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朵栀子花 上——江边一朵云

这时候门洞开，二娘的声音响起来。

“你居然学会偷东西了！”

他一惊，那馒头落地滚了几圈，他才蹲下去要捡，二娘的擀面杖已经打在他身上。

弟弟哭的声音响起来，他闷着声哼，一束月光亮在他脸上，他擦着眼泪倔强的盯着二娘看。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脸上却很脏。灶灰将他的容貌遮蔽住，他的衣裤已经缩到脚踝手腕之上，他的身子单薄，那么谁知道今日是他生日，十八岁。

二娘的骂声越来越厉害，他只顾着勾着头将那个馒头狼吞虎咽的嚼进嘴里。噎得上气不接下去，弟弟的哭泣传远，交织成一幕异常凄凉的画卷。

他终于挡开那一棍子，摸爬滚打的噎着气朝门外跑去。身后二娘哭起来，几户人家关了窗。

他朝山上跑去。

山上有狼妖，他想的是，狼妖吃也就吃了，总好过被二娘打死。

而他似乎天生不怕冻，破掉的鞋子踩在雪上棉花一样柔软舒服。他直到跑得让雪覆盖了脚印才停下来回头看看，眼泪不争气的掉出来。

山顶竟停雪了，只是风很大。

他抬头看天，今日是月中十五，月亮很圆又很亮，很多人在这一天说团聚，他却无可团聚的人。

双腿走到麻木，山顶上灌木低矮，刺破他的本身就脏乱的裤腿。

他擦擦从脚上流出来的血，那半个馒头在奔跑中消耗，他头昏眼花的朝前走着，眼前景色明了又暗，根本看不清楚方向。

他发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他迷路了。

走了很久，面前似乎出现一个山洞口。被草和雪盖着，密密实实看不清楚里面。

他摇晃着身体过去，还未进得更深，一头晕死在洞门口处。

他是被一阵锐利的痛惊醒的。

张开眼去看，第一个出现在眼里的是一个硕大的狼头，闪着恶意的光。

他吓得忘记怎么叫出声，那狼紧紧盯着他看，牙齿尖利的咬着他的腿。

“别……”他虚弱的不知该如何抵抗。

那狼咬着他的力量丝毫没有减弱，却似乎也无吃他的意思，只是倒拖着他往洞外去。

冷风一吹，他稍微恢复点神智，忙开口尖叫起来。

“有狼啊！狼！”

“这个地方你还指望谁来救你？”

谁及时打断了他喊声，仔细一看那狼竟带着嘲弄的神色对他冷笑。这一惊着实不轻，他讷讷的抬手摸摸额，以为不过一场幻觉。

狼放开他的腿，绕行到他面前。

呲呲牙，狼嘴里牙齿随便一颗就能咬破他脆弱的喉咙。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头狼竟会说话。

“我不吃你，但也不想看到你，快滚。”

狼站起来了。身上的皮毛朝脑后规律的束过去，他惊骇的看着那狼变成一个人。

那人的头发及地，眼角朝上稍提，嘴角上挂着淡淡的冷笑。身着黑衣，镶着金色的边线，富贵又阴冷。

然而他的模样却非常漂亮。

他看呆了眼，想起老人们关于狼妖的传说，伸出手去想摸摸，又害怕的缩回来。

人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一会，哼了声。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会说话。

“呀！你……你……”

“怕了就快滚。”那人毫不客气的撵客，一转身又变回去缩在洞中成一个毛团。

他怔怔的盯着狼看了半天，毫无自觉的开口道：“我不怕你。”

狼挑起只眉瞥他一眼。

“你……你长得比水生的二姐姐还好看呢！”他僵硬的抬头去回忆水生的二姐。

狼忡楞，仿佛被他的话刺到一般突然站起来露出两边锋利的犬齿。眼神瞬间变得恶狠狠的，一边使劲瞪着他一边慢慢朝他靠近。

正在这个时候，山洞产生了一阵令人天旋地震的晃动，他一个不小心朝前扑过去，脑子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下，猛地就晕过去。

这一晕似乎过了很久，他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温暖的毛毯子，有柔软的床榻，还有一桌子油乎乎冒着热气的肉。

他呵呵的笑起来，张开嘴猛一口朝那盘肉咬上去。

梦结束了。

狼的痛嚎响在他耳边，他惊醒时发现自己正好端端的压在狼身上，嘴里还狠狠咬着狼妖的尾巴。

他忙一口将那条尾巴吐出来，悄悄拿手将残余在嘴里的狼毛拿出来。斜眼瞥着抱着自己尾巴猛吹气的狼妖，心里憋不住，脸上就呵呵的笑起来。

那狼妖照顾好尾巴后，将头回过来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我叫雪生，听说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下着大雪。”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没做好活，二娘打的。”

那狼似乎皱了皱眉。

雪生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狼妖，心里默默盘算着它到底是男是女。

这么漂亮的人，按理不会是男人，他们村子里的男人全长的凶神恶煞，哪有这么好看的。

但如果是女人，为什么他那么高，高的似乎要顶到山洞顶上，声音也很低沉。

然而雪生觉得最奇怪的是，他竟不怎么害怕这个狼妖，不是因为他忽然转好的态度，而是笃定仿佛这个妖不会伤害他。

这份肯定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狼妖又站起身，变回人的样子。一手将雪生捞起来抱到洞里面，洞里有个类似人类屋子的房间，有床，床上铺着一张虎皮。

狼妖将雪生放在床上，转身拿来两三个瓶子，从里面倒出点小药丸，沉着张脸也不说话，恶狠狠的迫开他的嘴往里面倒了几个。

“我们被雪埋住了。”

“啊？那我去把雪扫开。”

“凭你？”狼妖冷哼一声，甩甩头十分不屑。

“别瞧不起我，我从小就上这山来砍柴，力气可大。”雪生不服气的反瞪着他。

狼妖扬扬下颚，摆明懒得与他计较一般往外走去。

“我去将雪弄开，然后你给我滚回去，以后别再上来，否则……”

否则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想也想得到是要挟。

雪生挑挑眉，眼睛转了转。

10.物种矛盾

他还是来了。

狼妖忡楞的站在洞口看着那片积雪。阳光微弱的在头上悬挂，没有热烈的温度，只是冷冷清清仿若嘲弄。

那个叫雪生的人，手掌里的牙印那么明显，睡在他身上时餍足又安静，他的心里就开始揪着痛。

经历那么多次，谁不会疲倦。

他从繁茂城市一直北移，移到这样的深山丛林里，却还是躲不开。

雪生是用什么勇气回到他的身边。

他摸摸自己的脸侧，和开头一样毫无改变的容貌。

他其实很想看看自己老了是什么样子，牙齿掉光还是头发脱落。现在竟连衰老都是奢望。

山下的人们说他是狼妖，火把星星点点的燃过，却没人敢上来。

那么谁知道，他只是个不会死的妖物，没有其他的本事。

狼笑起来。

身后有脚步，他收了笑意，回头去看。

雪生站在他身后，比他矮半个头，却瘦弱很多。

他专注的盯着雪生半晌，表情慢慢冷漠。

“我弄好了，你滚回去吧。”

拂袖转身，他不去看那孩子的脸。手藏在身后微微发颤，想到他要离开连心口都在痛，却还是无能为力。

与其让他这样下去，不如早点了结的好。

狼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变回原型舔舔毛发，闭上眼睛。

雪生在门口踌躇了会。他不想走，二娘的气没消，回去肯定又是一顿毒打。

而这个狼妖太漂亮，他舍不得移动脚步。

想了半天，雪生磨磨蹭蹭回到洞穴里。

狼厌恶的瞥他一眼，将头转回去。

雪生大着胆子跑到他身边蹲下。

“请问——”他咽咽口水，“你为什么不吃我？”

“不想吃。”

“可是老人们说你吃人的。”

“谁看到？”

“老人们……”

“能看到的人早死了，还有那么多功夫闲话。”狼打个哈欠，将头埋进爪子里。

“你为什么非要变成狼的样子？你人样挺好看的。”

“我本来就是狼，你烦不烦？还不滚不要怪我真的咬死你。”

雪生朝后退了退，发现那狼妖只是唬他好玩，又上前去。

“你什么情况下会吃人？”

“什么情况都不会。”

“为什么？”

“我答应过……”狼顿了顿，将头换个方向蒙住耳朵，“反正我不吃人。”

雪生呵呵笑了声，沉寂了会，等狼头稍微耷拉下去一点，猛地攒上去将一条狼腿提起来。

狼妖惊的猛回头来看，雪生呆呆的注视着面前的东西，而后抬头略微遗憾道：“你原来是公的。”

狼妖最后一根神经线崩断，将腿猛地收回，转身变成人形，将雪生夹在胳膊下直直的丢出洞去。

雪生在洞门口挣扎着坐起来，狼妖头也不回的走回去，雪生在他身后高声喊起来：“你别生气，就算你是个男的，你也还是很好看的！”

“滚！”洞里惊天动地回应了声。

雪生在洞门口犹豫良久，见狼妖丝毫没有出来挽留他的意思，回头往山下走去。

水生被一阵细微的敲门声惊醒，他打开窗，寒风灌进来，雪生的笑脸现在窗外。

“你……这么晚？”水生揉揉眼。

“水生，我这么大就求你一次，你这次帮帮我。”雪生不请自入，从窗口跳进房里。

靠近那个才燃尽的火炉子暖了暖身子，他转过头看着水生，眼里充满了兴奋。

水生跟着过去，将窗关了。

外面水爹爹大声问了句，谁啊。

水生忙道，风风。接着转过头看着雪生。

雪生挺挺胸膛，小声道：“我要去山上住。”

水生吓得抽口气，四处看了看，凑近雪生道：“你疯了？山上有狼妖！”

“我可不怕，狼妖总比二娘好。”

“你！不行，我不同意。”

水生摇摇头。

他长那么大，别说狼妖，就是小狼崽也没见过一只。若真的有个青面獠牙的狼妖站在他面前，那还是速速自我了断的好。

水生越想越可怕，将头摇得厉害。

雪生脸色一黯，将自己蜷起来。

水生见他的样子很是可怜，从床上将被子扯下来盖在他身上。

“你二娘又打你了？”

“你靠我那么近干嘛，小心我的断掌克死你。”

“我可不怕，要死我早就死了。”

雪生将脚缩进来一点，水生忽然一怔。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他拿鼻子在雪生脖子上嗅嗅。

“没什么。”雪生忙摇摇手，想了会又道：“水生，你给我些吃的吧。”

“没吃饭？”

“不是，我要带些吃的上山去。山顶上不下雪，我要自己在山顶住下来。”

“说什么胡话呢，山上那么多猛兽，万一一个不小心……”

“那也总比在山下好。”

雪生出神的看着自己的手掌，捏捏揉揉，那条纹路一直存在。

记得小时候人家都说他断掌害人，硬是不信。拿各种东西在手掌里搓揉图画，结果那纹路是越来越清楚。

渐渐的他也就习惯了。

雪生抬头盯着水生。

“你帮帮我吧，就这一次。”

坳不过雪生的请求，三日后水生还是到了约定的地方。

他背上背着个口袋，袋子里装着些干粮。

这些天雪生消失的消息在村落里传个遍，善良的悄悄打听两三句，其他人只是漠然的经过。

这样的年景，少一个人多一个人，已经不足为奇。

雪生的二娘抱着弟弟在门口破口大骂，骂遍天地又坐在地上哭，哭得嗓子哑了，村长带着两个人将她扶回去休息。

水生悄悄的从后门溜到山脚下。

雪生这些日子一直藏在他房间里，外面的动静他一知半解，整颗心满满的装着要离开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带着对未知的恐惧，而那种恐惧又如同毒药一样渗透进他的身子，弃之不得。

雪生接过水生递过来的东西，兼并着接受水生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孩子搂着他哭哭啼啼的像是最后一面，让雪生也觉得自己悲壮起来。

好容易告别结束，水生仰望着雪生的背影，一串串脚印被大学覆盖住。他站了很有一些时候才慢慢转身回了村里。

雪生背着袋子上山，决定自己另起炉灶。

炉灶的地点就是狼妖的山洞。

不知为什么，他偏爱那个洞里的味道，闻一下就觉得熟悉非常。而狼妖在雪崩时圈着他的身子那么暖，毛发覆盖在他的身上，舒服的让人不想起来。

雪生擦擦冻红的鼻子，他要去跟那狼打个商量。

经历一截艰难的山路，在雪生快要晕厥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狼妖的山洞。

半跪半爬着进去，里面竟没有那狼的影子。

雪生疑惑的左右看看，桌上的碗筷还在，茶杯里蒸腾出热气，他捧起来喝一口，一股清香一直冲到心底去。

雪生餍足的笑笑，将布袋子放在床下，倒头就睡上去。

狼妖站在床边使劲揉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个一脸满足睡得昏天黑地的人——就是那人来的孩子。

他将手微微提起，放在孩子的前额处探探，又很快的收回来。

面色痛苦，他咬紧了牙。

不是说好走开么，还回来做什么？

一转身，踢到个软绵绵的包裹。他皱着眉蹲下去打开来看，满当当的塞着高梁面团。

狼的脸上黑线成山，转过头去一把将孩子扯起来。

“你还来干什么？”

“唔……肉……”孩子耷拉着脑袋睡眼惺忪的张嘴就朝狼耳朵咬过去。

狼妖适时挡住孩子的牙齿，他一口咬在狼妖的手腕上不松开。

狼妖深呼吸三次调整心律，而后拎着孩子的耳朵大声喊了句：“你给我松口！”

雪生终于张开眼。

打个哈欠，狼妖的脸近在咫尺。他不由得伸手出去摸了摸，感觉到手下的皮肤一阵僵硬，忙缩回来。

“你背一口袋高粱面上来干嘛？”

“我来找你的。”

雪生一骨碌坐起来，狼妖直起腰挑眉盯着他。

“我是这么想的，”雪生清清喉咙，“你是狼妖，我是断掌。山下面的人都讨厌我们，干脆这样，我同你一起住了吧。”

“没门。”

狼妖挑着的眉天边高，这一世的他怎么——越看越不像了。

“哎呀，你怎么唧唧歪歪的，我把山下最好的东西高梁面背上来换住处好不？”

“狼不吃高梁。”

“你又不是纯种狼。”说完雪生歪着个头想了想，补充道：“你是狼妖。”

狼妖一口气岔在心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怎能将仙人再留在身边忍受那种轮回的痛苦。

“我不答应。”狼摇头。

“为什么？”

“我讨厌人。”

他走到雪生身边，一手拿了那口袋，一手抓住雪生的胳膊往外拖。

雪生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桎梏，无奈这人力气实在大的惊人。

这是他第二次连人带包袱被那个狼妖丢出山洞。

雪生傻眼站在山洞门口，盯着狼妖伸着懒腰进去的背影狠狠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