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不可能。”沈若欢打断他,扬眉笑道,“沧海,你到底让我怎么信你好呢?”
“你不信我?”沧海眉头紧皱。
“如果我还是桃花楼主,还有一身武功,还没有身中剧毒,脸还不是这般惨样。我会信,就像一年前那样。可惜三
公子已经死了。”沈若欢的声音不悲不喜,松开手中衣布,把玩纸扇,让烛光被扇面遮的忽明忽暗,“你现在又是
谁呢?云护卫?还是当年亲赠浮生的洛十四,锦王殿下?再或者,几年前毒医谷中的月明师兄?”
沧海身体瞬间僵硬,猛然抬头,还未开口便见身侧人影闪动,周身大穴已被尽数点上。
“应该是锦王殿下吧。”沈若欢徐徐起身,笑意全然消去,轻声叹气,“你是想问我为何武功尚在,记忆未失么?
”沧海不言,双眼紧紧盯着沈若欢,全身真气却无论如何也运转不动。
“你忘了,你的浮生,是我教你酿的。”沈若欢自嘲。
“所以?”
“我没有服焚情。那个时候,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听到。”那晚,洛月明说他一年前没有爱上沈若欢,现在更不
会,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失忆?”
“嗯。”
“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跳崖?”
“我还以为你真的救我。”沈若欢低下头,几缕白发垂到眼帘,遮住目光,“别这么贪心。你现在大半个江湖尽收
囊中;云开有洛瀚王亲赠虎符,你们势均力敌。我承认自己有私心,当年一手培养云开,只要他当上洛瀚王对安国
就没了威胁。不过你放心,我成亲后你们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只要你不再来害我,安国绝不干涉洛瀚内政。”说
到“成亲”二字不由多了些无奈。
“你说……是我一直在害你?”
“或者你觉得那是爱?那么锦王殿下的爱,在下一年前可就领教过了……浮生毒,毒不过醉梦,浮生死的是人身,
醉梦,死的是人心。三公子死了一次,想不到我沈若欢差点儿又栽到你手里。”他抚了抚面上疤痕,那日在夕阳下
的话,装得太像了,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
“你不惜自毁容颜来骗我……”既然那夜他根本没中焚情,脸上的疤必然是运功自毁,料想沈若欢一向最惜皮相,
却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毒医谷的月明师兄说,无论若欢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嫌弃。”话题忽转,语调也随着那
四个字稍稍提升,带着几许欢快,“我一直错了,你怎么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害我?”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不过一枕黄粱。
这场梦做了太久,也该醒了。
说罢挥袖灭了烛光,桃花醉梦丝丝渗入空气,少年往事如前尘烟云一一浮现。
“师兄,桃花又开了诶……你看看你打掉这么多的花得浪费多少桃子啊……”粉衣少年持扇叹息,展开扇面去接落
花。少年生的俊俏,可惜右半边脸有块红斑,生生破坏美感。
“又不是每朵花都能结果,有何浪费。”身材稍高的少年不以为然,手上剑锋轻挑,又是一阵花雨纷飞。
“总有一朵能结果的嘛……”无奈摇头,雪白扇面上已落满残花,摘下拇指上血红偷偷丢在地上,嘴里暗暗絮叨,
“若是师父见到你这么折腾他的花树,肯定打你屁股,美人的屁股可不能给打肿了……这样就好了!”
晚饭时分,洛月明才喝了几口汤就听到隔壁屋里连哭带求的惨叫,半个时辰过去,医王才在毒王的笑脸下消气回房
,惨叫声渐止,隐约还有低声咒骂不绝。
深夜。
洛月明把沈若欢的身子翻过来,让他屁股朝天上半身躺在自己腿上,手上沾着药膏细心地涂抹揉擦。
沈若欢倒也老实,抱着洛月明的腰哼哼唧唧,皱着眉头碎碎念:“我还以为屁股上老茧够厚呢,师父下手真狠……
师兄你手给我。”
洛月明张开手,伸到师弟眼前。只见腰间之人抓住他手就往嘴边送,迅速咬了一口,瞬间见血。罪魁祸首却毫无愧
疚,咂咂嘴有些不满:“果然不如鸡腿好吃,一晚上不吃还是饿得很……”
洛月明冷哼一声,把他裤子套上,又脱鞋上床,将没法动弹的沈若欢护在怀里,身体前倾,贴着他唇瓣用舌尖顶开
牙齿,卷着颗药丸送了进去。
“师兄你恶心不恶心啊含了这么久才给我……”沈若欢的话被堵在唇边,药丸入口即化,顿时温暖之感从丹田散出
。居然用体温化了冰润的玄冰外壳,师兄果然不怕冷!沈若欢眉开眼笑凑过去,脑袋搁在洛月明肩侧,完全没发现
自己师兄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哆嗦不停。
“师兄,谷外的小孩都讨厌我的样子,你不嫌弃我吧?”沈若欢摸摸自己的脸,趴师兄耳边问道。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嫌弃。”洛月明裹紧被子,脸颊莫名发红。
“睡觉!”沈若欢嘿嘿直乐,闭眼入梦。
洛月明不知道那时候的沈若欢只是为了以自身炼毒,随着毒体的炼成,脸上的红斑也就慢慢消失。
他好斗,沈若欢好玩。医王虽然经常体罚沈若欢,可传家的血扳指牢牢套在师弟拇指;毒王更偏爱师弟,每次有什
么好东西必然先拿去给师弟玩耍,一身毒术也毫无保留的传授与他。
那会儿洛家王朝内乱纷争,洛瀚江山易主,洛月明从堂堂锦王跌成前朝皇子,所练武功也越加阴狠毒辣毫不留情。
毒王担心他乱用毒术走向歧途,教给他的都是制敌而不杀敌的招数。洛月明不甘心,背着师父去找师弟,学来了浮
生酿法。
浮生剧毒,中者就算有再高超的武功再高明的医术,也逃不过一个死。
医王早有预言,沈若欢虽心计深重步步算计,有朝一日总会毁在自己手里。洛月明手段够毒,可终究赢不过师弟。
毒王就把医王拉回房间,笑眯眯地堵住他的嘴,支支吾吾说,人各有命,你又要多管闲事……
医王抚着毒王左脸一道长长的伤疤,了然轻叹。
少年不知愁滋味,所有事情有了然后就成了回忆。
然后。
十四阁主十四少,桃花楼主三公子。
洛瀚王子锦王爷,安国风流三皇子。
沧海月明珠有泪,人生得意须尽欢。
只可惜沧海不是沧海,若欢从未尽欢。
12.
马蹄还未踏出城门便被缰绳扯住,马上之人用扇子敲敲额头,翻身下马,面对眼前负手而立的晏家门主,苦笑连连
:“莫非你也要拦我?”
晏沉醉束发青衣,就是孤身而立也自有一番威严。他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醒的?”问完眼神又是一变,有些不
可置信,“莫非一开始你就没有喝那杯浮生?”
“喝了。”沈若欢知道骗谁也骗不过眼前之人,老实承认,“不过我再怎么说也是毒体,手上更有医王祖传扳指,
别老把我看的那么没用……”
“浮生剧毒,纵是毒王医王亲身也无力回天。你的体质再厉害也……”晏沉醉立刻否决了他的解释,仔细查看沈若
欢的唇色脸色,恍然大悟,“血扳指吸收了大半毒性,所以没有当场毙命,有这番反应,想必你当时便知道酒中有
浮生。尽管武功全在,怕也时日不多了吧。”
“不愧是晏家门主,雕虫小技瞒不过你。”沈若欢轻叹,展开扇子反手一挥,扇面黑红点点,毒性早已深入血髓,
“浮生虽无色无味,可毕竟是我一手调制,那日入阁我就已知道了。”
“你……”明知有剧毒还喝的潇洒快活,晏沉醉有些不解。
“我想看看他会不会让我死。”沈若欢嘿嘿一笑,显得几分狡诈,“看来这家伙还是舍不得我死嘛,居然易容伪装
成沧海,每月给我醉梦……他应该是以我的命威胁左丞吧,不然那老顽固也没这么容易就答应同他一道演戏。醉梦
是能克制浮生之毒,只是服用多了,早晚会武功尽失记忆全无,人就永远活在梦中了,活死人一般,不好不好。”
这同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等到神识全无,躯体会终为傀儡偶人,任由醉梦主人摆布。
“你有法子解浮生?”晏沉醉挑眉。
“没……”苦了张脸,把纸扇随意丢到路边,“我若是有……自也不会急着离开这里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欢要
是真能如此,也不至于沦落今日。我命数已定,还望门主念在墨儿的情分上,让条路吧。”
晏沉醉停顿一瞬,身形侧开。等沈若欢经他身边时忍不住开口:“我以为你会是个聪明人……”
沈若欢眼里隐藏的几重伤痛全然不见,轻声反问:“何谓聪明人?人生得意须尽欢,若能做到,我也不会落魄至此
。”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经此一别,再见何日。
半年后。
安国,左丞府。
“皇上……右丞相求见。”侍卫小心翼翼地向品茶下棋的安王禀报。
“说我不在。”安王头也不回,笑眯眯地落子。
“他不找您……”侍卫声音更小了,目光死死盯着脚尖。
“云丞相更不在!!!!!”安王不耐烦吼,一回头对面已经不见人影了。
呆楞了半晌,安王冷静地拿出纸笔开始考虑要把右丞晏清歌发配到边疆还是荒漠……
晏清歌是云丞相带大的。
十四岁的时候,他爹死了,云凌把他和晏沉醉从奶娘的手里接了过去,一剑杀死了那个憔悴的女人。
云凌一辈子没娶媳妇,把他们兄弟当成亲儿子养。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哥哥叫晏清歌,弟弟叫晏沉醉。晏清歌身体不是很好自幼不能习武,不过他擅长机
关暗器布局阵法,把云凌这辈子对敌沙场的手段学了个精通;晏沉醉和他相反,学了几手三脚猫功夫就跑到江湖上
惹事生非,被揍得不成人样了又回来哭诉哀号。云凌和晏清歌烦了,一个看门一个布阵,硬生把十几岁的晏沉醉逼
得几年不敢回家。
等到晏沉醉能够轻易破了他哥的阵法时,他已经是晏家门主了。
云凌看着自家两哥俩,又对比安王家三兄弟,深感得意。
不过晏清歌毕竟姓晏,小时候亲切地喊云凌“爹爹”,成年后就改口“云叔”了,当上右丞后直接换成“右丞大人
”。云凌很郁闷也很无奈,晏清歌的脾气很犟,非得证明自己的功名和他云左丞一点连带关系都没有,全凭个人努
力。
安王私下和云凌说,老实交代这家伙是你和那个无耻混蛋生的,脾气和你年轻时候一样一样的。
云凌笑,无耻混蛋你好。
云凌自然知道晏清歌找他何事,他也不急,摆上一壶好茶笑眯眯地等着。
斟茶,摆上棋盘,老规矩。
晏清歌似乎诧异了一秒,微笑叹气,优哉游哉地坐下,执白棋。
“怎样?”云左丞黑子落下,淡淡道。
“洛月明已经得到消息,正带着桃花楼和少量十四阁的人朝医药谷赶去。”晏清歌认真盯着棋盘,每一步都极为小
心。
“你给洛云开他们的消息不是早了好几天么。”云凌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端起茶盏吹了几口气。
“据影卫说,他们应该是到了毒医谷。不过……”晏清歌不怀好意地笑笑,眉梢轻挑,愉快道。
“毒医谷地形复杂毒物遍地,他们想全身而退不是简单的事。”云凌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不过我很好奇,你一
点儿也不担心沉醉么?”
“我以为他从小就习惯了。”右丞笑容极为古怪,这次把消息告诉亲弟弟的时候说的可是毒医谷风景优美适合蜜月
旅行……
“你还真不是个好哥哥。”左丞摇头,埋怨道。
“彼此彼此。”
千里之外的晏沉醉突然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脑袋继续骑马朝毒医谷进发。
毒医谷,兰亭。
彩衣少年端着碗步伐不稳地走进竹屋。
哐当——
“混蛋小子你不会放轻点儿啊!这是老子的药!”屋内之人暴怒,揪住少年的耳朵喊道。
少年瞥他一眼,沉默不语。
“……好吧,我太暴躁了。你别介意。”那人缓了缓口气,开口道歉。
彩衣少年依旧不言,捧起药碗仔仔细细地吹凉,放到他面前,一双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诶,太容易生气了。”那人嘟囔,接过碗咕嘟咕嘟地把药喝了个干净,停了会儿又忍不住抱怨,“太苦了,你去
给我拿点儿糖来。顺便把后山上的草药给采下来,我算着日子也该开花了。那边毒虫多你注意着点儿,这是驱虫粉
,你往身上洒点……”
少年呆呆地被他拽过去,撒了满身的药粉,闻起来煞是刺鼻。
“成了。你去吧。”那人咧嘴乐道,朝少年摆摆手。彩衣少年从衣兜里把糖丸放到桌上,又拿着药碗出了屋子。
“唉……”看少年朝后山去了,那人轻声哀叹,把糖丸凌空丢到嘴里,咂咂嘴有些无趣道,“又只剩我一个了……
”
已经半年了。
沈若欢以为自己习惯了这种无趣的日子,吃药,看书,睡觉。
他给彩衣少年取名叫小棋,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陪他在这个无人之地呆了整整半年,任劳任怨伺候了他这个半残
废半年。
毒入骨髓不是说说玩的,尽管武功尚在,四肢也早没过往那般灵活矫捷,动弹两下就酸疼要命,采药熬药之类的杂
事就全交给了小棋。毒医谷里药物毒物数不胜数,空气中充满了各种毒瘴。他要的就是以毒攻毒,用别的剧毒压制
体内浮生。
自己造的孽自己受,这就是活该。
独处的时候久了,免不了东想西想,想想过去的一场梦,只剩苦笑不已。
这半年来他钻研医术,把医王留下来的书都找出来,醒来就借着阳光写写看看。谷里没有蜡烛火把,天明而起,天
黑入睡,习惯下来气色也好了不少。
至于那个人……
哗啦——
山雨欲来风满楼,沈若欢翻个身坐起来,把呼呼作响的窗户关的死死的。毒医谷一向阴晴不定,说变天就变天,瞧
这天色怕是又要暴雨了。
转念一想,小棋还在后山采药,暗骂一声哭丧着脸跑了出去。
屋外狂风大作,这天变得还真快啊……
“报!”一个护卫急匆匆地冲到云府后院,对着晏沉醉单膝下跪。
“嗯?”晏清歌正专心于棋局,示意他继续说。
“刚才影卫来报,说在锦王的队伍里……根本没有洛月明!”护卫急的满头大汗,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