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朵栀子花 上——江边一朵云

一阵海风吹过。白花公子皱眉看着他，不听劝告的继续上前。

他走到商秋鸿身边蹲下，伸手出去。商秋鸿惊得一躲，白花公子拉着他的手腕，不由分说的使劲抱住他。

商秋鸿的牙齿锐利的穿破了白花公子的肩胛。

血流下来，商秋鸿忍不住舔了下。白花公子闷哼一声，转头看着他。

那男人未曾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脆弱。嘴角挂着的血他不能擦去，唇色苍白，却有一些冶艳的红色。

白花公子轻柔的对着他的耳朵道：“商大哥，你疼就咬我。”

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依赖这个人，舍不得杀这个人甚至想和这个人在岛上过一辈子。

这一切是为什么终于清晰了。

白花公子笑起来。

商秋鸿的眼逐渐困顿，凶狠的颜色隐没，牙齿慢慢松开他的肩。伤口深可见骨。

“你何苦。”商秋鸿长长叹出一口气，身体一软，肌肉放松，轰然跪坐在地上。

白花公子将头狠狠地贴着他的心口，抱的死紧。

“你还疼么？”

“疼。”

商秋鸿仰头望着天，语气飘忽而倦怠。

“上天给我这样的惩罚，让我拥有人形，却也在每个月月圆之夜受尽苦楚。这些年，是越来越厉害了。”他苦笑一下，“也许，越像人，那些痛就越深。当人到底有什么好——我还是——放不了手。”

“我不懂。”

“我不是人。我是一只千年的狼妖。”

白花公子一震，手没有松开。商秋鸿任他抱着，目无焦距，面色死灰。

“我等一个人，等了快一千年了……从出生就开始等他，每一世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每一世……”他嘴角一弯，似乎笑了起来，“可是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等不住了？这是为什么……”

“你等的人……是元昊？”白花公子抬头。

“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很像我要等的人，那么像，连举止都一样……”商秋鸿目光回转，落在白花公子脸上。

他的神情十分冷淡而萧条，嘴角僵硬的提起，没有温度。

白花公子神色一黯。

他们之间竟有这样的联系。一千年——那是多么长的数字。

“为什么非要等那个人？”

“狼族——爱一个人，除非致死，否则终生不渝——”商秋鸿敛下眼眉，“很伟大是不是？其实——这对于我而言，就像一个诅咒。”

“你爱的那么不情愿，还爱什么？”白花公子抓着他的手。

商秋鸿迷惘的摇摇头，不言不语的推开他。

“你走吧……我的病一次比一次严重，下一次……我不保证会不会咬伤你。”

“我不怕。”

“我怕。”

“我不在乎。”

“我在乎。”

商秋鸿一句一句顶回他的希望。

白花公子跌坐在地上，愣愣的瞧着那人要离开的背影，忽然扑上去。

“我不走！我哪也不去！我陪你等，这一辈子你等不到，下一辈子我继续陪着你等！”

“你——这么犯傻干什么？”

“你别赶我走，这世界上就你对我好，我也就对你好。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你别赶我走！”

月亮慢慢掉下去，商秋鸿的头发逐渐恢复正常，尾巴和耳朵隐回身子里。

他回头。

“你……”他看着白花公子良久，那人是认真的，“若你是他——该有多好。”

商秋鸿平静下来，夜已全黑。白花公子这才发现他进来时没有留标记。

树林丛生，看不见头看不见尾。白花公子有些担心的眯着眼四周环顾了圈，黑的找不到路。

他走到商秋鸿身边，强装镇定的拍拍商秋鸿的肩。

“商大哥，我们明天再走吧，现在看不见路。”

“没事，往这边。”商秋鸿没有回头，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声音恢复了安稳。

“可是你受伤了……”白花公子有些犹豫。

商秋鸿稍微一侧头，安慰的笑了笑。

“我看得见路。”

白花公子这才发现，商秋鸿的眼睛一边绿一边红，有着奇怪的颜色。

白花公子一怔，脚步迈不开。

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很熟悉，熟悉的仿佛在他心里轮回过很多次，却总也没有办法抓住。

商秋鸿走了两步，感觉白花公子的脚步停住。他回头，有些疑惑的盯着那个孩子。

“你……”

“怎么了？”商秋鸿的声音响起来。

白花公子一个颤，那种感觉瞬间流逝，只余着一些悸动还在心口上回旋着。

他摇摇头，跟上去。

商秋鸿带着白花公子在树林里拐弯。

三两下过去，小路豁然开朗起来。有了些光透过来，铺在地上显得十分冷清。

白花公子闻到海风的味道。

商秋鸿默不作声的带着他回到海边，他转头看看，这才发现他们住的山洞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肉眼可见。

白花公子抬头看着商秋鸿。

“我做了个船，明天我们就可以走了。”

白花公子顺着他的手指去看，一艘小船安静的停靠在海滩上。

他又一次愣住。

“我们出来的太久，该回去了。”商秋鸿不看他。

“你……不喜欢这里么？”

“世外桃源呆久了总是会想念外面的花花世界，难道你不是么？”商秋鸿放开他的手。

放开的速度很慢，叫人觉得做作。

白花公子的手心一凉，跟着连身子的温度都凉下来。他的笑容逐渐消失，换回了那副在中原里的模样。

冷漠又高傲。

“还有狼。”他冷静的说。

商秋鸿背对他的身子几不可见的一震，侧面微笑着道：“啊，我会记得叫他。”

白花公子不再说话，转过身坐在海滩上。

商秋鸿认真盯着他的背影很有一会，仿佛要将这个人的影子刻在心上一般。

“不回去么？”

“不了，我想坐坐。明天你们过来就行。”

“风凉……”

“我练过武，不怕冷。”白花公子冷淡而疏远的打断他的话。

商秋鸿的手一下在身边捏成拳。白花公子单薄的背影晃得他眼烦。看了阵，他叹气。将身上零散的衣料褪下来上前给那人披上。

白花公子刚要拒绝，商秋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道：“穿上，明日我会来找你。”

白花公子一整夜都没有回山洞。商秋鸿坐在床边叹着气摸着狼的头，狼对他说不懂。

“真的不明白，就算你现在做了人，你的心却还是我们狼族的心，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顾虑。”

商秋鸿摇摇头，狼温顺的舔着他的手心，手心一阵阵刺痛，就好像扯动了别的伤口。

“狼，从来没有一个人，在看见我妖变的时候还扑上来抱着我。”

狼停了动作，抬头看着他。

商秋鸿的动作微顿，他露出一个悲伤地笑容。

“只有我的小仙啊，会做这样的事情……只有他了。”

狼歪歪头，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神色肃然起来。

“但是能怎么样呢？”商秋鸿轻轻揉着它脑后的毛发，那微笑越发的安静和哀伤，“其实做人有什么好……我原来一直想做人，认为越努力地变成对方，距离就可以越短。原来我是错的。”

狼哀哀的叫了声，好像安慰他，又好像要打住他的话头。

商秋鸿没有理会他，却仿佛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其实像你这样多好。”

“我有什么好，那么弱小。”狼想不明白。

“你是很弱小——但是却很幸福。”商秋鸿依旧在笑。

他抚摸狼的手势很轻，目光温柔却没有焦距。

狼反而觉得他这个样子有些渗，身子往后缩了缩，商秋鸿的掌心一用力，猛地将他拽住。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老天不是不让我们活，只是不让我靠近他。我只要靠近他，他就会有危险，而我没办法去保护他……我……”商秋鸿的拳握紧，狠狠的将头低下去，“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能放任元昊在身边那么多年，却没办法忍受看不到他的时候……终于明白了……”

商秋鸿说不出话。手紧了又松开，轻轻的放在身子边。

狼将头蹭在他腿上，想了半天，轻轻唤了声：“你说的那个印子，白花他没有。”

商秋鸿顿了顿，抬头来盯着狼。而后似乎沉思，良久才讷讷的笑了笑。

“是啊，他没有。”

狼疑惑的喷出一口气。

商秋鸿抓抓他的脖子，放开手站起来，天色微光。

“我们走吧。”他抓了件衣。

狼一口咬住他的鞋跟摇着头，商秋鸿轻轻将它的头挪开。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么？已经过了六世了。原来我还能靠我留下的痕迹来找到他，可是……可是现在连那个印记都淡下去了，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啊……你来教教我……”

狼愣住，而商秋鸿将那些悲伤地神色收回，面无表情的走了出去。

白花公子在海边坐足了一整夜，从小到大的回忆不断在脑中交织，最后都汇聚成商秋鸿的笑容。

他自嘲地发觉自己在已经离不开这个人时被无情的抛开了。

商秋鸿还是要等他那个上千年的恋人。

一千年，三个月，这样的差距拿什么来比。白花公子心里清楚，他看得懂这样的事，可惜就是想不穿。

商秋鸿轻轻走到他身后，他微一侧头，阳光大好，从那人的侧面砸下来刻在他的心底里。

白花公子叹一口气。

“我想通了，我跟你回去。”

“嗯。”

“我自己很想要一个答案。”他抬头看着商秋鸿，“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别伤害元昊——”，商秋鸿接过他的话茬，顿一顿，似乎有些艰难的继续道，“也别伤害你自己。”

白花公子淡淡的笑了笑，起身。狼走到他身边，他低头去拍拍狼的头。

“商大哥，如果……如果我不小心伤了元昊，你会如何？”

商秋鸿眯上眼没有说话。

白花公子不去看他，只是安静的等着答案。时间在两人之间溜走，白花公子觉得自己耗费完毕生的耐力，终于他抬起头来，眼神清亮的看着商秋鸿微笑。

“你回答不上来了。”

“白花……”

“呵呵，没关系。原来你一定会说你不会放过我，但现在你只是沉默。”白花公子伸个懒腰，对狼做个手势，独自朝那船过去。

商秋鸿跟在他身后，目光紧紧地盯在他的背上。白花公子笑着坐下，摸摸狼的脑袋，他的目光与商秋鸿对上，十分的干净而又悲伤。

“商大哥，其实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商秋鸿在那一瞬，狠狠地将指头掐进手心。

21.雪葬

船在两天后回到中原。三月人事不通，中原早已天翻地覆。元昊发出江湖通缉令通缉白花公子，他已取代自己的师父成为新一代江湖统帅。

于是在白花公子与商秋鸿毫不知情的踏上丘山那一刻，元昊得到通秉，率丘山众弟子将二人包围起来。

脚步纷繁，夹杂了马蹄碎响。山上尘土飞扬开，白花公子将剑紧紧握在手里。

商秋鸿攒眉。

“秋鸿！”元昊欣喜的奔上前盯着他看，“我多担心你！”

“我没事。”

“他将你怎样了？”

“没什么，我们是朋友。”商秋鸿回头看了看白花公子，周围细碎的谩骂他听的比那人还要清楚，“这一切都是误会，你先让他们把兵器收了，我慢慢跟你解释。”

商秋鸿默不作声的将白花公子轻轻推到身后，对元昊道。

元昊一怔，目光转过冰冷的看了看白花公子，商秋鸿的样子十分诚恳，他想了良久，压着嗓低低的命了声，四围人退下去。

“想不到我竟值得你倾尽丘山之力来追捕。”白花公子冷淡的哼笑了声。

“你是秋鸿的朋友，我便暂且不与你计较。然而你身上背的人命始终是要偿还的。”元昊毫不客气的顶回去。

商秋鸿挥手止住白花公子的话头。

“当中误会我慢慢说与你听，他是身不由己。”

“不必！”

白花公子又一哼，眼睛瞥过元昊怀疑的神情。

“你们心中，我自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既然是罪有应得，便不劳你为我求情。”

话音才落，丘山弟子的怨怒被激起，才放下的兵刃又发出寒光。商秋鸿心中一凌，狠狠地转身瞪着白花。

“你为何非要这样不知好歹！我在帮你！”

白花公子一怔，旋即笑的更烈。

“我便是不识好歹，不需你帮我！”

元昊在说话间忽然欺近，一把将商秋鸿拽开，横出剑端对着白花公子的颈项。

“秋鸿你何必与他废话。”

“元昊！”商秋鸿急切的想要上前阻拦，白花公子蓦地一出掌。

掌中力量打在元昊侧肩，元昊猝不及防的往后大退三步，商秋鸿上前扶住他。

“你！”商秋鸿急的是怕丘山弟子被白花公子这一举动激怒，恨恨出声阻止他。

而这个声音在白花公子耳中全然变了味道。他冷冷的看着商秋鸿扶着元昊的样子，嘴角一撇丢出个嘲讽的笑容。

“可恶……”元昊咬牙。

商秋鸿看出他气急，猛地一下站到白花公子面前。

“为什么就是有你这样的人！对你越好，便越得寸进尺！”

白花公子初时的微笑在听见这句话后，在唇角挣扎了两三下，终于掉下去。

他认真的盯着商秋鸿看了会，蓦地腾空飞出，只留下一句渐行渐远的话。

“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你对他越好，他就越会得寸进尺！”

元昊的伤没有预想中的重，却依是在床上歇了半日。商秋鸿坐在他床边守着，目光偶尔飘过窗框，很快的回来。

让那个人离得远远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周全。

商秋鸿觉得自己算无余策，唯独忘记那人与自己都会心痛。但只不过是心痛而已，总比人死要好很多。

元昊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看，忽然笑了声。

“秋鸿，你不太一样。”

“什么？”

“你当真紧张那个作恶的白花公子。”

“他有他的难处。”

“人在江湖谁能真正逍遥，只是看你怎么选自己的路。”

元昊坐起身，忽然欺近商秋鸿。

“秋鸿，你可还当我是你的好友。”

商秋鸿一怔，点头道：“那是自然。”

“白花公子身上有本武学秘籍，你知道我一直志在必得。”元昊的声音压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