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蹲了下来,死死捂住耳朵,徒劳无功地躲避着那些地狱的声音。
Epi.16
他听见海潮声。
对海因里希来说,这种声音并不陌生。他在波士顿出生,却在佛罗里达栽满棕榈的悠长海岸线上长大。那些拥挤的公共
沙滩简直就是古腓尼基战场。五岁的他一手牵着还在吮拇指的赫尔穆特,一手提着砂桶,默默地走了很远的路,去找一
个能让他们安静地堆沙堡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困在一个诡谲的梦里了。海潮涌上来又退下去,拍打着他的小腿。那些带咸味的水竟是鲜红的,仿佛漫到天
边的血。残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沙滩上,每个人的眼睛都惊恐地大睁着,浑浊的瞳孔映出阴森的灰绿色天空。他往
岸边踏出一步,又停下来,茫然地站在齐膝深的血水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一个更高的浪头拍打过来,浸湿了他的衬
衫下摆。空气中飘荡着一种细微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嗡嗡声,好像一把被猛力敲击过的定音叉,仔细一听又变成了歼击
机引擎的运转声——一整个中队的零式,黄蜂一样往毫无防备的海岸袭来。诡异的灰绿色天空似乎马上就要在他眼前垮
塌,海因里希惊叫了一声,本能地转身逃跑,然而血红的海水凝结成泥浆,牢牢地绊住了他的双腿。世界忽然变成一片
混沌的漆黑,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挣扎起来,吃力地喘息着,觉得自己遭遇了一场海难,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灭顶
。
“安静些,安静些。”那个人轻声对他说,更紧地攥住了他的双手,“……没事,你还活着。安静些,这里是医院。”
火光一闪,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如此温暖,以至于他的眼睛本能地追逐着它。费尔南多点亮了一支蜡烛,移近床头,“
真原始,是么,不过这一区全停电了。”西班牙裔解释道,重新坐下来,摸了摸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你还好吗?”
水。他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只好指了指水壶。喉咙里好像填满了沙子,连呼吸都会发出干涩的摩擦音。费尔南多
把他扶起来,倒了一杯水,一点点地喂他喝下去。金发的中尉疲倦地陷在枕头里,半闭着眼睛,直到灌下大半杯凉水,
才摇摇头,推开了玻璃杯。
长久的沉默,温柔的海潮声从敞开的窗户外面淌进来。海因里希似乎再一次睡过去了,费尔南多侧过身,打算吹灭蜡烛
,却被他轻轻拉住了衣袖。“不。”中尉沙哑地说,睁开眼睛,“让它亮着吧。”
费尔南多耸了耸肩,“……如你所愿。”
“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三、四点吧,我猜。”
海因里希挪动了一下,捻着毯子一角散开的线头,“我在想——”
“别想了。”二等兵生硬地打断了他,“不管你在想什么,停下。你需要休息。”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听话地闭上嘴,静静地看着他。绿眼睛在有限的光线里明亮异常,好像打磨光滑的宝石,瞳孔里各
有一点跳动的火光。费尔南多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出声。海潮似乎变大了,仿佛就在耳蜗里起起落落
,他按住了海因里希的肩膀,轻轻地覆上他的嘴唇。
火焰跳动了一下。世界退去了,只剩下喧嚣的海潮,汹涌而来,淹没了一切的声息。
弗兰克翻了个身,再次从不安稳的睡眠中醒了过来。头很痛,好像有一根烧红的铁丝在里面翻搅。机库里很安静,偶尔
有人呢喃一两句梦话或者踢开毯子。他直直地躺着,仰望着从破碎的顶棚里露出来的、黑丝绒般的夜空。几声微弱的喊
叫随风飘了过来,大兵们临时拉了十来盏灯泡,彻夜搬运尸体,把它们放到机场上,以便确认身份和集体下葬。弗兰克
掀开薄毛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在一堵断墙上坐下来。他想抽烟,但连半根烟丝都没找到。如果说他曾经
积累过什么财产的话,都已经和松木营房一起烧毁了。中士咂了咂舌头,摸索着想揪一条草茎,但那些可怜的植物都烧
焦了。舰船在夜色里变成庞大而怪异的阴影,好像巨兽的骸骨,胡乱堆在基地港里。北半球冬季星空在瓦胡岛上空展开
。
“幸好你不在这里。”他对那个不存在的人说,活动了一下脖子,仰头去看那些闪闪烁烁的光点。
为了防备日本人的第二次袭击,列克星顿号推迟了两周才回到珍珠港。那时候尸体刚刚清点完毕,大兵们郁郁不乐地谈
论着切割钢板、打捞尸体、葬礼和罗斯福的宣战,更多的人选择沉默,一言不发地干活,一言不发地躲在酒吧一角灌威
士忌,他们每次都多买一两杯,放在手边,送给那些躺在六尺黄土之下的老伙计。
戴恩·诺里斯几乎是刚踏上码头就往医院跑。那幢幸存的建筑还留着轰炸的痕迹,南侧的窗户全都被震碎了,还没来得
及安装新的,只好随便拿破烂的床单挡起来。走廊里也挤满了伤员,棕头发的少尉抓住他遇见的第一个能走动的大兵,
询问伤亡名单张贴在哪里。对方啐了口痰,回答说没人有空弄那种东西,然后柱着拐杖,蹒跚走开了。
“戴恩!”
他转过身去,海因里希从走廊那头跑过来,似乎想搂住他,但最终只是攥了一下他的肩膀,“欢迎回来,伙计,你不知
道这里有多恐怖。”
戴恩长长地呼了口气,用力抱了他一下,“感谢上帝你还活着。”
“还好,一点点内出血,被软禁在病床上一整个星期。”金发的中尉勉强笑了笑,眯起眼睛,“你在找人么……康奈尔
?”
“是的。”
“基地港。”对方简短地说,“马里兰号的泊位。”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可笑,戴恩匆忙跑出医院,差点滑跌在塌陷的梯级上。水泥地到处开裂,缝隙太大的地方临时
铺上了木板。港口内的海水平静地一起一伏,泛出一种带虹彩的乌绿色——是数以吨计的柴油把它染成这样的。戴恩跳
过一个弹坑,搜寻着马里兰号的踪影。
她就在那里,歪歪斜斜地停泊在造船厂旁边,等候翻修。水兵们合力扛着钢板上上下下。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刚刚向
一个光着膀子的技工要了支卷烟,正准备找个阴凉处坐下来休息一会,阳光很刺眼,因此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辨认出
那个穿着深色制服的年轻人。
他猛地跳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手里的烟和火柴。
戴恩一把抱住他,几乎把他撞进海里。中士笑起来,抬手抚拍着他的背,好像在安慰一个婴儿,“噢,亲爱的长官,你
勒断我的肋骨了。”
没有回答。戴恩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这才发觉自己在发抖。“感谢上帝。”他轻声说,“感谢上帝。”
“我比较愿意感谢P40,和它们的7mm机枪。”对方戏谑地说,把他拉到角落里,低头吻他的脸,“……上帝说,弗兰克
,你这个混蛋,别到我这儿来。喏,这下好了,我又被丢回来了。”
“你确实是个混蛋。”戴恩低声说,偏过头去,用力咬上他的嘴唇。
Epi.17
“小伙子们。”查理·麦格雷上校站起来,看着大兵们鱼贯进入会议室,“随便坐,要是想抽烟的话也可以。”这句话
引起了一阵礼貌的轻笑,二十个飞行员和机械师各自找了一把椅子,盯着上校,等他切入正题。
“母鸡”别扭地用左手掏出烟盒,叼出一支烟。他的右臂被石膏裹了起来,用白色三角巾吊在胸前,据他自己说是被一
根垮塌的梁木“稍微砸了一下”。上校点着了烟,甩灭火柴:“我即将向你们宣布的任务,可能会害你们死在一个鸟不
生蛋的鬼地方,连尸骸都找不到。又或者干脆在空战里变成炭渣。如果你想以任何理由退出,现在可以离开,这不会对
你的前途造成任何影响。”
没有人动。上校点点头,呼出一口烟,“很好,小伙子们,小鸡们,”他笑了笑,“我们要到欧洲去了。”
在倒数第二排,弗兰克挑起眉毛,用手肘捅了捅戴恩。后者侧过头来,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伸展了一下双腿,尝试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把信纸摊在膝盖上,思考着下一个段落。钢笔尖
在纸上戳了很多个小洞,墨水都化开了,活像一个个弹孔。绿眼睛的青年叹了口气,干脆丢下笔,看着海面发愣。
“唔,我也不怎么擅长写信。”
他猛地扭过头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费尔南多弯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在他旁边坐下来,顺手抽走了
信纸。金发的德国裔张口结舌地瞪着他,仿佛目击了一个中队的川崎式战斗机在珍珠港上空列队表演花式飞行似的。
“我亲爱的赫尔穆特。”小麦色皮肤的地勤煞有介事地念出第一行,蹙起眉头,“这是你的老情人?”
“那是我弟弟,你这猪脑袋。”海因里希冷冷地说,伸手去夺信纸,“快还给我。”
费尔南多躲着他的手,继续读下去,“……恐怕人们现在不得不叫我‘福斯特迈耶少校’了。说真的,长官,我觉得后
面还需要加一句,‘当然,人们也不得不称呼英勇的费尔南多·琼斯为琼斯中士了。’”
“闭嘴。”海因里希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词,扳住费尔南多的手腕,把信抢回来,揉成一团塞进衣袋里。
西班牙裔笑了笑,从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探询般地看了看海因里希,后者似乎并没有留意他的动作,只是抱着膝
盖,盯着起起落落的海潮出神。“你放弃你那套尼古丁理论了?”费尔南多问,给自己点上烟。
“你想问我是不是要到远东去,是么。”少校反问道,转过头去,直视着他。他们靠得很近,费尔南多几乎能在那双碧
绿的眼瞳里看清自己的影子。他耸耸肩,懒散地勾起嘴角,“您总是对的,长官。当然,如果这涉及到你们所谓的军事
机密——”
“是的。”海因里希轻声打断了他,“是的,我要到东南亚去,给盟军投放物资。顺带一提,我是志愿参加的。”
“唔。”对方含糊地应了一声,忽然站起来。“机场上还有点事,我得回去了。”他生硬地丢下一句话,大步走开了。
麦格雷上校哗啦一声拉开一幅地图。
“这是哪里,小鸡们?”
“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我们通常叫它UK,长官。”弗兰克懒洋洋地回答,“听说那边的小妞很不坏。”
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又被迅速地压下去。麦格雷上校深吸了一口烟,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堆出无数细小的皱纹
,好像采石场上的裂缝,“很有趣,康奈尔准尉——啊,我还没有对你奇迹般的升迁表示祝贺呢,毕竟我没想到你能活
着升职。”大兵们又笑起来,上校掸了掸烟灰,勾起一边嘴角,“少打英国姑娘的主意,我可不想让你引起盟国内讧。
”
“当然,长官。”
“那么让我们忘掉荒唐的康奈尔准尉,回到正题上。”查理·麦格雷上校重新板起脸,拍了拍海岸线上的一个小点,“
南安普敦。”他宣布,半截香烟在唇边晃动着,“那里有一个作为幌子的小渔村,半英里外就是皇家空军的一个小机场
——它们被藏在森林里,据说那里的蚊虫像轰炸机一样凶狠。”他停顿了一下,等待自己的幽默感产生作用,“……你
们即将作为陆军的辅助力量被分派到那里去。高兴起来,小伙子们,这是个令人期待的任务,毕竟你们有机会往柏林或
者罗马投炸弹,把那群狗娘养的纳粹轰到地狱里去。”上校用力摁熄了香烟,“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离出发还有一个
礼拜,要是有心爱的姑娘,就赶紧去道别吧。”
“……我猜我不需要向你道别。”弗兰克倚在副驾驶座上,懒洋洋地问,嚼着一条草茎。
“别跟我说话,康奈尔准尉,我想假装不认识你。”戴恩冷冷地回答,瞥了一眼迅速暗淡下来的西方天际,发动了卡车
,“我们该回去了。”
“再呆一小会儿,尊敬的长官。”
“这句话你一个半小时前已经说过了。你是想在这里过夜么?”
对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吐掉草茎,侧过身来吻他。植物汁液的苦涩味道蔓延开来,戴恩皱了皱眉,伸手去摸点火匙,
想关掉引擎。弗兰克一把攥住他的手,用力把它们压到座椅上,“专心,我亲爱的长官。”他含糊不清地说,轻轻咬着
他的嘴唇,“一个小问题……要是我真的想在这里过夜怎么办?”
少尉挣脱了他的压制,猛地扭过头去,躲开他漫不经心的亲吻,“你可以现在就下车,睡在草地上。我要回去了。”
弗兰克耸耸肩,伸手锁上车门,“或许我们可以再呆五分钟,这里空气很好。”
“那么请别压在我身上,康奈尔准尉,我要窒息了。”
对方的回答是低下头去,在逐渐合拢的昏沉暮色里寻找他的嘴唇。亲吻轻易地变得浓烈而漫长,他们热切地分享着对方
的呼吸,几近窒息。弗兰克摸索着扯开了他的衬衫,轻轻咬着他赤.裸的肩膀。
“你这疯子。”少尉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最后一丝血红的阳光消失,天鹅绒般的蓝黑色均匀地浸透了
天空,好像打翻在亚麻桌布上的一瓶墨水。一种盲目的本能统治了一切,体温和破碎的喘息,肌肉和骨骼的轮廓,肌肤
和肌肤的触感。戴恩微微张开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语。弗兰克的手滑过他脊骨的曲线,让他呜咽着颤栗起来。
他听见奇妙的鼓点,宏大深沉,仿佛源自大地漆黑而炽热的核心,他无可选择,只能服从于那种原始的节奏,直到最后
的狂喜摇撼着他们俩,就像飓风摇撼树木。世界瞬间静止,漆黑一片,空无一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痛苦地哭泣还
是神经质地大笑。心跳和震颤把他们拉了回来,戴恩瘫软下去,疲惫地喘息着。
“弗兰克。”他沙哑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却没来得及记起自己要说些什么。他闭上眼睛,听凭自己淹没在甜美的黑暗
里。
Epi.18
“长官?……福斯特迈耶少校?”
海因里希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跑道看了很久。他的副机长正担心地研究着他的表情,“
您还好吗,长官?您看起来有点神不守舍。”
“不,我很好。”他试着挤出一个笑容,但似乎是失败了,因为他的副机长干脆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长官,”那个
年轻人犹豫着开了口,“我们明天就该出发了,但如果您,呃,确实觉得……”他吃力地搜刮着合适的词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