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串供,表明了自己疑心的对象。而待天震,却允他去探望宽慰敏仪内殿与天贺。如此偏袒,还在议政殿里等着消
息的群臣立刻便能摸清风向。眼下,昭王派与睿王派的墙头草应该开始惶恐不安了,稍遭人撺掇便会出事;析王派
该使手段趁胜追击了,挑也从软的开始下手;皇后派的人群情激奋,必将视昭王派与睿王派为死敌;中立的臣子无
疑已从帝皇的态度里判断自己今后的行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人偏向昭王派与睿王派。照此下去,不日便该有
人火上浇油,施手段将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都推过来了。
既然死了一个,再死二个也无妨了么?他的确是在作壁上观,但却预先将天巽、天离赶入了困境。当真是起疑了,
不信任何一人,即使是他平日最为疼爱的天巽也不例外。所以故意有所倾斜,设套等着看众生相。父子之间的信任
,脆弱得随时都可能崩毁殆尽。
换了是他们洛家,就算罪证确凿他洛自省滥杀了无辜,不管是爹娘与兄弟,都绝不会相信。然而,皇室却没有赤诚
相待,性子都藏得深,不仅说话真假难辨,平日的行为、生活、习惯也能是假的。因此干脆便放弃求真,疑虑重重
,互相猜忌。
洛自省不喜欢思考,就像他始终不肯细思四哥为何要让他过来和亲,不愿体会他那些疑虑。但眼下,他却不得不思
考,也无法克制自己不思考。
为何帝皇出尔反尔?稍早时帝皇对他们兄弟所说的那一番话,只是疑心与试探?或者,他的言下之意才是最重要的
?他其实并不想惩处凶手,也并不想知道真凶是谁,唯独胜者为王而已。有了王,也便有了凶手。
原来在帝皇看来,弑父戮手足都无所谓。德行不是帝皇应有的,手段才是决定王者的关键。
原来他在狐狸和天离身上看到的那一点难得的兄弟之情,竟只能成为他们心慈手软的弱点。
只要想到那只狐狸会被砍得血肉模糊,或者身首异处,死不瞑目,成为人泄私怨的牺牲,他便焦躁不安,无法再想
象下去。狐狸如此冒犯他,他善可大发慈悲不要他性命,怎能容得他人轻易伤了他?!
想着,他愈发面沈如水,平日惯有的轻狂之色早已无影无踪。
“惊鸿内殿,请换衣。”
几位侍从小心翼翼地道。
洛自省看也不看他们,命令道:“下去。”
侍从们面面相觑,也不敢多言,放下丧服,躬身行礼退出殿外。
洛自省十分不悦。尤其当他脱了衣,望见腹上正渗着血的伤口,更是烦躁。这伤口不仅让他吃足了苦头,险些丧命
,还令他们陷入了被动境地,而且──他的视线不由得注意到布带周围密集的青紫暧昧痕迹,昨夜的情事种种都涌
上了脑海。咬牙切齿仿佛咀嚼血肉般念着天巽的名字,洛五公子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其中情绪
变幻之快,自是旁人不足知。
几乎浑身上下都印上了情欲之痕,比伤口还要引人注目,这或许也是那只狐狸肆意妄为的初衷之一。然而,若真在
大庭广众之下露出这些印记,洛自省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当场爆发把天巽给扼死,一了百了。
正在他情不自禁想着要如何与狐狸算账时,冷不防身后传来浅笑声:“伤口裂开了。”
他竟未察觉有人靠近!洛自省迅速戒备起来,循声望去,满身杀气在看见面容恬淡的灰衣男子时悉数褪去。
“戊宁尊者?公主病情如何?”
“已无性命之忧,需要卧床静养数月。不过,此番她的身体受创甚重,无论如何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流产于女子而言是身心之伤,何况她并未保护自己。洛自省心生怜惜,轻轻一叹。
戊宁走近两步,又道:“内殿这伤,是重霂治的?”
洛自省一怔,没想到明明缠着布带,还是被他一眼看穿了。果然将重霂卷了进来,真不知闵衍国师会如何惩罚他。
事到如今,否认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重霂并没有错,也没有涉入纷争……”
“他的秉性我自然很清楚。”戊宁眼中透出笑意,越发温和淡然,“内殿的伤若想早日愈合,还是多休息为好。”
“顾不得了。”洛自省拿起丧服便要换上。
戊宁袍袖无风自动,手快如疾风,轻轻一点便将他定在原地。利落地拆了白布带后,他从袖中摸出一瓶药,将透明
的膏脂细细地在他伤口上揉开。
随着他的手指动作,一种无法言明的柔和力量渗入伤处,缓解了疼痛。洛自省舒了口气,低声道谢。
戊宁又盯着他身上的痕迹瞧了瞧,洛自省很不自在地垂眼看去,正见原本被绷带覆着的干净皮肤与胸前腹下层叠的
青紫痕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十分突兀。此时他的伤口已经收拢得极好,周边没有情欲印记便显得奇怪了。
戊宁手指略略外移几分,轻声道:“得罪了。”飞快地一通揉捏后,青紫淤痕顿时浑然一体,将转移注意力的作用
发挥了十成,伤口反倒是难一眼看出了。
洛自省脸一红。“幸得尊者相助。不过,不要紧么?”国师与圣宫不是不能插手皇室纷争么?戊宁分明知道此伤为
何而来,却帮他消灭了证据,与重霂所为毫无二致。
戊宁慢条斯理地给他包扎起来:“医者父母心。我只是不忍见内殿伤痛而已。”
圣宫的训示“不得干涉皇室继承”是能够如此灵活解释的么?不过初言国师倾向明显,也不算是违规。倘若闵衍国
师亦能够助狐狸一臂之力,万事何愁?但只怕这位国师与初言国师的性子大不相同,虽曾对狐狸百般试探,也确定
他乃帝王之材,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从他那亦正亦邪的性子考虑,他或许更想通过这回皇子相争看狐狸的真面目
。
也罢,既然重霂与戊宁尊者都已帮过他,也算给了狐狸面子。他日狐狸登基,他们亦有大功。
“在下斗胆,尊者可否顺便瞧瞧我六弟的伤?”
戊宁闻言,淡淡笑了:“不愧是洛家兄弟。洛六公子一直守在公主殿外,我想医治他时,他却请我先来看看内殿。
内殿不必担心,六公子伤处虽多,却多是皮肉之痛,好得很快。”
“多谢尊者。”洛自省暗暗松了口气,想了想,又试探道:“幸亏圣宫得了消息,不然公主殿下……”闵衍国师不
在,这等皇室残杀的惨事即使他知道恐怕也不会阻止。倒是戊宁尊者竟出圣宫诊治,是听了国师的推算,还是圣宫
有独特的消息来源?
戊宁眨了眨眼,道:“人各有命。公主殿下命不该绝,如此而已。”
竟是自行卜算来的?万余年的修行当然不容小觑,那么昨夜的事情他也都知道?
“一切皆有天命。戊宁只是尽医道,其他一概不知不问不看。”仿佛看破了他的疑问,戊宁略略颔首为礼,便消失
了。
洛自省深觉自己的试探之举太过莽撞,不禁有些后悔,立即诚恳地对着余下的几分幻影致歉。
灵堂设在皇宫西侧,离洛自省所在的宫殿并不远。他随着侍从一路走去,便见周围挂满了白纱灯笼,临近的殿堂楼
阁的各色纱帐垂幕都换上了黑白两色,远望去,整座皇宫似都已陷在哀思中了。
灵堂上高悬白幡,隔开内外。外头供桌中央立着灵位,灵位前是各式祭器,祭器旁边依次摆满了各种素果点心。桌
两侧的小香炉里插着巨大的白烛,供桌前置着三座青铜香鼎,数百支细香烟雾缭绕。
匆忙的布置虽然略显简单,但所用器物皆是上等玉器,也昭告了逝者的身份。
洛自省在天巽身侧跪坐下,静默着。天离、天歆、许驸马、天震、敏仪内殿、天贺、天潋、陈驸马、陈珞都分别坐
在灵堂两侧,或哀泣或沈悲。
忽然,灵堂边的暖阁里一阵骚动,侍从侍官慌慌张张,乱成一团。
皇后一身素衣,披头散发地奔出来,冷冷地扫视着灵堂中的人,瞧见天歆时,眼睛一亮,忙上前将她拉起来:“歆
儿,歆儿,这绝不是你弟弟!你守什么灵!”
天歆不敢反抗,只能任她拖到供桌边,泪如雨下:“母后!您这是怎么了?”
皇后柳眉倒竖,恼道:“我的孩子绝不会死!谁造的谣!拖出去砍了!”
天巽、天离、天震双膝跪行过去,齐声劝道:“母后请息怒!”
皇后却似没看见他们一般,将牌位贡品通通扫落在地:“这不是我的艮儿!”
天歆哀哀地倒在她脚边:“母后,您就让弟弟安心走罢!”
“糊涂!你怎能轻信奸人所言!艮儿福泽绵长,怎么可能出事!”
皇后冷笑着看向天巽、天离、天震:“就凭他们便能伤得了我的孩子?!”她语中带着忿恨,竟甩了三兄弟几个巴
掌。
天巽、天离、天震皆愣了愣,叫着“母后息怒”,脸上立时红肿起来。
“母后!”天歆急忙拉住皇后,却被她推到一旁,摔倒在地。
洛自省眼见皇后扭曲着脸,平日的美丽温柔端庄雍容都化作怨怼与恶毒,又看天潋脸色惨白毫无反应,许驸马与陈
驸马跪行过去也无计可施,敏仪内殿只管抱着天贺大哭,陈珞也只是脸色灰白地看着这场混乱,皱起眉,唤来侍从
,吩咐了几句。
此时,皇后已经撕下灵幡,冲进内堂。和王一家与天频的尸首分别摆放在四张白玉台上,都只盖了一层绸布,并未
入殓。她掀开绸布,指着烧成炭状的尸骨怒道:“这哪里是我的孩儿!”
“我的孩儿在哪里!”
“这哪点像我的孩儿!”
她时而哭闹时而怒斥,似有理智又似无意识,皇子女们不敢冒犯,只能苦劝,却没有任何效果。侍从与侍卫更不敢
近前,反倒都退至堂外。
洛自省见天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平添了许多伤,心里颇有些不舒服。皇后落到如此境地,他却生不出半点同情
心。善恶终有清偿之日,如今不过是开始而已,她必须为她曾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皇后!”
终于,帝皇驾到,益明帝自御辇上下来,形容疲倦,眉头紧锁。
皇后转过身,凄凄地望着他,跪倒在地:“皇上!这不是我的艮儿。我的孩子没有死……”
益明帝巡视儿女们一眼,低声道:“来人,将皇后扶下去,让太医开几个方子。”
侍官正要领命,皇后却忽然扑过去,紧紧攥住皇帝的衣裾,哭喊道:“皇上!臣妾若不能见到艮儿,绝不回宫!”
“皇后,这是母仪天下者的模样吗!”
“圣上,看在结发三千载的份上,容臣妾去找艮儿!臣妾一定会将他找出来!他绝不会死!”
皇后长发披散、衣饰凌乱,凄凄切切地哽咽着,帝皇凝视着她,面容渐渐柔和起来,将她揽入怀里,眼眶也微微红
了。
皇子女都各回原位,依旧静坐不语。
侍从悄悄换好灵位供果,复又挂上白幡幢节。
倏然,一个玄色人影径直飘入内堂,落在供桌边,衣袖轻翻,白幡素帐纷纷落下,露出四座玉台。
“天命如此。”一声轻叹,那人侧过身来,正是闵衍。
天巽与洛自省均暗暗紧张起来。闵衍的所作所为不能按常理推断,他们只能冀望他对天艮心怀慈悲,能够默许他们
一家逃离皇室的禁锢。
“国师,这……可是……”帝皇犹疑着,尚怀着微小的不切实际的希冀。
闵衍金蓝妖瞳异彩游动:“和王殿下并无身在朝堂之命数。”
他应当已经看破了那三具尸身并非原主,却并未道出实情,天巽和洛自省心里油然生出几分感激,略略松了口气。
皇后直勾勾地盯着拂袖生风的国师,猛地尖叫了一声:“不!”旋即昏倒在帝皇怀中。
益明帝长叹一声,唤人将她扶下去歇息。
闵衍慢慢地看过四具尸首,视线在天频身上停住了:“咦?”
他这一声极轻,洛自省却听得分明,忍不住抬眼看去。
天震忽然大哭起来:“国师!频儿他……”
闵衍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斜了他一眼,对帝皇道:“和王殿下、玉荣内殿、自在世子均先遭刺客杀害,后受灵火具
象之焚。而天频世子乃是失血过多而亡。四位皆受冤屈,留在宫中不免聚集阴气,平生妖魔,不妨先到圣宫供奉洗
冤,再行葬礼不迟。”
益明帝略作沉吟,颔首道:“国师所言极是。”
“事不宜迟,早些准备,送往圣宫。”闵衍自顾自地使唤了几名侍官,而后慢步行到香鼎边,又道:“圣上,我此
行大有收获。”说罢,他竟微微笑起来,异色双瞳越发诡异。
益明帝神色微变,眼角余光瞥向子女们:“既是如此,国师,请到御书房与朕详谈。此事关系到我昊光千秋万代的
基业,你们也都过来罢。”
众皇子女皆是一惊,表情各异地俯首行礼。
……
御书房中的压抑感较方才更甚,人多了,却也更加安静。安静中带着沈滞与不安,藏着百般千类的心思,聚集了最
激烈最强大的渴求权势的欲望,仿佛丝丝隐去形迹的黑暗,掩去了此处诸人的真假面目。
益明帝上座,闵衍轻飘飘地立在他身侧,笑容可掬。
“朕登基已有五千载。”帝皇仿佛忆起了什么,视线有些伤感,“踏上此位时,刀光剑影,以致吾宗族人丁凋零,
此乃朕的责任。然,于社稷万民,朕自问无愧于心,尽心竭力。”
闵衍轻声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当时已失去控制。陛下不必再自责了。自我昊光建国以来,陛下功
业卓着,可称得上中兴之主,闵衍深为佩服。”
益明帝悲色稍减,道:“承蒙国师谬赞,朕也可安心了。”他顿了顿,又道:“天命不可违,朕的灵兽之力日渐薄
弱,已是立新帝的时候了。”
新旧交替之象已是尽人皆知,皇子女们自然更是时刻留意,惊讶已是不必,人人脸上都很配合地显露出几分担忧来
。
“各位殿下能力出众,陛下无法选择,日日忧愁。我欲为陛下分忧解难,但圣宫自有律令,不能不守。所以,我一
直占卜求卦,以求神示。”闵衍金蓝双眸一转,扫视着神情各异的人们,“近日,天象终于生变,我昊光,即将降
临圣帝。”
益明帝神色瞬息变化,终是难以克制喜悦与感慨:“可知是哪位圣帝?”
“此乃天机,并非我等凡人能够窥知之事。不论哪一位,都是昊光之万幸。”闵衍微微弯起唇角,“圣帝之降,既
有定数,亦有变数。时机不可测,血光不可免。”
他说罢,帝皇脸上倏然煞白一片,沉默起来。
底下众人亦默然垂目,心思涌动。
“血光还不够么?”良久,帝皇长叹道,目中隐有泪光。
闵衍回道:“圣帝降临,必会除尽艰难,还我昊光太平盛世。陛下不必难过,以千人、万人性命,换得千万百姓之
安乐,换得昊光之荣盛,足矣。”
他的话中颇有意味,细品之下,洛自省只觉得汗湿重衣。究竟在何种情形之下,方会出现千人万人灰飞烟灭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