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和刚才弯下身提起浩禹脚边的行李一样的笑容。
在人潮中靠得非常近的缘故,嗅到了浩禹身上的味道,带了点檀香性感的气息是Wyan惯用的品牌,他们在北半球的最后一站,天气即冷又干,握笔的手也感到麻痹刺痛,浩禹再不愿意也还是向他借了面霜。
留学的时候明明完全不需要这种东西的,难道是因为夏天患了肠胃炎接着又感染了重感冒,没有调养好的身体比较差的缘故?
食欲也没有恢复。
体重减轻了许多,但是,还不至于到削瘦的程度,他的轮廓变得更加严肃,微笑则显得意外温柔,这些外在的改变浩禹不太在意,因为,他看来终于有三十七岁的样子。
由交流道下来就直接穿过市区内的快速道路,看了看车上的电子钟,将手表调回台湾时间。
停下车子,三个男人七手八脚的放下行李,是商务旅行所以尽量简便,但是,冬季的厚重服装加上正式的西装十分沉重,让浩禹自行拿着装有工作资料的随身行李,昱樟帮他将衣物提到楼上。
穿过玄关的时候,知道昱樟很喜欢这栋楼充满透明感的玄关,浩禹放慢了脚步。
一位警卫对着昱樟说了什么,他停步往另一个方向看,浩禹投以疑问的眼神。
「刚刚往那边走出去的人是找那家伙的……」
「季饶出差了。」三天前,又被大哥叫去了。
「那边、那边。」警卫凑上来,指着正以摇控器启动、亮起双闪灯的日本车「就那位、咖啡色那辆车。」
浩禹摇摇头,不认识。
还是向管理员道谢才上楼,浩禹心里想着,大概是季饶的同事。
也许是个性冷淡的缘故,浩禹本来就不会做出,刺探这个人是谁这类的询问。
即使季饶叙述了公司的趣事,也很少产生好奇,只会留下做了某事的人的印象,这些记忆很零碎,也从来没产生要试着认识他们的想法。
自从答应季饶不插手公事,抱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几乎是听过就忘记了。
不过,季饶是认识自己绝大多数的朋友的,而且浩禹知道,他对于自己和国中高中时代老同学的友谊和联络,特别在意。
大概是气质和工作相差太多,季饶对他们的招呼和来往,一直处于很客套的状态,唯一的例外,就是刚刚放下行李回去的昱樟。
似乎非常不和的样子,完全不掩饰对彼此的厌恶,看来避开自己吵过很多次。
这么想着,便赶快走到石质写字台前,以季饶讨压昱樟的程度,迁怒到昱樟送给自己的陶器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稍微看了一下,陶器并没有损伤,倒是大多数的植物,虽然在盛水盆上做了记号方便季饶浇水,也喷洒了长效性的农药与肥料,毕竟还是少了些细心照料,需要好好整理一番。
更仔细观察而打开电灯,发现在两个陶器之间,夹了一个没有封口的白色信封。
厚实信纸很传统的折成三折,稍微抽出来便可以看见名字,应该是季饶写给自己的留言。
和每一次一样的欢迎回家和注意身体的叮咛之外,里面还有几张新台币纸钞,细心留意到自己出国那么长一段时间,身上可能只有外币,所以先准备好一笔钱。
浩禹低头反复读着信,下午的日光穿透落地窗,静静拢罩在身上。
冬季阳光并不刺眼晒人,他站立在散发清新气息的植物前,那被四方窗影框住的位置,是屋内最温暖舒适的一角。
城市仍旧下着雨,雨水飞散在窗上但室内没有雨声,光影在信纸上流动。
柔软的头发被抚开又落回原处,轻缓眨动的睫毛应该是很平静的,然而清澈双眼里有什么正在起伏,并不是跟随字句,而是情绪深沉的扰动。
走进工作室,取出书柜上一个蓝色素面长型纸盒,将这封信放进去,这个盒子里,同样的信有好几封。
接着,由随身行李里抽出一个软柔的皮质防水文件夹,轻轻拉扯,浅褐色的缎带就松开来。
这个夹子里,没有一点工作资料,全是旅行期间季饶写给他的传真。
那些信件毫无情书意味,能够由其中读到的就是这段期间谁来访、这个人是谁等等事情的经过,偶尔也有比较重大的事情,像是前两天大哥来电、临时出差的时间地点。
并不知道季饶对这样的日常生活有什么感想,但是,从某一天起,发现生活如此安定毫无变化,浩禹便感到恐慌。
现在的自己,也许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时候,绝对无法想象的模样;可是,未来的二十年,大概都会持续这样的日子。
而他并不像大哥建立事业有所成就,也不像弟弟一样拥有家庭、心力将放在栽培孩子成长,并不知道过去和往后,自己的人生到底能留下什么。
对平顺的家庭与事业产生倦勤之意,外表看起来明明比实际年龄小,却也萌生了可以说是中年危机的恐惧感。
思考着过去到底做对、做错了什么,同时接下了国外的案子,而这种逃避之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然后,累积了许多对季饶的内疚。
所以,只要和他身边的人联络,一定顺便问到他的消息、算是违规了,连大哥那边都钜细靡遗毫不放过。
叹口气,开始解开行李,看到以毛衣掩饰放在最底部的几个礼物心情才好一些,包装纸是长颈鹿和飞机图案,一看就是为侄儿选购的。
当然要赶快藏起来,或者是这两天就拿过去,不然季饶又会皱眉头了。
马上写传真联络弟弟,他暂时让自己忙于这些琐事,浩禹尽量不去触碰胸口难以排解的郁闷。
和浩钧约好吃午饭的那天,浩禹在约好的十分钟前下楼到玄关,中庭飘散着雨丝,他拿着季饶很喜欢的那把雨伞。
大门口,巡逻的警卫将手缩在长裤里,呼吸泛着白雾。
几个结伴出门购物的主妇刚刚回来,她们打着围巾穿着长外套,其中一个还带了手套,一反平常轻装简便的打扮。
钢管家俱摸起来意外冰冷,坐下来会打冷颤,和雪地相比算不上什么,然而,似乎有寒流来袭的样子,浩禹决定回家拿外套。
按下上楼键等待,一位警卫拍了拍他的肩膀。
高大的警卫不自然摸着短发一脸尴尬,浩禹知道,他们非常不擅长和自己沟通。
没办法对他失聪的事装作不在意,在视若无睹和表示亲切间很难拿捏分寸,即使知道自己会读唇也不太好意思开口。
顺着手势,看到的是高大的人影,正由门口走过来。
踏进未点灯而有些幽暗的玄关,室外的日光便以逆向的角度,勾勒着他的身形。
脸庞还看不清楚,然而,昂然跨步的姿态,以及衣角翻飞的速度,都暗示着那人非常年轻。
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手脚,不太怕冷、大衣下仅仅穿了件翻领T恤的样子,和浩钧有点相似。
直接走向柜台,递出了一个宽大塑胶袋,并且对那里监视摄影机萤幕的警卫说了几句话。
从没留心打量过过,但是浩禹也知道他不是第二次、第三次来访,己经熟到连警卫都拦下自己的程度。
不过,季饶延迟了周未回来的计划,这个人大概不知道吧。
这么想着便走过去,浩禹在Arty面前接过袋子。
Arty的视线捕捉到他、几乎是停格般固定在他身上。
一时看不出眼前的男人的年纪,惊讶于他怎么出现的,不了解自己刚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凝向自己的双眼,流动着深邃的温润神采,眼神扫过瞬间彷佛问了什么,下一刻却伏下了睫毛,不经意的移开了。
并不在意没有答案,这就是疏离感。
浩禹低着头隔着洗衣店的塑胶袋、摒息触摸季饶的大衣,接着,微微蹙起眉心,艰涩的苦笑了一声。
顿时感受到,眼前的男人其实经历过岁月的成熟,Arty在冲击中并没有停止思考,反而脑筋快速转动以排解压力。
「……杨先生?」猜猜看「季饶的室友?」
浩禹合拢袋子,算是接收了那件衣服。
浩禹以全然平静的冷淡的目光,在微暗的灯光下读着Arty的唇型,但是,一点也没有错漏,他伸出手。
互握时Arty知道浩禹盯着他并且留神着他的反应,还没来得及描绘浩禹的手温,那只手便抽回去了。
「你……」正想开口说什么,就看见浩禹掉头、快步往大门口走过去。
像是阻止般,拦住那里正在收伞的男人,Arty听见那男人脚边的孩子清脆的叫伯伯、伸出小手,而他蹲下来拥住依偎过来的小孩。
离开之前投递过来的眼神,令Arty完全没听见警卫排解般的话语。
那并不是敌意,然而其中的清冷距离感,比在眼前阻隔雨势寒风的玻璃门扇,还来得更加具体明显。
浩禹在弟弟的车上反复思索,回到家时,立刻翻出己经收起来的传真,试图确定这个年经人是谁。
那与浩钧神似的、独有的无畏气质令浩禹非常介意,而那具驱体的强健活力,虽然季饶从不承认,浩禹却可以感受到,其实非常的吸引人。
在传真里什么都会提到一点,季饶连晚归也会实说,并且解释原因,认真要寻找什么的话,反而像是什么也没有。
有点后悔为了害怕浩钧察觉而将他支开,不然至少可以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扔下文件夹便冲出门,连外套也没披、直接跑向一楼柜台,查询访客登记本。
俞涣庭。
在门牌号码及季饶的名字之下,是完全称不上工整的字迹。
为自己还有心情挑剔而哑然失笑,浩禹再翻了几页,便停下往前追溯的动作,他的手指些微颤抖,完全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
想到自己离开多么久,而这段时间足够发生多少事情,便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其实很明白,现在与十几岁、二十几岁的自己的差异。
现在的自己,就算发现什么、即使真的被背叛,恐怕也没有挣扎改变的力气。
无疑也失去抵抗椎心痛楚的韧性,拚命拼凑对恋人的信赖的那份坚强,也几乎没有了。
浩禹呼吸急促,他露出了不甘心的神情。
并不是在挫折中消磨了意志,促使他日渐柔软的不是别的,正是季饶无所不至的温柔。
领悟到这点,明知没什么效果,浩禹还是忍不住对着空无一人的卧房,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在Wyan期待中,翻过围绕城市的矮山,天气自然就会放晴,可是,灰白色厚实云层,仍旧绵密罩于头顶。
与塞车方向相反,一清早便南行驶,他们己经经过浩禹曾经住过的小镇。
目的地还要再开二十分钟,是在高速公路直达的城镇边缘,由几个能够望见海景的缓坡构成的谷地。
小部份有废弃的农舍,其他部份刚完成整地,才刚由私立学校购入,整建规划后将成为具有观旋光性质的农场。
「这里算是产业道路了。左边有些果树……」驾车的是前来探过路的助手,没有自信但是十分能干,正培养着独当一面的能力「我下去开门。」
趁他拉开手动栅门的时候,Wyan转过头看着,浩禹完全没反应,便敲了一下他的膝盖。
皱了皱眉头,望了Wyan一眼。
「那是什么?」浩禹一路沉默读着的文件。
浩禹忧郁的笑了一下,刚好助手上车了他也就没有回答。
车子继续行驶,道路不再那么平整,他们也有随时下车步行的准备。
虽然说经过整地,但是并没有挖方填方,计划保留自然林的生态,也试图由基地的自然环境中找出适合用作铺面的质材,还必须顾及安全效果。
眼前开始些杂草灌木,知道己经到达山顶、接近农舍了,浩禹下车的时候闻到尘土及沙石的气味,那里正在施工。
计划中先行完成农舍的整建,日本时代留下来的长屋型平房,仅仅保留外貌,将由内部加以补强并且更新为现代的设备,但是现在还处于完全没有水电的状况。
建筑师似乎还没来的样子,Wyan在两座农舍间的空地走来走去,看他踢踩地面碎石的样子便知道他在思索这个案子,浩禹也走到另一边坐下来进行工作。
他和Wyan不同,非得使用纸笔记录不可,这个工地的状态比资料显示的好很多,谷坡地间虽然有些许温湿差,然而自然的坡度刚好可以作为区隔动线。
L型农舍间的空地将供作户外活动的花园,现在虽然在施工,仍可以感受到冷风不断吹送,看得见海平线、对流也相当良好。
唯一令人不快之处,是地面曾零散灌了水泥并铺了大量碎石,久未整理到处爬满了牵牛花,崖边有棵榕树,也许是因为很老的关系,没有被前任屋主砍掉。
Wyan正将才铲倒的几棵槟榔及竹子踢开,没什么效果,干脆捡起来扔掉,也许发出巨大的声响,正在农舍屋顶上工作的几个工人转过头对他吆喝着韦桑。
浩禹看着那幼稚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也许当年屋主只是随手种植,Wyan仍旧很不满吧。
意识到浩禹的视线便回过头笑了笑,丝毫没有介意的样子,每当这时候,浩禹便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与季饶的关系。
站起来拍拍沙土走进一间农舍,窗户封死所以用发电机架起了灯泡,也有进行木工的桌椅,浩禹借了一张继续工作。
以工作伙伴及朋友的身份,他经常注意着Wyan的举动透露的讯息,然而绝对不希望,某一天自己的性向曝光时,将Wyan牵扯进丑闻般的关系。
虽然从来没说过,然而大哥刻意打压季饶,也许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在季饶被冷冻的那一年,香港、台湾与日本曾各自组织了一批人马,提出了相似的大陆计划,这件事的重大程度,浩禹由兄弟两方面都听到过消息,最后是季饶成功主导胜出。
香港因此裁掉一个研发室、日本也合并一个事业单位、主管形同降级,季饶忙得连电话都追到家里,浩禹也是那时才知道,他的房间有只专线。
实在是锋芒太露了,留意他的背景便会联想到与浩禹的关系,也许也夹有一点私心,浩承疏远季饶的动机,混杂了保护与生气的成份。
挟怨报复大概也不止一人,即然季饶不让自己插手的公事,浩禹便装作不知道,一点也没有过问大哥的决定。
香港的研发人员,后来部份由总公司聘雇,季饶应该在那时就和俞涣庭有过交集。
以房间那只铃声不一样的电话,听过彼此的声音。
伸手要拿桌面的制图铅笔,不知怎么却失去立体感,指尖碰到了却虚浮的没能抓住。
踏进房间的Wyan和助手,突然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是浩禹由椅子跌落地面时看见的景象。
意识是清醒的,手臂感到剧痛,是Wyan以蛮力将他扛到户外,乱成一团的工地,工人全围了上来。
不是在挣扎,但是天眩地转、无法保持平衡的身体在晃动,靠着Wyan紧紧纠住他的衣服。
「浩禹、张开眼睛!」没办法对上视线「认得出我吗?能呼吸吗?」
被摇撼得很难受,反胃感使得浩禹抓住胸口的,有人替他解开衣服。
新鲜空气……
工头大声吆喝,快手快脚拿来矿泉水,Wyan拍了一点在浩禹脸上,看到他呼吸中咳呛的样子,工人们认为浩禹是吸入发电机废气了。
「你知道不唤一声。人家怎么知道。」工头在责备吼叫。
「他进去时我就告诉他空气不好了!」像是争执一样,还走进去关掉仍在转动的机器。
Wyan看看浩禹,他铁定没听见警告,助手己将车子开来了,两人扶起浩禹,浩禹示意助手进去拿里面的图稿资料。
虽然面色潮红冒着冷汗,意识却很清醒的样子,Wyan稍微冷静下来,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吩咐助手电话通知其他人来与建筑师会合,Wyan听到工人正问着怎么不叫救护车,自己爬上架驶座。
「韦先生。」助手一面试着让浩禹坐舒服一点,一面低声的说「我在想,你想会不会……是脑溢血……」
「你在胡说什么!?」抗压能力己经用完了,Wyan抢白喝断他的话「你知道他才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