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人在那里无助地站了一天一夜,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他本来以为已经将那个地方忘个干净了,但其实
只是自欺欺人,那些场景早已深深镌刻在心底,融入了他的骨血中。
不过,事隔四年,这个人再提起那个地方有什么意思,不是人一走茶就凉么?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过了许久,徐管事战战兢兢小声道:“王爷,晚宴已经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开席?”
傅晚亭自嘲一笑,然后道:“现在可以开始了。”
“是。”徐管事应声退下,经过安小满身边时又催促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退下!”
安小满如蒙大赦,抬脚就往园外走去,他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否则无法保证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糟糕的事来。走
了两步见陶小然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面对傅晚亭的方向,颊上绯红,眼中迷离,一片如痴如醉的神情,心情突然又
恶劣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声斥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想留下来给人当丫环使唤不成?”
陶小然如梦初醒,霎时间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急忙转身跟着安小满一起出了园子,陶金山紧随其上。
将要迈出园子时,傅晚亭突然轻唤一声:“六师弟。”
安小满心中猛然狂跳起来,脚下却没有半分迟疑,拉着陶小然逃一般往园外奔去。
然而傅晚亭并没有放弃,扬声叫道:“安小满!”
安小满一个趔趄,差点摔一个大跟头,接着赶紧调整好了步伐,充耳不闻地继续急走。
陶小然一边被安小满拽着往前小跑一边急急道:“你怎么走这么快,王爷在叫你呢!咦,奇怪,王爷怎么知道你的
名字?你们原来见过?”
安小满哪里理会她的问题,烦躁不已道:“少罗嗦,赶紧走人!”
话音刚落,眼前人影一闪,傅晚亭已经站在身前,深黑如潭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异样的光彩,叹息一般轻道:“安
小满,果然是你。”
安小满头皮一下炸开,再也无法躲闪,只能咬牙抬头直视过去,挑衅一般道:“是我,那又如何?敢问王爷有何指
教?”
傅晚亭深深凝视着眼前那张一别四年、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面孔,久久不语。
安小满两句话硬邦邦一砸出来顿时满园皆惊,众人先前对他的胆大妄为已经印象深刻,现在见他跟瑞王说话居然也
是一副不知死活地模样,心中不免暗自咋舌,这小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奇怪了,堂堂王爷,怎么会知道
一个卖花的穷小子的名字?
陶金山和陶小然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瑞王一旦发怒治安小满一个不敬之罪,那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
傅晚亭眼中涌动着安小满看不清的复杂狂潮,说出来的话却云淡风清:“本王很喜欢那盆九重紫,想劳烦你送到我
的房里去。”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朝园中空地上唯一未被摆上高台的那盆牡丹看去,花开九重迎风怒放,紫色由边缘向中心逐层递
进渐次加深,风华无双,高贵神秘,深紫色的花心仿佛具有魔力的漩涡,看上一眼就会被不由自主地吸引进去,正
是安小满辛苦培育一年的得意之作。
再看看距离九重紫不远处一袭浅紫宽袍的傅晚亭,众人齐齐叹为观止,所谓名花倾国两相欢,再也没有比眼前的一
花一人更贴切的了!
安小满瞬间失神后心里又是狂跳一下,张口就要说不,却被傅晚亭先一步轻轻巧巧地截断,“怎么,怕了?”
安小满本能地反驳:“谁怕了?不就是送盆花么!”
傅晚亭微微一笑,眸中光华流转灿如星辰,“不怕就好。”
安小满话出口了才后悔,有种莫明其妙又掉入陷阱的感觉。不过,转念一想,就像他自己说的,不就是送盆花么,
谁怕谁啊,他安小满可不是吃素的。四年前他才十四岁,被傅晚亭戏弄还情有可原,如今他可是十八岁的成年人了
,再要忽悠他,想都别想!
安小满迅速平复了有些紊乱的心跳,干巴巴道:“你住在哪里?”
傅晚亭又是一笑,“随我来。”说罢负手向园北而行,经过赵大学士和锦衣小侯爷等人身边时道:“抱歉,本王先
失陪一下,诸位请先随徐管事到前厅用些茶点,本王稍后会到。”
几人忙道:“王爷请自便。”
众目睽睽下,安小满抱着那盆九重紫,跟着广袖飘飘的傅晚亭一起出了园子,转眼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楼台之后。
第18章:骑驴看唱本
过了片刻,徐管事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位大人,请前往前厅里用茶。”
赵大学士和锦衣小侯爷等人回过神来,恢复一派欢声笑语随着徐管事一同朝园外行去。
陶金山与陶小然互相看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安小满去给瑞王送花了,他们怎么办?在这里等他回来?现在徐管
事都走了,他们父女俩似乎被人遗忘在这里了。
将出花园时,锦衣小侯爷状似无意回头看了一眼,正与陶小然向外张望的目光相遇,前者唇边绽开一个风流倜傥的
微笑,后者不假思索还以白眼后愤然扭过了头。
锦衣小侯爷哈哈一笑,潇潇洒洒出了园子。
说起来,陶小然的脾气和安小满这位表哥有几分相似之处,脾气一上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见此情形的陶金山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今天真不该让女儿出来抛头露面,还有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外甥,可别今天
有命来无命回才好。
陶金山心里担忧,忍不住愁眉苦脸叹起气来。
陶小然一样心中有些忐忑,却还是轻声劝道:“爹,您别太担心,我看瑞王爷是个很宽容大度的人,跟前面那几个
当官的不一样,表哥肯定不会有事的。”
回想傅晚亭温雅而笑丰姿高华的模样,陶小然心跳不免又加快了一分。
陶金山对傅晚亭的印象与女儿如出一辙,当下略觉宽慰。
这时,一个一脸精明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你们是浣花居的人?”
陶金山心里一紧,十分谦恭地点头,“是的。”
中年男子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这是你们送花的另一半酬劳和徐管事打的赏,拿好了。”
陶金山接过来一看,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以及一个五两的银锭,顿时又惊又喜,连连道了谢。
中年男子并不多话,转头对身后一名小厮道:“领他们两个出府。”说着转身要走。
陶金山怔了一下,赶紧又问:“这位大人,我们还有一个人给王爷送花还没出来,您看……”
中年男子顿一下,道:“这事我不清楚,你们到外面等着吧。”然后不再停留径直走开。
“走吧。”小厮催促。
陶金山无奈,只能和陶小然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王府。
且说安小满抱着九重紫随着傅晚亭一路默默无语来到王府东面一处独门院落前,抬眼一看,这院落与王府内其他建
筑大相径庭,不是富丽堂皇的飞檐重角琉璃瓦,而是简单素淡的青砖灰瓦篱笆墙,院里院外皆是冷冷清清悄无声息
,没有侍卫把守。
这院子乍看去十分眼熟,再一想,月见山上那几间破屋不就是这个样子的么!
安小满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就住在这里?”在月见山学艺住这种房子是不得已,怎么做了王爷还是如此,真是
有福不会享。
话说回来,堂堂王爷天潢贵胄,为什么会跑到穷山野沟里拜师学艺,安小满更是想不通。只能说,权贵之人脑子结
构与常人不同,没事喜欢瞎折腾。
傅晚亭回过头来,若有所指地微微一笑,“我是个念旧之人。”
什么念旧,是想学某些酸儒一样附庸风雅吧。安小满哼了一声,并不接腔。
傅晚亭不以为意,将院门推开走了进去。
安小满慢慢跟上前,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至八年前,彼时还是十岁刚上月见山的他也是这样跟着十五岁
的傅晚亭走向一排茅檐低小的院落。
傅晚亭步上长着青苔的石阶将正中的屋门打开,“进来吧。”
安小满正要举步上前,忽然又有些紧张,怕被傅晚亭笑话,于是硬着头皮进了屋子。
屋里陈设简单一目了然,家具都是原色竹木搭就,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看上去却并不粗陋寒酸,反而显得雅致清
爽。
安小满匆匆扫了一眼,将九重紫就近放在窗根下的一张木桌上,然后面无表情道:“花已经送来了,王爷您慢慢欣
赏,草民先回去了。”
不想和傅晚亭独处一室,尽管不愿意承认,他还是如同四年前一般,面对这个人时没来由会有一种紧张和压迫感。
傅晚亭不答反问:“小满,这几年你过的还好吗?”
安小满胸中窜起一股怨气,片刻后却不怒反笑,后退两步挑眉道:“托王爷您的福,过的还行,每天种种花晒晒太
阳,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不过,王爷您能不能换个称呼,我不习惯外人叫我小满。”
傅晚亭深深看着面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安小满,“你在生我的气,对吗?怪我当年没有履行约定,没有等你返回月
见山?”
安小满一下子涨红了脸,提高音量反驳道:“我是什么人,哪里敢生王爷您的气?!再说了,当年我有和王爷您约
定什么吗?恕我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见他情绪如此激烈,傅晚亭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我是王爷,却也是你的大师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你真不
记得也没关系,我还记得。”
这算什么?他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安小满想不通,也不愿意想,只觉得心中憋闷不已,冷冷道:“大师兄是吧
,那好,六师弟我现在要回去了,不然我舅舅和表妹该等得着急了。”
傅晚亭回想安小满拉着陶小然的手亲密无间一同往园外走的情形,不由眉峰轻蹙,“那小姑娘是你表妹?你和她关
系很好?”
这一问让安小满想到的却是陶小然对着傅晚亭脸红红眼湿湿娇羞不已的模样,接着又联想到仗势欺人的赵大学士和
风流轻佻的锦衣小侯爷,心中顿时更是火大,咬牙道:“我就这么一个表妹,又聪明又懂事,关系自然好。要是有
人敢欺负她,我安小满第一个跟他拼命!”
傅晚亭眸光一暗,忽然倾身欺近,“你护得了她一时,不能护她一世。”
四年过去,成年的安小满尽管个子在一般人中不算低,但依然比傅晚亭矮了半个头,此时傅晚亭一旦贴近,安小满
整个人霎时笼罩在他的阴影下,鼻端同时盈满久违的淡雅怡人的气息,那双深遂如穹的眼眸与他相距不过半尺,定
定地凝视着他。
安小满刹那间有些晕眩,说起话来虽然依旧很冲,气势却不那么强了,“谁,谁说我不能护她一世了?我这辈子偏
就护定她了,你,你管得着吗?”
傅晚亭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站定,脸上恢复云淡风清:“是吗?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不以为然还是威胁警告?安小满不明所以,脑子里有些昏昏然,后背又出了一层汗,再也不想
继续和傅晚亭单独相对,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体统和身份差距,梗着脖子说道:“王爷您还有一堆贵客要招待,我就
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说罢也不管傅晚亭答应不答应,转身跑了出去。
傅晚亭站在门口目送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瞬间消失在院外,口中不由轻声低喃:“小满……”
第19章:就是看你不顺眼
安小满在偌大的王府里不辨方向地横冲直闯了一阵,既没看到陶氏父女俩,也奇异地没人出来找他的麻烦。
王府中人见这少年虽是一身布衣,但却是从最东面的院子出来的,都不敢上前拦截或询问,因为那个院子是王府内
的特殊所在,没有傅晚亭的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安小满既然获准进了那个院子,现在傅晚亭对他的离开又
没作出任何指示,王府侍卫都不敢轻举妄动。
没头苍蝇般转了半晌,安小满反应过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随手抓住一名路过的小厮劈头就问:“和我一起送
花来的那对父女呢?”
那小厮见他一脸不善的表情,不由呆了一呆,然后老实答道:“我看他们跟着小福子往西边去了,应该是出了那边
的侧门。”
安小满立即向西疾走,很快无惊无险出了西侧门,立即有两个人迎了上来。
“表哥!”
“小满!”
安小满看两人毫发无损,来时雇的马车也好好地停在一边,总算松了一口气,“你们没事吧?”
陶金山也是如释重负:“我们没事,就等你了。”
陶小然得意一笑:“爹,我就说吧,表哥一定不会有事的,瑞王爷和那几个人就是不一样……”
安小满一听那个字眼头就大了一圈,忍不住喝道:“别说他了!你知道什么?权贵之人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陶小然虽然每天都会和安小满斗嘴吵架,却从来没被他这样严辞厉色地喝斥过,顿时又气又恼,连眼圈都红了,愤
然道:“我怎么就说不得了?我只知道你顶撞了瑞王爷,他却没有治你的罪,还给我们打了赏结清了剩下一半的帐
!”
安小满本想继续驳斥,一看陶小然红了眼睛,心里顿时软化下来,缓了声气道:“我这么说也是担心你啊,别生气
了,撅着嘴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我快饿死了,赶紧回家吧。”
陶小然依旧气愤难平,却也知道不好在王府门外争吵,于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刚才凶巴巴地像鬼一样,更
难看!”说罢转身蹬蹬蹬上了马车。
陶金山苦笑,看来是时候给女儿找个婆家了,不然这种刁蛮性子迟早会惹出乱子来。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更紧急,
必须赶紧招两个伙计进来,以后出门送货这种事再也不让女儿和外甥插手了。
三人回到浣花居后,陶小然去做饭,陶金山趁机询问安小满给傅晚亭送花时的情形,安小满随便含糊几句对付了过
去,然后借口累了就回了房。等到饭做好了出来三两口吃完,又马上回了房。
陶金山若有所思,安小满也不算小了,到了成家的年纪,如今手中有了些积蓄,也可以着手给他物色一个贤惠能干
的媳妇了,让这个脾气怪异的外甥收心之余也好让九泉下的姐姐瞑目。
一万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实在是笔不小的财富,陶金山意气风发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托了朋友找来两个老实本
分有家有口的伙计帮忙种花送货,一个叫张贵,一个叫李财,这两人本来都是果农,常年和各类果树打交道,要学
种花上手也比较容易。两个伙计家里都有果园,只是面积有限出产低下难以解决一家老小的温饱问题,而陶金山为
人实在给的工钱也不算少,还包一日两餐,两人遂将不大的果园交给家人照管,自己来到浣花居帮工。
招了伙计后陶金山又花了点银子添置了一骡一车,以后送货就不用再费事雇车了。除此外还招了个生火做饭的厨子
,这样陶小然也不必辛苦下厨磨粗了手指了。
自此以后,安小满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有心情了就伺候一下他的牡丹花,没心情了就进房关门睡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