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可爱动人的初夏,士兵们后来会这样回忆,天空仍然很蓝,啤酒依然爽口,美国依然若即若离地游荡在世界之外
。毕竟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和平时期的最后一个夏天,也是许多人这辈子最后一个夏天。那些还在打花式9球或者新
鲜毕业的健康的年轻人们用各种办法逃避服役,每当士兵们在《星条旗报》的边角处读到这些消息,往往会点一支烟,
用他们所能想到的粗言秽语嘲弄这些“胆小的杂种”。
“……请不要随便使用‘杂种’这种词语,康奈尔中士。”戴恩喝完了剩下的黑咖啡,伸手把报纸拉到自己面前,“还
有,禁止抽烟。”
“我才刚点着——”
“我说不行,中士。”
“你要知道,亲爱的长官。”弗朗西斯·康奈尔摁熄了烟,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餐厅,伸手搂住对方的腰,戴恩皱了皱
眉,却没有挣脱,只是又翻过一页报纸,“……过于坚持原则的话,人们是很难活下去的,必要时要向世界妥协。”
“你什么时候学会传教了?”
“我只是对你的处世模式提出温和的建议。”
“……以你扭曲的世界观为参照物?”
“哦,亲爱的长官。”蓝眼睛的中士咂了咂舌头,偏过头去,试图吻他的脸颊,“你总是不放过我。”
“你看太多好莱坞电影了,中士,那些三流编剧写出来的台词并不适合在现实世界里使用。”戴恩卷起报纸,敲了一下
弗兰克的额头,“松手,你以为你是什么,马士提夫犬?”
“我以为你在约会的时候会温和一些,长官。”
“并没有人在和你约会,康奈尔中士。我只知道你在阻碍我吃早餐,害得我一杯咖啡喝了一个小时。这个时候我应该在
修理涡轮增压器的。”他眯着眼远望了一下港口,这是个大风天,几点薄云,阳光猛烈,“……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
很乐意偷懒,机库会被晒得像个烤箱。”
“我的安东尼舅舅会说,这是游泳的天气,要是你不换上短裤,就是对不起上帝了。”弗兰克把身上的所有口袋摸了一
遍,掏出一个五美分的硬币,“来,打个赌,你那令人尊敬的瘦鬼室友今天穿的是白底带大朵红色兰花的四角裤,看上
去绝对像倒着放的晾衣杆。”
“你看到他偷跑去沙滩了。”
“上帝作证,我没有。”
戴恩瞥了一眼硬币,“不,我不和专业赌徒打赌。”
对方挑起眉毛,把硬币收了回去,上上下下地抛着玩,“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个胆小怕事的混蛋?”
“我还以为你的意思是自命清高的混蛋,康奈尔中士。”
弗兰克摸了摸下巴,把硬币放回衣袋里,“你确定你不想换上四角裤去向上帝致敬么,亲爱的长官?”
“不,弗兰克。”他终于笑起来,从桌上捞起自己的帽子,“你推销得很卖力,但五百米开外还有六架P-39教练机在等
着我,再说……”他弯腰凑近对方耳畔,压低了声音,“我相当不喜欢花里胡哨的四角裤,亲爱的中士先生。”
“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花里胡哨的四角裤,费尔南多。”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在暖热的沙子上翻了个身,好让阳光能均匀地晒到背部。这位令人尊敬的金发中尉先生已经被紫
外线处理成——对,就是三成熟的烤阿根廷小牛肉的那种颜色。虽然他从来没有吃过烤阿根廷小牛肉,太贵了,非得要
上东区那些梳着古板发型的有钱胖子才买得起。海因里希诚实地评价道,自己是“大萧条时代的产物”,肋骨上“都打
着经济危机的印记”。
那个橄榄色皮肤的西班牙裔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白底带红色兰花还不算太差,如果你问我的话。”
“‘母鸡’麦格雷会把我们拎去枪毙的。”
“得了吧,太平洋舰队的日常工作就是打牌和抽烟,少一个地勤机场也不会瘫痪——”
“三个。”
“什么?”
“少了三个地勤。”金发中尉打了个哈欠,“如果你愿意往右边看一眼,你会发现鼬鼠和俄克佬。”
西班牙裔扭过头去,正好看见两个人甩掉花衬衫,像热过头的狗一样蹦进了水里。“好吧,少了三个地勤。但机场仍然
不会瘫痪。”他坚持道,伸手在一堆衣物里翻找,“该死,我的太阳油呢?”
海因里希忽然吹了声口哨,坐起来,使劲挥着手。费尔南多眯起眼睛,一拍自己的额头,“耶稣呀,看看这是谁,费城
仔和弗兰克。”他无力地打了个手势,“你赢了,我甚至开始相信‘母鸡’会从沙子里冒出来,把我们拎去枪毙。”
“又或者再过两分钟,你会看见老头子本人穿着沙滩裤到这儿来,谁知道呢——别找了,在我这里,接着。”海因里希
把一个瓶子丢过去,“五分钟前借的,忘了告诉你。建议你最好往旁边挪一挪,二等兵琼斯,这个海滩准备接待太平洋
舰队全体成员呢。”
查理·“母鸡”·麦格雷上校自然也希望到海滩上去的,毕竟这是个大热天,他的军服早就浸透了汗水,但他甚至不敢
扯松那条绞索一样的领带,因为他的上司们并没有这么做。赫斯本德·E·金梅尔少将和肖特将军正陷在一场激烈的辩
论里,其余的军官也在交头接耳。麦格雷上校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不安地在座椅里变换了一下姿势。他知
道的东西不多,格鲁大使五个月前向华盛顿报告的内容他也只是影影绰绰听了个大概,不外是温和的警告(“东京的谣
传是,若谈判破裂,将袭击珍珠港。”以及“不过,夏威夷的弟兄们没有睡觉吧?”),似乎没有人认真对待大使的预
警。但麦格雷的想法是,假设日本人决定丢炸弹,他们的目标只能是这个开满热带兰花的瓦胡岛。
他对折手帕,抹了抹脖子。会议室里漂浮着辛辣的烟雾,军官们偏爱卷烟。上校终于站了起来,借口去续咖啡,跑到走
廊上喘喘气。茶水间狭窄的气窗正对着港口一隅,穿着耀眼白色制服的水兵们正像蚂蚁一样在工事之间钻来钻去。南风
清劲,星条旗被吹得猎猎作响——他自然听不见那种声音,却本能地想象布料的拍击声。他记得自己见过一张所谓的“
胜利海报”,金色的鹰在蓝红底色上展开翅膀,右爪抓着橄榄枝,左爪是箭簇。山冈上方的天空蓝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地平线上方似乎出现了一群不祥的黑点,径直往机场逼近。上校心里一沉,用力眨眨眼睛,黑点消失了,天空澄蓝,纯
净如初。
Epi.13
“请再说一遍,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再说一遍,中士,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上头只叫我们收拾好行李,‘以便随时出发
’。简而言之,我的女士要去哪里,我就跟到那里。”戴恩用力合上行李箱盖,叹了口气,“我求你,康奈尔中士,你
可以站着不帮忙,但至少闭上嘴。”
弗朗西斯·康奈尔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他把惟一一张椅子拖到门边,随手翻着一堆杂乱的简版报纸和杂志。
“噢,《扬基》!你们竟然有那么多这种好东西。”他抽出其中一本,晃了晃,“如果你不打算把它塞进行李里的话,
我很乐意先替你保管。”
戴恩移开了目光,“那不是我的。”
“哦,这当然不是你的,亲爱的长官。”对方懒洋洋地回答,故意拖长了声音,“应该是圣诞老人一不留神忘在你床上
的,又或者复活节兔子在派送彩蛋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据说它们的运作机制跟邮局很相似,效率低,服务差。”
“我猜是复活节兔子的问题。”少尉耸了耸肩,挪开行李箱,在床上坐下来。
“它们跟出版商的关系必定很好。”暗金色头发的中士丢开杂志,踱到他的长官身边,弯腰吻了吻他的嘴角,“……这
么好的下午,不要浪费了。”
“你该走了,中士。福斯特迈耶中尉随时会回来,他在港口闲晃了一上午——很可能是到亚利桑那号那边凑热闹去了—
—现在想必很挂念床头柜里藏着的奶油小甜饼。”
“你能记住他的姓氏,真了不起。”中士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人摁到床上,“……假设尊敬的瘦鬼中尉现在冲进来,
然后开始尖叫——”
“……你把他形容得活像个汽车旅馆女服务生。”
“好吧。”他妥协道,“反正,我们要被开除了,罪名是道德问题……”他低头吻戴恩的脖子,后者笑起来,抬手搂住
他的肩膀,“然后我们可以到爱荷华去种玉米,一间小平房和一台饲料粉碎机能让生活变得很好。”
“还需要一只守玉米田的狗。”
“噢,它们不管用。我的新奥尔良老家以前养着一条三脚狗,它踩中了捕鼠夹子,在荒郊野外嚎叫了一晚才被人救下来
。”
“我们应该锁上门,中士。”
“我的反应很快。”对方故作严肃地板起脸,“再说,我只是碰巧摔倒了,你那见鬼的行李箱摆得很不是地方,长官。
”
“麦格雷上校是不会相信这种借口的,尤其是在你解开了我的衬衫纽扣的情况下。”
“如果您愿意的话,长官,我还可以——”
他忽然住了嘴,敏捷地爬了起来,跳到门边,拖开了那张藤条椅,顺手把那一摞报纸杂志整理了一下。
海因里希·R·福斯特迈耶中尉砰地推门进来,随手用衣袖擦着汗水淋漓的额头。“那个见鬼的亨特二等兵!害得我输
了整整十五美分!”他叫道,用力拉开抽屉,拽出一袋奶油小甜饼,“我发誓我以后不下注了,亨特比他的对手还重15
磅,15磅!但居然被揍得——”绿眼睛的中尉猛地停住了,直直地盯着那个正在翻一周前的旧报纸的入侵者,康奈尔中
士懒洋洋地抬手碰了碰帽檐,“下午好,长官。”
海因里希猛地转向正在慢条斯理地叠一件外套的室友,“……我真不想看见这个人。”
“我也是。”戴恩耸了耸肩,“如果你能把他赶走,我感激万分。”
“我亲爱的老妈妈说,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对他评头论足。”弗兰克卷起报纸,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心,“我要去买点儿
喝的,有人要一起去么?我请客。”
没有回答。中士咂了咂舌头,关上了门。他向酒吧走去,沿途哼着一首支离破碎的《上帝保佑美利坚》。
1940年10月,华盛顿。
那个日本人独自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皮鞋踏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激起空洞的回音。他在倒数第二个门前停住了,
一边在西装内袋里摸索钥匙,一边紧张不安地打量着空荡荡的走廊。精密的锁片咔哒一响,他闪了进去,几乎是立即把
门反锁上了。
“是不是有消息?”
“是的,大使阁下,今天早上七点来的电报,但当时您在拜会赫尔先生。”
日本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先生一手把那张纸片从译码员手里夺了过来,目光飞快地在那些假名和汉字上略过。野村深吸
了口气,摸索着拉过一把椅子,跌坐下去,掏出手帕擦着额头。译码员僵硬地站着,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这电报……你看过了?”
“是的,大使。”译码员犹豫了一下,“能不能冒昧问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野村瞥了他一眼,“战争。”他说,撕碎了电报,丢进废弃文件筐里。它们将会在几个小时后被销毁,只剩下稀薄的黑
烟和灰烬,消散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秋风里。
十五公里之外,小狗法拉抬头嗅了嗅空气,耳朵和尾巴都直直地竖了起来。远处有只松鼠叼着坚果窜过草丛。法拉徒劳
地吠了几声,但门锁转动的声音迅速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卷毛小狗溜进书房里,在它的主人脚边转了几个圈,懒洋洋地
趴下来。
“……东京快被逼疯了。”富兰克林·罗斯福说,把新烟丝塞进烟斗里。
国务卿点了点头,“民用石油已经实行配给。但我相信他们撑不了多久,毕竟日本陆军需要的每桶石油都是进口的。我
们在谈判里比较有优势。野村没有多少筹码。”
“唔。”总统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点燃了烟丝,“我倒不认为我们的东方朋友对谈判抱有多大的希望——他们打的恐
怕是别的主意呢。说实话,他们的耐心让我吃惊。我已经等了……或许有三个月?”他吸了口烟,转过轮椅,出神地看
着被暮色笼罩的草坪。
“我最亲爱的赫尔穆特:”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停了笔,在防波堤上晃荡着两腿。阳光褪成温暖柔和的橙红,风开始变凉,呼啦啦地吹透了他的
短袖衬衫。他刚刚洗了个澡,因此觉得相当舒服。金发的中尉伸个懒腰,把一块果仁曲奇丢进嘴里,继续琢磨手上的信
。夏天过去了,没什么值得提起的;他也没有和任何护士姑娘约会;谈论军队事务是被严格禁止的。绿眼睛的德裔美国
人长长地呼了口气,把信纸横过来,开始画一幅速写,用钢笔的线条把面前的小海湾搬到白纸上。
“至少这里很美。就像某些轻浮的家伙所形容的,‘热带天堂’。”
他想了想,抬头瞥了一眼港口,营房的灯亮了起来,好像零星散落在岩石上的玻璃珠。光线迅速消失,浓重的阴影在信
纸上漫浸开来,他眯起了眼睛。
“但愿我能在圣诞节前申请到休假。爱你的,海因里希。”
Epi.14
巨大的航空母舰缓缓滑出基地港,驶向公海。棕色头发的少尉微微眯起眼睛,透过舷窗望着在十一月初仍然翠绿的瓦胡
岛。天空还没有亮透,一层稀薄的灰白色雾气笼罩着那些亲密地挤在一起的战列舰和驱逐舰。最后一批热带兰花开得正
盛,沿着海岸一圈模糊疏落的紫红。
这是戴恩·诺里斯最后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珍珠港。
1941年11月5日,日本特使来栖飞抵华盛顿,参加实际已经陷入僵局的日美谈判。双方都焦躁不安,来来回回地争论那
些根本不可能妥协的条款。11月27日早上的会谈里,国务卿赫尔无数次逮到两个日本代表交头接耳嗤嗤傻笑,因而大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