禹的背。
对他的温柔殷勤,浩禹即没有表示接受,也没由因困窘而发怒,反而比较接近无动于衷的样子。
想了想,由口袋里拿出小孩子转交的糖果,浩禹总算转过来正眼瞧了瞧他,剥了一颗吃着玩,其它顺手放在洗手台上的玻璃杯里。
含着糖果表情舒畅了些,浩禹翻倒盆子里的洗澡海棉,全都跌进水里、在脚边漂动着。
「那个小的……我刚才下去的时候,他和浩钧在拌嘴。」苦笑着「己经好会讲话了,瞪人的样子和你真的好像。」
明明前阵子还是手脚弯曲的小动物的。
一面说一面摇头,季饶是在自言自语,热水弄湿了手肘,他并不多加理会,继续扶着浩禹的手臂,白色毛巾刷过骨感的颈子肩头。
季饶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然而,与其说是讨厌小孩,还不如说他讨厌小孩子这个话题。
同辈朋友都当了父亲,他怎样也无法与孩子朝夕相处的爸爸们相比,不像厌恶责任的男人对孩子毫无感情,他不太服输、本能讨厌起无法熟悉的事物。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好像也被小婴儿的样子吓到了,想到刚出生时热热软软的样子,便对脚边跑来跑去的小孩不知所措。
季饶看见抱着膝盖思索的恋人,缓缓的转过头来。
「工作怎么样了?」
「啊。」挑了下眉毛,季饶闷闷的反应有点慢,他思索着。
「最近会有点忙。」想到两头跑在家时间变短就有些气闷,不知道该怎么对身体还不舒服的恋人讲才好。
还是忍不住。
「工作……说好不插手的。」叹口气「你真的没插手吗?」
「我事先知道而己。」表情很冷淡。
在发现俞涣庭这个人的存在之后,的确在短时间和大哥密集的联络过。
浩承似乎误会了,在传真里长篇大论解释着,事先考虑过将Arty调来台湾的问题,毕竟,季饶便是让他原单位被裁掉的人,将近一年的心血付诸流水,也许仍旧记悢。
虽然也是季饶对后续资遣及调职的妥当规划,使他免于失业危机,但是,这些事只有浩承等人知道,对他们两人的关系一点帮助都没有。
不过,也差不多该重用季饶了,今后他们碰面及合作的机会应该不大。
浩承的确知道弟弟的弱点,对季饶被冷冻这件事还是有点心疼,这么一说便无法反对。
更何况,浩禹对俞涣庭的在意程度,远大于恋人不在身边的恐惧。
「是吗?」季饶微微笑了,他伸着手触碰水面「我回来的时候……不,总之,我没有真的答应两头跑,我想他会了解。」
浩禹啪地扬起水花抬头瞪着他,他装作没看见。
「我想先跟你谈一下。这样下去我们根本碰不到面。」季饶望望浩禹思索的样子,眯起眼睛「别告诉我你都没想到……我看干脆交换好了,我出国的话轮你在家里等我……」浩禹的反应,令他无意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恋人刹那间流露出惊慌的神情。
季饶说不下去,苦笑了一下。
「开玩笑的。」继续以毛巾翻搅水流,动作更加认真。
他失望的语气及自嘲般的声调,浩禹是听不到的。
也许并不十分敏锐,但是季饶多少感受到,浩禹拉长旅行时间并不寻常,在心里不晓得为恋人找过多少借口。
是不是不愿面对自己并不清楚;但是,想到自己没有办法使他更加快乐、以及他当初若选择不和自己在一起,应该能够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季饶就找不到开口阻止的立场。
以男人的角度,并不能要求他放弃工作;而同性伴侣的身份,除了忠诚之外,并不知道是否存有真正的义务与束缚。
季饶一反常态的沉默着,浩禹抬头看看他故作坚强的微笑,伸手闷闷的打着水里的浴用海棉。
「手、手,伤口不要碰到水。」
那是跌倒时的伤,地面很不平整所以擦破了皮,季饶来不及阻止,只好将浩禹的手拉过来、迅速拿干毛巾按住伤口。
感觉到他转身将毛巾丢掉的动作不十分自然,眼神也在半空中飘移,浩禹叹口气。
败给他了。
哗啦一声便从水里站起来,季饶倏地手忙脚乱、抓起毛巾立刻围住恋人的身体。
「……」果然满脸通红,讷讷的差点说不出话来了「不要这样子。」
看了七年的身体都没办法习惯,真不知道他要用什么表情与外遇对象调情。
不理他,直接抢过毛巾走出浴室、浩禹穿上睡衣坐在床缘。
虽然能够预测恋人的反应,然而,对季饶那样顾家的同时,又招惹了其他对象的矛盾不十分理解。
的确知道,他对某类型的男人特别的好感,潜意识便被吸引,然而理智却克制着行动。
那就像他对他父亲的外遇:明明深恶痛绝、对父亲的尊敬,又使他没办法产生,绝对不要成为这样的男人的想法。
浩禹盯着他将行李松开、一一挂回衣橱的身影,毫无预警的举起手。
「如果每次都不会晕机。下次就带你去了。」
「什么?」季饶停下脚步,伸手梳过恋人微湿的头发,微笑着「我没看清楚,再说一次。」
假装的。
浩禹哼了一声,视线落在季饶的腰带,很突然的将双手放上去,季饶全身一震,僵住不动。
皱了皱眉头,西装用的腰带必须解开扣环,才看得见其他的孔洞。
怎么看都觉得他瘦了些,可是,经常使用、变成椭圆型的孔洞,还是只有一个。
诡计得逞的季饶忍住笑意,随手将腰带扣回去,继续整理行李内的杂物。
浩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不通,抬起头瞪了一眼,季饶的表情十分正经,可是,浩禹彷佛听到他的笑声。
那件借给Arty挡雨的大衣,不知不觉便被挂了进去,两人谁也没注意。
将房间收拾成整洁的样子,季饶将毯子一角拉起来催促浩禹坐进去保暖,他没说什么便下楼去了。
浩禹想了想,便推开毯子,像是确定什么似的跟下楼。
两个人住稍嫌太大的房子,这么多年来,都没有重新装潢。
浩钧当年只以哥哥中意的米褐色系布置,浩禹两三年前曾有意用季饶喜欢的颜色重新整修,因为季饶反对,便没有动手。
写字台旁长长落地窗帘敞开着,和两旁从下午便亮着的金穗落地灯一样,即使保养良好,布质仍旧开始有些岁月的痕迹,优雅垂落的折痕线条,不再像全新的时候那样完美无缺。
昂贵的血纹大理石板并没有伤损,只有在长期走动使用的部份必须经常打蜡抛光,以维持原有的光亮色泽。
季饶的房里微亮着灯光,他刚由床边站起来,似乎己经将答录机留言听过洗掉,闪烁红灯停止了。
望过来便笑了笑,打开衣柜时有些犹豫,浩禹干脆推门进去。
「你知道我在?」一面说着,浩禹一面在床边坐下。
「楼梯有声音。」
背对着浩禹换上睡衣,是因为恋人盯着看的缘故,他有些窘迫。
接着,由厨房开始,确认每一扇门窗都己经关好,也将移动过的家俱推回原来的位置,让信道没有障碍物、指向防火梯的小灯也是亮着。
设定了保全后,只在玄关和客厅留了夜灯,就到工作室检查传真机的纸闸,里面有足够的纸张。
他拉着浩禹的手上楼,怎么看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想得到,然而,浩禹发现的时候,这些睡前习惯,季饶似乎己经养成许久。
从来没告诉过自己,而是理所当然的保护,透露的是他对生活的珍惜。
那时的感动,使得浩禹的脸都红了,他捂着脸含糊的说着的话,偏偏季饶就是听懂了。
马上跟着脸红,因为听到如同求婚的话语而尴尬不己。
不过,也有点讶异,自己不十分明确但己然成形的心意,被恋人先表达出来。
而互相确认彼此具有同等的感情,就更不能让浩禹装潢父母的房子。
意外发展成这样的关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的亲人交待,和每对情侣一样他也有着各式各样的计划,希望有一天,得到谅解的时候再慎重的与恋人一起进行。
浩禹躺上床捞出枕头下的书,季饶也上了床,递过来一个信封,浩禹展开来看。
里面是好几封留言,昱樟和浩钧说了明天会再来拜访,而Wyan则交待他休息一两天,工作己经安排助手接手了。
「啊……」季饶凑过来读着「你放心。我问过他了,只是暂时的。业主不会让你只做一半,那个助手也还没有能力做完的。」
说着说着就在恋人额上落了个吻,是安抚的意思,浩禹向他微笑。
「还有我和你大哥联络过了。明天你写封信过去让他放心,过两天你回家时再告诉伯父伯母,别吓到他们了。」
并不知道一直在眼前的他,什么时候处理了这些琐事,然而他就是有本事在忙乱的时候细心的顾及。
被那个微笑鼓励,季饶伸手绕过浩禹的颈项,很亲昵的让他的头部枕在自己肩上,身体也尽量碰在一起。
浩禹经常觉得,他这么做的时候,彷佛是在耍赖还是撒娇。
还是伸手环住他的腰,再度露出了怀疑的神情,这次床铺在震动,季饶真的轻轻笑着。
倾听恋人发出来的模糊气音,怔了一下。
「什么「做了吗」?」疑惑着。
浩禹摇了摇头,由被单下伸出两手。
「你的坏习惯能不能改一改。」
「什么?」
自己想。
浩禹露出了令人心动的神秘微笑,接着就翻过身去熄灯睡觉,任凭季饶怎么问,顶多轻轻笑着,抱紧被子不肯回答。
不可否认,两人认识交往的长久时间,在季饶心里,的确占有份量。
但是,他具有传统而保守的那一面,对于发生关系的对象,必然另眼相待。
确定他们没真的做过什么,浩禹便不再恐惧,他知道季饶对于目前生活的珍惜,只是无法达成的理想一直存在。
这样的季饶一定无法想象,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出国前吩咐浩钧,季饶回国那天一定要过来拜访。
浩禹轻轻叹气,他小心挣脱季饶的手臂,调整枕头的高度,季饶费力的睁开双眼。
被他弄醒的季饶,睡眼蒙胧的替两人将被子拉到颈项,也盖住那一直露在被子外,比较冰凉的那只手。
浩禹发现自己己经可以安静的躺着,不再不适的头晕。
而不断旅行那种不踏实、长期出差对这个城市产生的违和感,也全然消失了。
他偏过头去看,在两人之间是他与恋人松松交叠的左手,熄了灯的黝暗夜色之中,一时看不出是谁的手指。
轻轻动了一下,意识到是无意间触碰在一起,早己习惯了彼此的体温。
几乎想掀开被单看清楚是如何互握着,结果还是作罢。
覆盖着身躯的被单,深深包裹着两人的气息,稳定缓慢呼吸起伏,如定格的海,许久都没有改变。
像是沈没于黑夜浓密的宁静,被单下的轮廓带着温暖,如尘埃落定般契合无声。
番外七:冬日狂风
(一)
今年本来就不冷,再加上他整整在雪地里冻了两个月,早上只需在外衣上披件薄外套便可以出门。
近午的阳光并不暖和,他走进转角的便利商店,想不出买什么,只得买了两瓶甜汤,再加上饭团与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