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公子倒不焦急,摸摸狼的头,斜着眼看他,模样三分中竟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嗔。
商秋鸿一下看闪了眼,很快回神转头。
“你将他逼急了。”
“逼急他的可不是我,是我的秘籍。”
“秘籍?”
白花公子一个翻身坐上屋檐角。
“你不知道么?我身上啊,可有江湖人人抢夺的秘籍。”
狼一声长啸,白花公子的头发散开在月下,他的神色叫人看不出喜怒哀乐,却恁的漂亮着。
商秋鸿眯上眼看着他,他的嘴角似乎在微笑,又似乎没有。眼神远飘,也看不到究竟集中在何处。
商秋鸿忽然觉得这样的神色很熟悉,这样的场景也很熟悉。
他在梦里无数次仰头看着一个人,以为足够靠近,伸手便成殇。商秋鸿呆立了会,一阵风吹来,他猛地清醒,哂哂的笑了笑。
“天气凉,做那么高容易伤寒。”
“担心我?”白花公子将脸转过来,笑着问。
“你明日还要与那个什么苍山掌门比武,别迟了。”
白花公子跳下来,仰着头走到他身边。商秋鸿不去看他,他先一怒,又笑开。
“怎么不看着我!”
“为何要看。”
“你分明觉得我好看,不好意思。”
“若你觉得这样想舒服就这么想好了。”
“你!”白花公子手一紧,剑鞘响了响又安静下来,“你真是奇怪的人。”
“为何?”
白花公子一耸肩,越过商秋鸿身边,扯扯他的衣角。商秋鸿发觉那人的手纤细的异常,手背上密布着伤口,并不是个懂得保护自己的人。
商秋鸿觉得自己有些见不惯他手上那些不明出处的伤痕,仅仅源于自己的同情泛滥外加洁癖突发,他拉住白花公子的手,那人惊讶的一停,他将身上的白衣撕下个角,安静的给他包上,然后又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白花公子低头看着那伤口很有一会,另一只手轻轻上去摸了摸,嘴角困难的弯出个笑意。
“你啊,真是很奇怪的人……”
商秋鸿脚步一顿,微微侧面。
“知道我身上有秘籍也不问,看见狼也不躲。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给我包扎呢?”
“脏。”
商秋鸿只说了一个字,将脸又转回去。
后来两日,白花公子独自上苍山。商秋鸿遵守承诺在山下客栈等他,等得百无聊赖。
那夜白花公子回去一直独酌,自顾自的说话,也不知是否真的想他听见。
那人说,自己身上有一本秘籍的残页。少了下半本,然而招式的精妙实为当下武学之首,得一招半式足够在武林中扬名立万。
商秋鸿好容易来点兴趣,仰头问他那秘籍的名字,白花公子却沉默的转身睡下去。
实在古怪得很。
白花公子收养的狼现在粘商秋鸿粘得紧,看见他就绕着他的腿玩,头一蹭一蹭的眼里全是依恋。
商秋鸿从它那里听说很多事情。
比如它的全部狼群为人所灭,它缺着脚在大雪纷飞的夜里被白花公子抱回去。
那一夜,白花公子因照顾它,耽误了回家时间,回去时才看见自己全族被仇家灭门。
从此白花公子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就好像狼忘记了自己对人类的仇恨。
它跟着他投靠到那个凶手门下,忍辱偷生拼命练武。
白花公子的师父厉害,却也阴毒。白花公子挑战他失败,捏着那半本家传秘籍在海边徘徊良久,又安静的回去。
那个男人将自己掩埋在层叠的蒙面之后,白花公子纵这一身功夫行天下,却还是无法近他半分。
总有一天,狼。
白花公子每次失败后总是微笑着对狼说,总有一天我会赢过天下人,你信不信。
狼舔舔鼻子,商秋鸿摊出手心让它将头靠上来。
“他的秘籍叫什么名字?”
“铅华。”
商秋鸿点点头。
“为什么……不怕狼?”他讷讷的开口。
狼抬眼瞥瞥他,表示不明白。商秋鸿对它笑了笑,抬头看着窗外。
铅华。
他听元昊说过,铅华的最后一式叫做洗净铅华。
这秘籍江湖上人人抢来夺去,竟与他一路同行了那么久。
商秋鸿起身推开门,阳光不错,并不十分热烈。
啊是了,他记起来了。
元昊一直在找那本叫做铅华的秘籍。他曾拉着他说,秋鸿,我定要做这天下的盟主。
商秋鸿犹豫了会,狼走到他身边,他低头与那狼对视良久,悠悠叹出一口气。
“他喜欢我是么?”
狼低低的唔了声,商秋鸿推门出去。
白花公子受了伤。苍山掌门被他一剑惯胸,而后苍山弟子蜂拥而上。
他跌跌撞撞的往山下跑,身后血迹星星点点的撒了一路,然后一头撞进商秋鸿的怀里。
商秋鸿抓着他的肩,这才发现这个强势的人不过虚长了气焰,本身是非常单薄的人,理应是江南烟雨里的大户人家公子。
商秋鸿有些难受。
他敏锐的听见那些追逐而来的脚步声,低头看看,白花公子喘着气,手抓着他的领子不松开。
这孩子竟依赖他。
商秋鸿摇摇头,将他猛地背上身,转头往山下奔去。
苍山在海边,海边有渔船。
商秋鸿费力的跑到船旁,衣湿了半边。才一回头,追逐的脚步接踵而至。
白花公子的气息渐微,贴着他背心身子发着烫,手却是冰冷的。狼远远地跟在后面跑来,商秋鸿心一横,将白花公子甩上船,自己也跟着跳上去。
这一漂就是三天。
海上风浪大,白花公子才好起来的身子经不住那寒风,捂着胸口一直叫着难受。
商秋鸿陪在他身边十分安静,偶尔将手借给他拉着,当是自己好心泛滥。
白花公子在夜里风平浪静时惨了张脸悄悄地抬头看商秋鸿。
那人端坐而寐,眉心始终蹙在一起。
白花公子看着看着,犹豫的伸手出去,悄悄在他额上点了点,然后指尖下滑到他的唇上。
呵呵。
那么柔软啊,吻起来是什么感觉呢?
想着想着,白花公子觉得是因为月色过于宁静再加之气温偏高,他转过头去,困难的引颈,点上商秋鸿的唇。
他闭上眼睛,那人的嘴唇很柔软,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坚硬。
味道淡淡的,好像某种花香。
白花公子有一瞬的迷糊,直到狼在他耳边暧昧的低吟了声。
他猛地醒过来。
将头转开,商秋鸿似乎皱了皱眉,仔细看过去是水光的倒影作祟。白花公子有些懊恼,他瞪了那狼一眼,小心翼翼的将头又靠在商秋鸿肩上,嘴角挂笑的睡了过去。
商秋鸿动了动,眼角开了个缝,伸手擦擦嘴,看着狼。
狼看着他。
他叹气,转头瞥了眼白花公子,将衣往他身上拢了些,又闭上了眼。
梦里模模糊糊不知是狼还是他自己的低叹,原来啊……人类就是这样的,同床异梦。
船在漂泊了几日后撞在一个孤岛边上。
白花公子好得七七八八,结果和那狼一起晕的上吐下泻。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意思是在离岸还有五十步距离时,船翻了。
商秋鸿一人照顾两个,累出满身大汗,本想撒手不管了,结果那狼一口咬在他衣服下摆上,样子可怜。
商秋鸿没辙,去看白花公子,那人病怏怏的挂在船舷边上,吐出的字句不甚连贯,却还装腔作势的横眉竖目。
心里一软,商秋鸿觉得自己真是具备了成仙资格,一边一个抗在肩上往岸上拖去。
走了不知多远,看见个极浅的山洞。
岛上没什么人,那山洞里却不阴冷,甚至暖洋洋的有些热气出来,真真一个世外桃源。
商秋鸿将白花公子和狼一起放在洞里,转身出去捡了些干燥的木材回来,取出火石生了堆火。
白花公子在火的烘烤下逐渐清醒过来。
“你……又救我一次。”
“别谢我,记得咱的交易就行。”
白花公子的笑容晾在嘴角风干,愣神了好半天才狠狠地咬着牙转过头去。
“我们一路走了那么多地方,你却还不当我是朋友。”
“怎么,你当我是朋友?”
商秋鸿挑眉看看他,见他哆嗦了下,好心的将火堆往他身边移移。
白花公子有些出神的看着那个火堆,忽然眉一紧,赶忙在身上摸起来。摸了会,他大惊失色,跳起身就往外跑。
商秋鸿眼明手快的拦住他。
“你去哪?”
“我……我的秘籍不见了!”
“铅华?”“对!肯定是刚才一起落水了,我得去找回来!”
话音落白花公子甩开商秋鸿抓住他的手,没命的往外跑。商秋鸿瞪着他颤颤微微的步子,深深吸了口气,一个箭步上去将他拦腰截下。一个转身,白花公子被抱着回到洞里。
“你!”他怒视商秋鸿。
“我去找,你好好睡着,本来就病的不轻。”
白花公子一怔,想了想,手还是没放开商秋鸿的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商秋鸿低头瞥他一眼,好笑的耸耸肩。
“放心,我不是武林中人,对你的武功秘籍没什么兴趣。”
“你……小心。”
白花公子犹豫了半晌,将头扭过去,别别扭扭的吐出一句关心,惹来商秋鸿一阵大笑。
“你,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到处乱走给我添麻烦。”
狼温顺的长啸一声算是对商秋鸿做了个回答。
商秋鸿脱下身上微潮的衫子,似乎寻思了会儿,将那衫子轻轻盖在白花公子身上,掉头出了洞。
在迷迷糊糊的等待中,白花公子睡了一觉。等到他省起时,天已经黑了。他揉揉眼,才恢复了清醒,忽然一个激灵!
商秋鸿不在!
白花公子猛地从地上跃起,往洞外奔去,那狼紧随其后,发出不祥的低低嚎叫。
洞外的天墨黑,有亮光,却没有星星。
白花公子的心沉入无底洞,怎么会如此疏忽大意,真的就信了别人,将秘籍乖乖的交出去!
越想越懊恼,除了懊恼之外,心里也有个地方越来越空泛。
为什么那个人……要骗他?
天下人骗他都不打紧,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要骗他?
白花公子咬紧牙,头一次露出无措的神色。
海边无人,海水静谧的一浪轻抚过另一浪。白花公子遍寻了一圈,实在找不着人,腿一软,没力气的坐在海滩上。
狼慢慢走到他身边,他将头埋在双膝中,深深叹气,却呼不尽心中那股说不出的难受。
狼用头抵着他使劲蹭了下,他摇摇手,将狼挥开些。那狼不死心的继续上来,毛茸茸一颗脑袋偎着他,却没有想象中需要的温度。
白花公子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好容易开口,音调颤得不成样子。
“他……他为什么骗我……他明明知道,我……我那么需要秘籍……来……来……来……”
白花公子哽咽起来,使劲的抽着。
狼的动作一轻,头似乎离了他一点,安静了两三秒,忽然狼死命的咬住他的衣袖拖曳。
白花公子拗不过狼的动作,烦躁的抬头。
狼一声长啸,目光直直的盯着前方。
水里冒出个人影,又很快沉下去。白花公子目光一泠,慌得站起来擦擦眼去看。
那个影子在水浪里时高时低起伏着,偶尔远离偶尔靠近,翻腾出些小小的浪花。
白花公子无法置信的上前去看,猛地一下那影子站起来。
“哈!找死人了!”
是商秋鸿!
是商秋鸿。
白花公子眼睛倏地酸痛难忍,商秋鸿赤裸着身体头发散乱的贴着面。
他手里紧紧拽着个东西,看上去是书本的模样。
“你!”白花公子上前一步,开了口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只好呆呆的盯着商秋鸿看。
“不是让你好好给我睡着么,出来干什么!”商秋鸿的焦距定格在白花公子身上,略一皱眉,擦了擦额上滴下来的水,“叫你看着他,怎么由着他胡来!生病了又要我照顾!”
抱怨了一通,商秋鸿甩甩头发上的水,一抬眼恍见白花公子脸色不对,蓦地觉得有些歉疚。
想了半天,他轻声喃道:“那个……我又不是真的嫌你麻烦……”
白花公子依旧不言语,低着头双手握成拳。
商秋鸿无奈的瘪瘪嘴,找不到话说,只好胡乱将那书页塞进白花公子手里。
“这个,你的宝贝收好了,下次说不定真找不着了。”
越过他,商秋鸿无奈的耸耸肩,对狼做个眼神。正要离开,与白花公子擦身的时候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商秋鸿一怔,不明所以的回头盯着白花公子。
“你……你找到现在?”
“算起来……中途还是休息了两三次。”
“海浪那么大……万一万一你……”
“哈,我天性——不,天生就会游泳,这点小风浪不碍事。”“要是你出什么事……我……我……”
“愧疚啊?”商秋鸿调侃的盯着他,发现那孩子神情着实有异,才逐渐收了笑。
白花公子只是拉着他的手腕,却不说话。狠狠将头低着,一双眼死盯着地面,瞪得溜圆。
周围的气温不知为何忽然升高了两三度,商秋鸿想笑笑却发觉嘴角僵硬。
“喂你……”他顿了顿,“我没事,看,好着呢。”
商秋鸿摇摇手腕,白花公子也跟着他摇摇。商秋鸿将手抬起来,拍拍白花公子的头。忽然两人都愣住。
白花公子全身猛地一个颤。
商秋鸿的手停在半空。
多少次……多少次这样拍着小仙的头说,别怕?
到底有多少次了?
商秋鸿的心口突然喷上一层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异样感觉,他慌得一口气倒抽回胃里,凉得渗人。
“以后……别这样了……”
“我,我就是觉得你会担心……”商秋鸿皱眉,脱口而出的话无法收回,他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是烂好人发作。
他是怕这个人担心。
“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这些年……都是一个人……”
“谁说的,狼对你好。”
“对的对的,狼对我好……但是……但是没有人对我好。我……一直觉得,就算没有人陪我,也无所谓,反正……一个人也能走的漂亮……”
“什么无所谓,别习惯这种事情。”商秋鸿不及思考,脱口而出一句话。
白花公子呵呵的笑了声,抬手去擦擦眼睛。
商秋鸿这才发觉白花公子的眼睛湿湿的,好像方才浸在了海水里,还带着淡淡的海风味,很咸。
他皱眉,无暇顾及心口那丝不明所以,轻轻揉揉白花公子的头发。
“几岁了,还哭?”
“我……我今年二十一。”
商秋鸿心里咯噔一下卡住。
二十一岁,他该是多小就不再习惯了别人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