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惯于斗篷遮面,顾常人看不得他容貌,仅一人无意窥见却被活剜双目,生不如死。此人名唤林隽,正是时下武林议论
纷纷,亦正亦邪的“公子隽”。
难道眼下这不明底细的人,正不幸被他言中?
“偏了。”带斗篷的白衣人开口,漫不经心的语调,说了连日来第一句话,“你这调子比起之前,起的偏了。”
花旦的姿势微微僵住,沉默片刻,慢慢地收起步子,挥手令旁人退去,方才走到台前,启口,嗓音低柔中却带着一丝隐
匿的蛊惑:“公子耳力惊人,奴家佩服。”边说边款款福身。
那隐在斗篷下的面庞却无声一笑:“奴家?”果不其然见那娇躯微微一震,气氛凝结。一旁喝茶的男子嘴角扬起一抹冷
笑:“是奴家,却不是公子?”
花旦浑身一僵。
斗篷人慢慢漾开一双美目,透过轻薄纱络望过来,媚中含着一丝清冷,道:“久违了。姑苏公子。”——此人竟是从前
闻名于世的四大公子之一,姑苏噙芳。
身份被戳穿,便再没了什么要掩饰。微微垂下头,美人精致的妆容现出一丝落寞,遮不住眼角饱经风霜的疲态,终是扬
起嘴角凄凉一笑:“久违了。凤门主,公子隽……”
雌雄莫辨的身段,风情万种的眼神。他的确有不输于女子的娇媚,至少在戏台上,姑苏噙芳不再是江南赫赫有名的世家
公子,而不过一介俗人。季太初“成为”林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寻找艳殊下落,第二件事,是追寻自己过去的蛛丝马
迹。而这其中一直存在于传闻里却始终不曾露面的一些人,随着而今江湖瞬息万变的局势也在产生某些变化。如他,曾
不止一次在季墨白或者世人口中听过有关江南美人的软语温香,也就不止一次的听过四大公子的传奇事宜……
西亭雪、姑苏噙芳、沈溪牙、泷杞嗔。
一个瞎了目失了武功,两个被逐出豪门颠沛流离,最后一个结局应该是最美好的,却也有不为人知的心酸。季太初一直
在想究竟是怎样的原因才能导致这些男人落的如此境地,但他更关心的却是现如今除了西亭世家之外的那三大家族,始
终在秘密寻找自家人下落的秘闻。
如此看来,很多事情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不是么?至少,有关于下落不明的几位世家公子之事,并不能全部听信
传闻。
“素闻噙芳公子善琴善戏,又生得一张比女子更美的容颜,这曾是你赖以生存的辉煌,如今却令你不得不蒙尘而弃。”
季太初支着鬓角轻轻的说,话锋一转,“你,甘心吗?”
“为何不甘。”男子慢慢挺直了腰,伸手抚摸自己花容月色的脸,“我尚能活着,而他已死,我,怎会不甘……”话音
过处,是见血封喉的痛意。
季太初眼神微妙一闪:他果真是不知季墨白诈死一事?还是,当初那一场血战曾被人亲眼目睹,当胸一剑自不是假的,
纵使不甘,却也不得不相信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但,真的有那样执着的感情么?即便在他以为季墨白已死,可是最终仍
未摒弃最初的痴恋……
痴人。
太初闭上眼:“假如,他还活着呢?”
沦落天涯。
一些时候期望的总与现实背道而驰。季太初曾以为他此次江南之行,最不过摸清楚天下局势,把握武林动态。凤阳门、
菖蒲宫、武林盟,三足鼎立,这样的局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彼此都在相互制约。但季太初的野心从不会停止在这
里,他既然能将自己改换门庭投入这一潭泥沼中,便是不打算再全身而退,倘若不搅浑了这淌子深水,岂不真就辜负了
艳殊那一番错骨分筋的“美意”?
他后来常常在想,果真事在人为,除了想不到,没有什么是真正办不到的。凤淮恙、西亭越、艳殇,三个支撑当今武林
命脉的关键人物,正邪不两立,季太初却站在了亦正亦邪的凤阳门这边,接下来要怎么做?他是想一手毁掉菖蒲宫那所
有孽障的开端,单凭凤阳门的势力却并无十足把握,那么,而今唯一可以利用的,就只有西湖左畔号令正道群雄的西亭
世家……
所以他会来江南。不是为了刨根究底寻找身世,事实是他已经放弃困守过去,他要逆转现实。西湖七日,他喝遍每一处
有名的茶楼,并不止一次在说书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管是季太初,亦或者而今的林隽。那是一种相当奇特的感觉
,两个命运截然相反的个体同时出现,两个都是他,两个却又都不是他。
当然这不再关键,关键是他此行的目的是西亭世家两兄弟,当今盟主西亭越,与其兄西亭雪。须知武林盟在很大意义上
是六大门派与四大世家的通领者,要想占据巅峰位置,就必须控制西亭越与其旗下各个世家门派的关系。来之前他派出
的死士带回了相对精准的消息,但他仍说服了凤淮恙来此走一遭,不为别的,却是为了验证自己最后的猜测……
果然。
理想中西亭越与其他三大世家的关系倒更像是钳制,而非以礼相待。此人不若其兄长,是赫赫有名的谦谦君子级人物,
心肠好,却不得善终。西亭越比起他倒多了几分狠毒,耍起手段来也是七分利落冷辣,不然,何人会喜欢践踏自家兄长
的热血谋取上位?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他想见的人。经年来下落不明的,唯恐不止一个姑苏噙芳吧?难怪
三大世家肯在西亭越的强权下忍气吞声,终不过是因为自家人在他手里,被钳制了把柄……
“……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肯定姑苏噙芳被西亭越所威胁?”白衣楚楚的青年忍不住问,易容后的面颊带着一丝生
硬。
季太初抚摸自己腰际垂着的一块明珀,表情似笑非笑,含着一分漠然:“你可曾注意到我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反映?
”
“是……季墨白还活着?”青年微怔,回忆彼时姑苏噙芳的表情,又道,“他似乎有些……怔愣。”
“不自然。”太初微笑,“假如他真如传闻一般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那么突闻自己当年心系于一身的男子只是诈死,
或愤怒怨尤,或欣喜若狂,都应该是遏制不住表情才对。可是我说出那句话时,他不过是微微一怔,眼神分明是慌乱的
,并不敢与我对视。如此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已对季墨白心灰意冷,这显然不可能,因为我提及季墨白的名讳时,
他的表情还是相当柔和的,便是说他还尚存一丝爱恋;其二便是他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而今听到,虽奇怪却并无意外
,既无意外,自然不能演绎出最真实的表情……”
“但是这样一来,不就说明了他在掩饰自己?”
“错,他并不是在掩饰,而是暗示。”太初立在江边眺望远方,表情有一丝莫名的冷峻,“你可还记得他最后似无心起
错了调子的那一句戏词?醉不过色汤别苑,贪杯盛,知君戚否,梦醒罢独坐小红楼。色汤即艳汤,你还听不出他想说的
话么?他知道我是谁,他也知道季墨白没有死,即便如此他却不能大胆现身,答案便只有一个,他不能。试问其武艺如
何?”
“武林俊杰中名列前茅。”
“有如此身手却沦落在此地,不是别处,恰恰是洞庭西湖。试问当今武林武功更甚于斯者有几人,能游刃有余不动声色
钳制姑苏世家,却又令其敢怒不敢言者又有几人?如此,你还不知那背后欲与我们较量的人是谁吗?”
“……是,西亭越。”凤淮恙愕然。
太初低低笑出声:“为何做出那样惊讶的表情?十五年前人尽皆知,西亭越为了夺得武林盟主地位不惜一手毁掉他的兄
长西亭雪,他的野心从来就不会停止,如今,不过是趁乱起义而已。”
凤淮恙垂下头,眼底浮动一丝晦涩,有些不自然的别开脸,什么都没说。他耳中翁然作响,始终停留在季太初那句“不
惜一切毁掉他兄长”上,脑中一片空白。良久,缓缓张开双臂挽住青年臂膀:“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接下来……”青年仍笑,眼神瞬息万变,冷峭如刀,“接下来,坐看云起。今夜落雨,则明早必定风和日丽。”
“西亭越,是否已动了杀机?”
“呵,他若不杀我,就只有等着被我杀。只是局势不甚明朗,他亦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有你在我身旁,凤阳门势力庞大
,他尚不能光明对抗,唯有用计。”季太初抚摸凤淮恙的脸颊,冷冷的笑,“他倒也不傻,不枉我花费力气对外放出下
江南的消息。天赐良机,你说他会如何对付我呢?”
“不管他如何对你我都不会令他如愿。”他握住太初的手起誓,表情有一丝忧伤沉重。
季太初只是笑,但笑意分明未到达眼底。
快了吧?如果没猜错的话,最迟三日,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局面便会遭遇第一次的塌陷,只是这第一场较量孰胜孰负尚不
能妄言。他所要做的,不过是静静等待这一出连环计唱完,然后,慢慢的,温柔的,有条不紊的将他们,斩草除根。他
到底不是季墨白,他没有那么些多余的仁慈,他爱的,只是他自己。
玉台春。
男人愣愣的站在窗边,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江南山水。男人卸去妆花的脸看起来分外清秀温婉,有一种骨子里渗透而出的
恬静,像一株兰花般洁白,若不是眼尾细长的疲惫泄露了他的年纪,任何人怕都不会想象这样的一位美人已经年逾三十
。寻常男子正大放异彩的年纪,他却早已苍白了一整颗身心。
“又在看天?”男人浑厚有力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姑苏噙芳微微一颤,转过身,看到西亭越冷峻深沉的眉目,眼神带着
阴戾,“如何,他是否是季太初?”
“正是。我已试探过。”轻叹口气,不知为何心中涌出一丝心酸。为何到头来他总是在背叛,当初被设计害了季墨白,
如今又要来害季太初……
“甚好。”寥寥两字,一贯的没有情绪。
姑苏噙芳迟疑着,又道:“我已按你要求去做,你答应会给我墨莲救家父一命,究竟何时兑现?”
“不急。”男人咧开嘴,露出森白的两列牙齿,寒如刀鞘,眼神闪烁,“等季太初和艳殇做了一对血鸳鸯,我自会遵守
承诺……”他嗓音低沉,无形中透出渗人的寒,令人毛骨悚然。
姑苏噙芳脸色一白,别开脸艰难的说:“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致他于死地,他是墨白的……”
“贱-货!”男人薄怒,眼底浮起一片阴霾,“公子隽就是季太初,而季太初,就是季墨白贱-货生下来的孽种!既是孽
种就全都该死,我肯放弃亲手了结他命已是莫大恩赐,难道你们一个两个竟肯为了他再与我为敌?他季墨白就算活着,
也不会再多看你们一眼!……”
“别说,别说了!”姑苏噙芳哀叫一声,跌跪在地上,十指纠结。
西亭越居高临下望着他,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我说的不对吗?一个这样两个这样,堂堂世家公子,竟会为了一个男人
着魔似的不顾一切,十五年过去也痴心不改,若非你们的死穴如此明显,又怎好为我所钳制?”
不过一句“季墨白还活着,我已得知他下落”而已,却让西亭雪素来淡然宁静的脸瞬间错愕,更足以让沈溪牙、泷杞嗔
和姑苏噙芳不顾一切的来套取线索,如此轻而易举的利用他们,牢牢控制三大家族的命脉,令其敢怒而不敢言。这是个
耻辱,对名门正派和拥有百年辉煌的武林世家而言,这是最大的耻辱……
“放心,待到鸿门宴之后,你们的痛苦自当了于尘埃。”西亭越残酷的笑着,眼底满是狂热的光,喃喃道,“快了,三
天,最迟三天。只要放出季太初的身份,艳殇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再加上邱重月……哈!两代人的纠缠,终于要分
出个胜负了……”
姑苏噙芳跪在地上,胸口大雾弥漫。
56山雨欲来风满楼
十月初六,晴空万里。
微风吹拂着金钱树的叶子哗啦啦作响,宛同一曲优美的歌盘旋在耳际,听着的人半阖美目,狭长睫毛漫不经心垂下来,
曲起一条手臂半枕着脸颊,姿态安闲。
此处正是武林盟的直属辖地,座落于西亭山庄碧波万顷的西湖旁一座精美典雅的驿站,身前秋波琳琅,身后荷田环绕,
三层高的独楼正是通往西亭山庄的最后一道关卡。青年就躺在这关卡内的天字一号厢房里,此际半枕着臂慵然自得的小
憩。
香炉里徐徐上升的青烟被风扑灭,细如纹丝的一缕,余下一股逐渐变弱的香气。一片衣袂擦着梅雕窗棂簌簌而过,白衣
胜雪,一双眸是秋水泛泛的媚。榻上青年依旧垂着眸,摘去面纱后的脸五官精致凤佻,细致的眼睑勾着一星倨傲的邪气
,唇角略微上扬,似笑非笑的总像是含着一抹讥诮。
他有三个名字:季太初、公子隽、或是林隽。
“左右护法已集结完人手于三十里外听命,余下三分之一留守凤阳山,虽有风险,但凭你我二人之力,应当不会有什么
意外……”
“我要的不是应该,是必须。”青年面无表情的说,依旧垂着眸,狭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浓郁的阴影,衬得那表情有
些生冷。他在讲话时,眉宇间始终不曾撼动丝毫,那样白净的面皮被窗口投下的日光一照,立刻晶莹剔透的宛同上好的
珐琅盘,精细如斯,连靛青或玫红的血管都可辨的一清二楚。
凤淮恙立在他身前看着,有一瞬间感觉瞳孔像被烧灼般的痛楚,瞳仁下意识的紧缩了一下,视线当中一片白芒。愣了愣
神再看,那脸庞依旧是美的紧,只是之前一秒那浓郁的仿佛从地狱传来的阴诡气息,已经消失不见……
“……嗯?”青年发出一声上扬的鼻音,十分撩人,同时慢慢睁开眼,一双眸宝光流转,晶如珠珀。凤淮恙垂眸走上跟
前,在他榻际幽幽坐下,半扬起的脸颊含着一丝动人的忧伤,仍是笑了,道:“是我疏漏了,毕竟此处是武林盟的地盘
,我们并非胜券在握。”
“你知便好。”青年温柔的说,轻轻抚摸他乖顺的下颚,薄情的唇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又道,“罢了,如今再调兵遣将
已来不及,动静过大反而会令对方生疑。既是暗战,就各凭本事吧!”
“我相信你。”凤淮恙忙握住他手,眼神脉脉而柔情。
青年似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后又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散漫的揉着眉心:“你去歇着吧,昨夜连续奔波,
身子也该乏了……”“我很好!”几乎下意识冲出口的话,却令对方眉心微微蹙起,眼底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冷漠。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