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朵栀子花 上——江边一朵云

想了半天想不到好主意，他索性将包袱一放，大咧咧的坐上去，扯着嗓子对山洞喊：“你听着，我反正哪里也去不了，我就在你门口等着。要么你放我进去，要么我冻死在外面！”

山洞里传来一声洪亮的不屑鼻音。

雪生愤恨的一脚踹开堆积的雪，盘腿裹着手坐下去。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到第三个时辰，天色将黑。

狼在洞里来来回回好几次，死命咬住自己的尾巴才抑制住出去找那人的冲动。

太阳很快就要迟暮，狼抬头看看洞外的天，已经被夕阳照成了血红色。

他踌躇良久，默默的朝洞外挪了点。

没看到那人。

失望混合着焦虑，他又挪了点，再挪了点。

那孩子勾着个头坐着，鞋子破破烂烂，衣裤千疮百孔，能挡住什么寒风。

狼没自觉的皱着眉。

靠近一点点，那孩子没动静。

他伸手扯扯孩子的肩，孩子抬头，一双眸子亮进他的心里，唇色已经紫青。

他打着颤，笑着对狼仰头道：“我——我一直在想——你那么好看，好看的人，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山上——后来我想明白了”

“什么？”

“你——怕孤独吧——害怕——被别人抛弃”孩子一个哆嗦，颤颤巍巍的从怀里将高粱面取出来举到狼面前，笑道：“我给你带了——山下的东西——我不会抛弃你的——你也，也别不要我……”

狼妖第一次在房里生起了火，他守在那个孩子身边，间或抚着他的额轻叹。

孩子抱着他的尾巴睡得香，口水挂在嘴角旁，狼伸手擦擦他通红的脸。

“你为什么就是那么死不悔改？”狼妖哂笑。

自己都累了，这孩子还在坚持什么。

“你真的不想过一段正常人的生活么？”狼妖倾身，咬咬他的耳朵。

孩子咯咯一笑，醒过来。

手足冻僵的麻痹感被温暖的火堆还有狼尾巴驱逐，他眨眨眼看着狼。

“你要我了？”

“嗯。”不情不愿的一声承认。

“哈，我就知道，高粱面那么好吃的东西你怎么会拒绝得了！”孩子抓抓手里的狼尾巴笑起来。

“跟我住也行，但得遵守我的规矩。”

“行，你说。”

“不准再回你们那个人类的地方去。”

“哈？”

狼仰头看着他，毫无可推脱的余地。

雪生皱着眉想了很久，轻轻问道：“那如果是有人上来找我呢？”

“不准见。”

“那……如果是很好的朋友呢？”

“没得商量。”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不高兴就滚回去。”狼一把将自己的尾巴拽回来，拿过梳子梳梳被孩子抓乱的毛发。

雪生不甘愿的答应下来。

一双脚在离地半人高的床边晃来晃去，眼睛转了转。

“那我也得有要求。”

“什么要求？”

“你不要时不时变成狼来吓唬我，你就保持你这个人形好了，但是能不能不要把你的尾巴收回去。”

狼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他。火光映在狼的侧脸上，雪生看的有点入迷。

“为什么？”那狼难得好奇一次。

“因为你好看，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也喜欢抱着你的尾巴。”

狼一怔，咳嗽两声将脸转过去小声的唔了下。雪生惊奇的发现不知是火光问题还是别的什么，那狼的脸似乎红了起来。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雪生凑过去，小心谨慎的将他的尾巴又扯回怀里抱着。

“随便，反正我没什么固定的名字。”狼撇了眼他的动作，瘪瘪嘴。

“那就叫你狼。”

“随便。”

“你以后就叫我雪生。”

“你真罗嗦。”

狼哼出个鼻音，仰头看看外面的天色。

雪生扬起个笑，拿脸在他的尾巴上蹭了又蹭，道：“我原来从来没睡的那么好。我的炕没有火，冬天很冷，加上这些年一直下雪，经常从冻醒，我都快忘记做梦是什么意思了。”他抽抽鼻子，将狼尾抱得更紧了些。

狼皱着眉看看他，叹口气。

翻身睡上床，手犹豫着伸了伸，将孩子圈过来。闻闻他的头发，尾巴在他的脸上轻轻扫了扫权当安慰道：“没事了，睡吧。”

雪生在山上住了两三天才发现山顶根本没有所谓的神仙。

老人们编出来骗人的话被狼一点点戳破给他看，少了惊恐，多了好奇。雪生每天跟在狼身后看他捕猎，将雪握在手里看它们一点点融化成水，凉丝丝的从指缝间掉下去。

狼的面容和善了些，虽然依旧对他不苟言笑，却没了开始时那般苛责的感觉。

雪生常常盯着他的脸遗憾的想，为什么这么好看的人就是个男的。

有时想着想着入了神，省过来时才发觉狼憋着一张大红脸坐在他对面眯着眼看远方群山绵延。就觉得十分有趣了。

这狼妖竟懂得害羞。

这天天青，阳光微微一层铺在雪地上，映出金灿灿的光。

雪生揉揉眼习惯性的从狼身上爬起来，拿他的尾巴擦擦脸跳下床。

狼还在熟睡，将头埋在枕头里压得紧紧的，空出来的手四处摸了摸，忽然一个弹跳起来。见雪生还在身边，打个哈欠掩饰了方才突如其来的焦虑模样，又睡下去。

雪生笑起来，趴下去吹吹他耳朵上的绒毛，那对尖尖的耳朵转了转，自己缩了回去。

雪生拉住他的手。

“说好的，今日你陪我去后山腰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就一个破庙。”

“破庙也是庙，上山就要拜佛。”

“不去不去，困。”

狼在床上磨磨蹭蹭半晌，雪生性子急，猛地将他身上的被褥掀开，一把扯住他的尾巴往床下拽。

狼吃痛完全惊醒过来，狠狠瞪他一眼，耷拉着脑袋慢腾腾的着好衣，由着孩子拖着他的手朝外跑去。

阳光不错，暖洋洋的让人发出惰性。

狼伸懒腰，雪生站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那条尾巴在身后嚣张的毛发根根竖立。

狼回头看看雪生，伸手给他，雪生一把拽住。

狼瘪瘪嘴，再打个哈欠。

“麻烦死了，抓稳。”

话音才落，雪生觉得自己腰间似乎被人猛一把提起来似的，身边景色飞快后退。他的手不由自主紧紧缠在狼的手心里。

狼的手很宽，掌心和他贴在一起。那一瞬间雪生忽然有点想哭。

很多年来人们都害怕他的断掌，唯一一个不怕他的人是水生，可是现在水生也不能再见面了。

他的伤感只浮现了很少一段时间，又很快被压抑下去。

狼带着雪生飞快奔跑在山林中，一直到了后山腰。

山腰的观音庙不知是什么年代所修，金身早已被人挖去卖了，只留下一尊破破烂烂的泥菩萨，还是歪着头坐着。

狼很无趣的坐在门口打瞌睡，雪生兴致勃勃的在庙里转来看去好几圈，最后停在观音像前看了很久。

回头来扯住狼尾巴，使劲拽了拽，狼张开眼。

“干嘛？”

“你来你来，我们要拜菩萨。”

“拜他有什么用。”狼嗤笑了声，转头要继续睡。

雪生不依不饶起来，他拽住狼尾巴朝后拖着走了两三步，狼无奈的起身看着他。

雪生笑笑，狼的怒气降低，只好拍拍他的头，不作声。

雪生拉着狼的手到菩萨面前跪下。

双手合十模样虔诚，他低着头默默念叨。狼低头下去听，听见雪生说：“菩萨，我和小狼都是无父无母的人，您保佑我们能永远这样在一起。”

当即愣了愣，睡意被驱散，狼皱着眉抬头看着虔诚的雪生。

“她听不到。”狼叹气，似乎冷笑了下。

雪生不解的抬头看看他。

“她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让你如愿。”狼加重语气，雪生眼中的迷惑更深。

狼摇摇头转过身。

雪生忽然站起来抓住他的手，按着他一起跪下来。

狼正要发火，雪生开口：“菩萨，小狼他自幼被人们说成是妖怪，没有人喜欢他。我也一样，我从小就是断掌，大家都说我克死父母，是不详的东西。今天我们能遇见是上天给的缘分，如果真有一天我和小狼要分开，下一辈子也一定要找到对方。”他说完顿了顿，回头看着狼，眼中神色真挚，黑色的眼珠漂亮的眨巴了下，“小狼，你答应我，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一定要找到我。这个世界上就你对我好，我也只对你好，如果你不答应我，下辈子我们又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多可怜。”

他的话让狼觉得鼻子一酸，差点哽咽。

这孩子还小，真是什么也不明白。若能明白，也许就不会如此坚持。

狼将头扭过去。

孩子笑嘻嘻的拉起他的手，小指勾着小指拉了拉，仰头对观音像说：“菩萨，我今天和小狼在您面前勾手指为证，下辈子，再下辈子，一定要找到对方。”

狼猛地将手指缩回来，雪生得意的盯着他看。

狼咬着牙半晌，方悠悠叹出一口气。

“你呀……叫我怎么才好……”

雪生不明白狼的意思。其实他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只是他聪明的保持缄默。

比如清醒时总是对他冷言冷语的狼会在寒冷的夜里蹑手蹑脚的将他拖过来抱在怀里。

比如狼的眼睛一只是红色，一只是绿色。

比如狼不信菩萨，乃至于痛恨。

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做一点事，让这个同居者快乐些。

他看得出狼不开心，就好象当初自己被所有人隔离时一样不快乐。

他看得破，狼却似乎还在介怀。

雪生跟着狼往回走，他们选了条僻静的小道，荆棘丛生。狼走在他前面，状若不耐的为他扫开那些容易割破手脚的植被。

雪生看着狼的背影，越看越觉得他可怜。

虽然站的笔直，却没有多少底气。阳光照在他的身旁，他却独自蜷缩在黑暗里。

雪生不知道狼身上到底有多少伤，那人不说，他便不问。

狼偶尔扭过头看看他有没有跟丢，关心得细微而不动声色。

雪生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这狼妖十分在意他，只是不愿，或者说是害怕表达出来。

摇摇头他甩掉这种莫名其妙鼓胀在心里的宽慰，三步并两步跳上去拉住狼拖在身后那条长长的尾巴，引得狼回头狠狠瞪他一眼，就笑起来。

回到房间，门口有脚印。

狼脸色一沉，朝后退了两三步，将雪生挡在自己后面。

雪生垫着脚错从他肩头看过去，那些脚印有些熟悉。

狼仰高头，眯上眼。雪生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发在瞬间变长，眼神变得凶狠起来。

“狼……”雪生小心的扯扯狼的衣角。

“你退后。”狼没回头，将手挥了挥。

雪生踌躇了会，没松手。

“你先别急，可能是我认识的人。”

“不管是谁，来这里就别想再回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影子在门口犹犹豫豫的良久，狼变回原型猛地扑上去。

雪生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忙跟着上前，这才看见被狼压在地上的人是水生。

“雪生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水生一手捂着脸一手撑着狼凑近的头尖叫。

雪生忙跳上前，拉住狼的尾巴朝后拽。

“小狼，水生是我朋友，你别咬他！”

“你朋友？”

狼一口热气喷在水生脸上，转头怒视着雪生。

水生的身子瑟缩得难以控制，雪生忙绕到前面将水生从狼身子下面拖出来，为他擦擦脸上的眼泪。

狼起身，变回人的模样哼了声进屋。

水生颤抖着拉着雪生直抽，边抽边道：“你怎么……怎么和妖怪住在一起……我还以为……你死了……”

话音才落，洞里传来狼极为不满的一声低哮。

水生一个激灵，拖着雪生就要往山下跑。

雪生拽住他的胳膊。

“别怕，他不会吃人的。”

“他……”

“小狼对我可好了。”

狼竖起的耳朵转了转，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的蔓延。

这一辈子不知怎么回事，这孩子粘他粘的紧，睡觉的时候恨不得多生出些手脚来一起缠在他身上。

好么？他对他好？

狼想了想，他对他也许连上几世的一半都不够，怎么能叫做好。

只是听到那孩子的话，莫名的就叫他安心。

他放那个人类和他的雪生在外面，也许是一种试探，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他小心作祟，就是想知道那孩子是不是真的想要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

这样的试探一直等到雪生的脚步如常响起在山洞里。他嘴角弯起来，收回那些锋利的齿牙，慢慢坐回凳上。

雪生拉着水生走进来。

水生躲在雪生身后，大气不敢喘的看着狼。

狼悠哉的喝着茶水，见他来了只是一哼，将头别过去。

雪生心里好笑，对水生点点头，水生犹豫很有一会才慢慢上前。

“你……好。”

“哼。”

“我……我是雪生的朋友，我……我叫水生。”

“管我什么事。”

水生梗了下，缩缩脖子可怜兮兮的看着雪生。

雪生瞪了狼一眼，走上前抓了水生的手道：“他是来看看我好不好，有没有被你吃掉。”

“现在看到了，请回不送。”

狼放下茶杯，依旧用背对着水生。

雪生皱皱眉，语气强硬了些。

“我说，我想留他下来吃顿饭。当初我上来时带的那些东西都是水生帮我准备的。”

“我……我……不用吃饭了……”水生吓得只往后过去，他看见狼身后的尾巴拖在地上扫来扫去，不知是愤怒还是代表别的什么。

雪生见狼没表态，拉着水生绕到狼对面，盯着他的眼睛道：“那我给他做冬菇汤。”

狼的眉梢提起，眉心锁住，一双眼烫在雪生和水生拉在一起的手上，水生一阵恶寒从心底飘起，忙将雪生的手松开。

狼的神情这才微微有些回转。

他似乎忖度，而后朝屋后点点头。

雪生笑起来，狼瞪他一眼，咕哝了句麻烦，独自掀开帘幕出去。

水生的神经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摸一把头上的汗，他苦笑着看着雪生。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狼妖？”

“嗯，小狼只是不喜欢和其他狼住在一起而已，他不吃人。”怕水生不信一般，雪生聊起袖子，露出胳膊道：“看看，我身上一个牙印也没有。”

“那他刚才……”

“他不喜欢人。”

“那怎么会让你和他住？”

“不知道，我耍耍赖他就答应了。”

水生疑惑的盯着雪生看了半晌，想不明白的叹口气。

“你走了以后大家都说你是被狼妖吃了，我爹不让我出来找你，我今天是实在放心不下，偷偷溜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