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的话,我们,呃,可以申请延期出发?”
金发少校叹了口气,“你想太多了,迈克尔。”他安抚性地笑了笑,用指节揉着前额,“我只是有点,我的意思是,欧
洲支援队走了之后,这里突然变得太安静了,我不太习惯。”
迈克尔搔了搔后脑勺,“我明白了,长官。”他局促地说,瞥了一眼冷清的机库和远处的校场,耸了耸肩,“新兵马上
就要到了,这地方很快又会吵闹起来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菲律宾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摇了摇头,一心想快点结束这场枯燥而吃力的谈话,“回去休息
吧,迈克尔,剩下的检查活儿我来做就好。明天见。”
副机长看起来也松了口气,匆匆地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偌大的机库里只剩下一架巨大的CW-20运输机和绿眼睛的少
校。他听着脚步声远去,又漫无目的地在机库里逛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收拾着工具箱。天色渐暗,凋残的阳光在敞开
的机库门前拉出一条细长的、橘红色的带子。寂静像吸足了水的海绵那样膨胀起来,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海因里希砰
地合上工具箱,抓起自己的军服外套,离开了机库。
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基地港东面搭起了新的松木营房,最近一直有士兵抱怨屋顶在漏水,但也仅此而已,本
来就没有人对工程质量抱太高的期望。绿眼睛的少校拐上一条铺了碎石的小路,几步跨上台阶,用力敲着其中一扇门。
没有应答。他原地站了一会,四下环顾,似乎感到紧张不安。
“琼斯中士?”他叫了一声,再次拍了几下门。
仍然沉默。太阳的角度更低了,给建筑物拉出长长的影子。有什么昆虫在草丛里细声细气地鸣叫起来,一波喧哗声浪从
远处的酒吧传来,又迅速被风吹散了。他拧了拧门把手,门竟然没有锁。海因里希抿了抿嘴唇,干脆一把推开了门,走
进那间狭小的双人宿舍里。
他踢到了一个空酒瓶,它骨碌碌地滚过地板,被角落处的黑暗吞没了。海因里希眯起眼睛,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
灯光洒下来的时候,费尔南多·琼斯不舒服地在椅子里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你花了一天躲在这里喝酒?”海因里希冷冷地问,交抱起双臂。
西班牙裔茫然地看着他,好像不认得他是谁,过了好久才含糊地咕哝了一声,重新趴了下去,用手臂挡着光线。海因里
希瞥了一眼窗户,玻璃上映出两个模糊的浅影,一具颓丧的雕像和一个苍白而愤怒的鬼魂。沉默像尘埃一样落下来,越
堆越高,他叹了口气。
“……我走了。”
他握住了门把手,但有人猛地从背后抱住了他。海因里希僵硬地站着,没有挣脱,可是也不打算回应。他闻到他呼吸里
浓重的酒精和烟草的味道,费尔南多的嘴唇贴着他的后颈,让他不可自制地颤栗起来。
“费尔南多——”他刚开口,对方已经用力把他扳过来,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少校模糊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挣扎起
来。费尔南多更紧地抓住他,强迫他陷进野蛮而浓烈的亲吻里。
我们都疯了。他自暴自弃地想,闭上了眼睛。
弗朗西斯·康奈尔准尉不喜欢南安普顿空军基地。
“这个倒霉发臭的鬼地方。”他郁郁不乐地说,试图去搂戴恩的肩膀,后者毫不客气地甩开了他的手,退后几步,跟他
拉开了距离,“……我不喜欢黏糊糊的英国腔,更不喜欢这些岛国人可怕的食物,还有,”蓝眼睛的准尉认真地想了想
,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我认为我遭到了歧视。”
戴恩瞪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严肃地考虑要不要用扳手照着他脑袋上来一下,“听着,康奈尔准尉。”他冷冷地说,“
你只不过是受不了每天十个小时的训练罢了。”
“你的头发上沾了机油,亲爱的长官——你看起来就像个被雷电击中的印第安酋长。”
“我在这场要命的战争结束之前大概都摆脱不了灰尘和机油,所以我不打算管它们了。”
“很理智的决定。”
“我想是的。”
准尉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我在想——”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准尉。”戴恩干脆地打断了他,“现在请在我眼前消失,我得修好这架飞机。”
“可是它看起来就像一块在阴沟里泡了两个月的废铁。”
“你猜对了,英国人前天才把它从海里捞起来。据说飞行员还卡在座舱里,眼珠被小鱼吃掉了。”
“真可怕,我可不愿意开着这些二手飞机去向柏林人问好。”
“你不会的,毕竟这里没有二手飞机,全是三四手的旧货。”
“你的幽默感非常出众,长官。”
“彼此彼此。”
他们互相看了几秒钟,戴恩很快移开了视线,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连接发动机的一团烧得一塌糊涂的电线,把它们一条条
地分拣开来。这是个潮湿的阴天,准确来说,这里几乎天天都是潮湿的阴天,灰白色的、饱含水汽的云层经年累月地在
头顶徘徊,不怀好意地琢磨着下一场暴雨。这一切都让那二十个从珍珠港来的美国士兵更加想念夏威夷的阳光——至少
那时候他们的袜子总是能及时晾干的。
英国人已经打了三年的仗,从上到下都疲惫不堪,尤其是那些士兵们,每个看起来都像是刚刚被卡车拖着绕伦敦滚了一
圈。相比之下这群新来的美国小伙子们就像外出春游的童子军,不过这个错觉也没有维持多久,在出过几次轰炸和海岸
防卫任务之后,他们看起来都是一样的疲惫和肮脏,好像一大把晒蔫了的甜菜。
“康奈尔准尉!”
他们同时扭过头去,一个瘦小的英国飞行员在跑道那头挥舞着手臂,“上校让你去一下他的办公室!”
弗兰克打了个手势,表示听到了,然后把皱巴巴的军帽扣到头上,冲戴恩眨眨眼,大步走开了。
Epi.19
天亮得比他想象中的要快。
费尔南多·琼斯中士像条鳟鱼一样从单人床上弹跳起来,冲进公共浴室里,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泼了几把冷水,转身飞奔
出去,摸索着扣上衬衫纽扣。他粗暴地撞开了几个睡眼惺忪的地勤,向机场跑去。与此同时,一架巨大的CW-20缓缓驶
过停机坪,向预定的跑道滑去。
他被拦在停机坪外面,费尔南多弯下腰,抓着膝盖喘息。几个大兵好奇地看着他,低声嘀咕起来。西班牙裔跳到几个沙
袋上面,急切地扫视着停机坪。志愿军们还没有登机,他能看见他们列队站在控制塔下面,每个人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
的背包。他在那群人里搜寻那个金色头发的少校,却始终没有发现。阳光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睛里,太阳穴下面有条血
管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连带着唤醒了颅骨里那些由酒精引起的要命的痛楚。
运输机的舱门开了。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站在那里,向地勤打了个手势。那些年轻的二等兵们利落地把舷梯推过去,后面跟着那群沉默的
志愿者。费尔南多呆呆地站在沙袋山丘的顶部,一动不动地看着驾驶舱里的侧影。海因里希。他舔了舔唇,没有出声,
这么远的距离,清劲的西南风会吹散所有的词语。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金发的少校忽然回过头来,目光游移不定地掠过空旷的停机坪,然后落在他身上。
他们隔着那段似乎遥不可及的距离凝视着对方,那短短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费尔南多缓缓站直了,举起右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他不确定海因里希是不是笑了。金发少校一手扶着舱门,同样回了礼。
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了,他眨眨眼,仍然直直地站着,维持着敬礼的姿势,直到舱门关上,直到运输机滑上跑道,直到
它消失在澄碧的太平洋上空。
这是六月最后一个礼拜天,暴雨,机场成了一片土黄色的沼泽,所有训练任务都停止了。一半的机师都挤在简陋的会议
室里,皱着眉打量亚平宁山脉的航拍图。两个年轻的美军士兵蹲在厨房后面,把报纸折成小船放出去,看着它们摇摇晃
晃地向前漂去,直至被豆大的雨点打沉。
就是在同一天,戴恩·诺里斯收到了一封信。
少尉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撕开了封口,小心地抽出信纸,好像在战战兢兢地拆一颗定时炸弹。他本来已经快要
把费城忘记了,但那个黑色的邮戳一瞬间唤醒了关于她的一切记忆,她就像个幽深的泉眼,他可以用石块把它堵死,但
当石头被搬开,那些冰冷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水流仍然汩汩流出,一如往日。
亲爱的戴恩。他的母亲是如此开头的,他认得母亲的笔迹,老派寄宿学校里教出来的漂亮花体字,纤细流畅,好像卷曲
的藤蔓。亲爱的戴恩,她说,你走了之后,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找你。你的父亲并不为此感到高兴。重重的句号,似乎在
暗示她花了多少力气修饰这个句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接着写道。我的儿子,我并不想向你复述我们的情绪。事
实上,得知你在12月7日的那场可怕的灾难里平安无事,我们已为此由衷地感谢天主。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更多的思考时间,她跳了一行,重新开始一个段落。
我想让你知道,除了一些小小的不便——例如匮乏的白糖和香烟——战争并没有给我和你的父亲带来什么不便。但我仍
然祈祷它会尽快结束。
你得明白,我写这封信,并不是要强迫你回家。你的父亲甚至不知道我私下跟你联络,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无法轻易地
原谅你。但是,我的儿子,我只希望你有一天能回来,并为此不断祷告。
愿天主看顾你。
戴恩折起了信,疲倦地倚在窗台上,盯着满是灰尘的水泥地面。密集的雨水敲击着简陋的单坡铁皮屋顶,好像某种细微
而杂乱的鼓点。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他说,随手把信夹进一本被翻得卷边的小说里。
“好大的雨。”弗兰克说,闪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我都被淋成一块湿抹布了。“
戴恩敷衍地点点头,不想说话。蓝眼睛的准尉尴尬地原地站着,清了清嗓子,“你还好吗?”他问,声调愉快得很不自
然。
“我很好。”戴恩移开了视线,把那本破旧的书推到桌子一角。
对方耸了耸肩,拉开了门,“或许你比较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不。”
他重新关上门,穿过房间,从背后抱住了他。戴恩默许了这个亲昵的举动。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静静地靠着对方,听着
窗外沙沙的雨声。
“明天要出发了,是吧。”过了很久,戴恩才轻声说。
“恐怕是的,除非我们今晚偷艘船——”
“严肃点,弗兰克。”
“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亲爱的长官。”
棕色头发的少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臂,“害怕吗?”
“是的。”弗兰克老实地回答,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不过还好,毕竟我每次起飞,就开始想要怎么活着
回来。我觉得这种糟糕的想法会害我拿不到勋章的。”
戴恩轻声笑起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个问题,“你的母亲……她现在还住在新奥尔良吗?”
“我想是的。怎么了?你不会真的在考虑那档饲料粉碎生意吧。”
“她有给你写过信吗?”
“偶尔,我猜她很庆幸我不再在她眼前晃荡惹她心烦了……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好奇。”
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了尖厉的电铃声,混在风和雨里,有些模糊不清。戴恩推开弗兰克,顺手把毛巾从架子上抽下来,丢
到他头上,“擦一擦,你该走了。”
“噢,听听这种天主教中学督导员的语气。”
“很不幸我确实是从那种地方毕业的。”
弗兰克胡乱擦了擦头发和脖子,匆匆吻了吻他的额头,转身跑出去了。戴恩原地站了一会,拉开椅子坐下来,重新打开
了母亲的信,反反复复地读那几个简单的句子。然后在桌子上趴下来,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的滂沱大雨。
Epi.20
“一切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头发灰白的杰克逊上校说,领着他的小队伍穿过嘈杂混乱的营地,“只是,一切
都取决于运气,他妈的,我们太需要运气了。”他猛地推开了,指了指六张行军床,“你们可以休息一个下午,倒倒时
差,顺便给我背熟航程图,我要你们明天一早就开始工作,小伙子们。”他不耐烦地把他们赶进去,急匆匆地跑到营地
那一头去了。
没有那么可怕,只是运气的问题。这个老家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海因里希嘲讽地想,把自己的行李堆到行军床
上,疲惫地喘了口气。他并不打算休息,但睡意沉重地压下来,像一根粗壮的梁木,硬是把他挤进纷扰不安的梦境里。
他被飞机引擎的声音吵醒,脖子和肩膀酸痛不已。天已经黑下来了,远处的树林上方泛出一种奇妙的绛紫色。他着迷地
看着,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他不无恐惧地意识到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站起来,出去,马上找杰克逊上校
道歉。他这么命令自己,但仍然坐在原处没动。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让他下意识地去摸胸前的暗袋,赫尔穆特寄来的信
还好好地在里面,紧贴着他的心脏,这么近。家却很遥远。
飞机起飞的巨大噪声冲散了主日弥撒的秩序,把牧师的话音割得七零八落的。戴恩·诺里斯结束了祈祷,却还闭着眼睛
跪在原处,慢慢咀嚼着得来不易的平静。宗教仪式暂时抚平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焦灼,但他知道它会回来的,而且很快,
就像疯长的藤蔓缠上墓碑。
有人走到他身边,戴恩睁开眼睛,随军牧师爱德华·卡梅隆温和地微笑着,在长凳上坐下来,仰头打量着这小礼拜堂丑
陋破败的木屋顶,看神色仿佛是在欣赏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宏伟穹顶。这个圣公会的神职人员刚满二十六岁,跟大部分士
兵都很合得来。他甚至还成立了一个结构松散的小唱诗班,逢星期天下午就用那架因为长年受潮而有点走音的钢琴为任
何愿意唱歌的人伴奏。这是戴恩所见过的最简陋的宗教小团体。但卡梅隆牧师显然乐在其中。
“早上好,诺里斯少尉。”随军牧师愉快地说,眼睛依然盯着屋顶,“希望我没有打扰你小小的……默想。”
“事实上我不过是在发呆而已,卡梅隆牧师。”戴恩笑了笑,在他旁边坐下来,“或许你愿意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看屋
顶?”
“我在找……裂缝。”牧师眯起眼睛,语气仍然很轻松,“下过大雨之后总有那么一两处会裂开的,我得爬上去把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