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饼。
机库里很安静,因此戴恩很快察觉到驾驶舱里的声音,“沃伦?”他把含在嘴唇之间的两颗螺丝吐掉,叫了一声,“我
告诉过你离开那里。”
“你显然没有告诉过我,长官。”
戴恩·诺里斯动作僵硬地站起来,像个慢性关节炎患者。那个脑袋上绑着绷带的家伙舒适地窝在驾驶座里,冲他挥了挥
手,“嗨。”
少尉移开目光,把螺丝刀丢进工具箱里,“欢迎回来,二等兵康奈尔。”
“……中士。”暗金色头发的男人竖起右手食指,“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驻挪威美国空军英雄——至少我是这么对
姑娘们说的,她们对我头上的绷带好奇极了。”
“如果你连升两级,装在一个长方形木盒子里送回来,我打赌她们会更好奇的。”
“长官——”
“请从驾驶舱里出来,康奈尔中士,马上。”
“你是这样对待空军英雄的么?我们今天清晨才降落,”蓝眼睛的中士咕哝道,不情不愿地从机舱里跳出来,转而倚在
黑色的机身上,交抱起双臂,“你知道挪威的特产是什么吗?军用罐头。伤员没有优待。要知道我们在大西洋上空和六
架德国战斗机搏斗来着……”
“据我所知当时只有两架‘百舌鸟’。”对方冷冷地反驳,“我不是你的母亲,假如我不能抱着你说‘没事了,亲爱的
弗兰克’,那么请原谅。”
中士耸了耸肩,毫不介意地咧嘴一笑:“我妨碍你工作了?”
“是的。”
“好吧。”他妥协道,忽然伸手抓住少尉的肩膀,把人扯过来,吻了吻他的脸颊,“很高兴见到您,长官。”
“别担心,伙计,你看起来很有魅力……更像一个出生入死的老兵了。”费尔南多·琼斯把威士忌酒杯往阴郁的中士面
前推了推,“够了,别摆出这种见鬼的嘴脸,我以为我们是来为那个小东西庆祝的。”他伸手弹了一下那个崭新的中士
肩章。肩章的主人郁郁不乐地抬起头来,露出左眼眶下的那块瘀青。
费尔南多差点被自己的威士忌呛死,“当然,我的意思是,”他咳嗽了一声,“你如果像刚才那样把脸扭过去的话,还
是不错的……抱歉,伙计,不是有意的,你的脸很有喜剧效果。”他又清了几下嗓子,干脆不再掩饰,闷笑起来。
弗朗西斯哼了一声,一口把酒灌下去。苏打水兑得未免有点多,这所谓的威士忌喝起来更像是香槟色的冰水。他打了个
响指,那个脸色苍白的侍应不情愿地踱了过来,眼神空洞地瞪着他。“干马丁尼,很干的那种,最好是十兑一。”他嘱
咐道。瘦高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走开了,沿途用湿抹布抽打着油腻的桌子。
“那家伙活像害了半辈子的钩虫病。”弗朗西斯冷冷地评论道,又扭过头去,以一种不怎么自然的姿势遮住自己乌青的
眼眶。
“在护士面前你可没这么羞涩。”
“那是因为我可以编一个英勇单挑德国间谍的故事哄那个可爱的姑娘。”
“在这里就不行了?”
“听着,费尔南多,我在挪威的时候,有一晚负责在文件室值班,碰上了一个带枪的德国间谍,我赤手空拳跟他搏斗了
半个多小时,直到响声引来其他人为止——那狗杂种一拳打肿了我的眼眶。”他停顿了一下,侍应生正好把盛着干马丁
尼的杯子砸在他面前,“……我说服你了?”
“显然没有。”
蓝眼睛的中士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明白了吧”的表情,啜着自己的马丁尼。吧台边逐渐坐满了人,那些没有值勤安排
的大兵几乎都喜欢在晚饭后跑到酒吧里,吵吵嚷嚷地呆到半夜。今晚有人带了个曼陀铃,不太熟练地弹着一首夏威夷民
谣,很快就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换成了一首轻佻下流的酒吧小调,唱着莎莲娜的六个情人什么的。
“感觉怎么样?”费尔南多问,“我是说,空战。”
“嗯……”弗兰克发出一个拉长了的单音节,盯着自己的酒杯。他忽然想起了那架在半空中爆炸的P-40。在空战中你会
死得干净利落,那个喝高了的老兵告诉他,砰的一声,小子,砰!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你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这听
起来不错。弗兰克不怎么熟识那个倒霉的三号,甚至不太记得他的姓氏和长相。他或许可以拿这次经历来开玩笑,但要
他从头到尾回忆一遍的话,他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没什么值得提起的。”他低声回答,旋转着手里的玻璃杯。
凌晨3点,夏威夷海军总署。
“长官。”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译码员敲了两下门,径直走进来,“瓦胡岛的消息。”
赫斯本德·E·金梅尔少将点了点头,接了过来,习惯性地端起杯子,这才记起咖啡早就被喝光了。他翻了三四个抽屉
,确实没有后备储存,只好咕哝一声,坐下来,读完了电报。走廊里很安静,这个时段正常人都该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
,可战争就是不让你休息,更不让你回家见老婆。他刚刚才从一个冗长的讨论会中逃出来,五六个高级军官挤在小房间
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轮流摆弄海图上的模型,吵架,大量消耗黑咖啡,讨论一队舰船的移动,为了加强语气而使劲
地敲打桌子,直到把每个人都弄得筋疲力尽才郁郁不乐地散会。金梅尔少将调整了一下姿势,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水渍
,他从搬进这间办公室的第一天起就发现了这幅小小的抽象画,他总是把它看成一只羽毛蓬松的野雉。
电报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珍珠港上空有观察气球”。
少将擦了根火柴,把那张纸卷成细条,点燃了烟斗。
Epi.11
1941年4月10日,又有一件小事稍微搅动了北美洲凝滞的水面。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晚间新闻插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说
是一艘荷兰货轮被鱼雷击中,就在美国驱逐舰“尼布拉克”号忙着抢救落水海员时,声纳发现不远处竟潜伏着一艘德国
潜艇,“尼布拉克”号立即发射了一枚深水炸弹,潜艇识趣地掉头离开了。如此而已。丈夫们听过就忘了,妻子们一边
洗碗,一边意犹未尽地回想着《维克和萨德》的剧情。
然而再怎么小的事情,政客也有办法加以利用。总统当天就发表了电台讲话,把加强西半球防务的老调重弹了一遍。“
……问题在于他心目中的‘西半球’究竟有多大。”海因里希关掉收音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写字台上,“不
过,自从冰岛突然变成我们的‘邻邦’之后,罗斯福糟糕的地理知识再也吓不住我了。”
“等等,新闻还没完呢。”戴恩重新打开了收音机,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新闻播音员正兴高采烈地报道华盛顿红人队的
比赛,他只好耸耸肩,再次拧低了音量旋钮。海因里希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
“我弟弟赫尔穆特不会错过任何体育报道……他玩橄榄球,是个四分卫。以后说不定能进大学联队呢。”金发青年干脆
滑进床铺里,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木制天花板,“但愿到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们大多数人还没尝过战争的味道。”
“我咬了一口,觉得很难吃,可是不能退货。这是强制交易。”海因里希踢掉军靴,翻了个身,抱住枕头,“今天天气
很好,你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这是我听过最婉转的逐客令。”
“……你总是走来走去,吵得我没办法睡着。去吧,去海边写封信什么的。”
我没信可写。戴恩把这句话吞了回去,拿起自己的帽子。他的信最终的归宿很可能是起居室里的那个花岗岩壁炉。没有
人能保证受了刺激的诺里斯参议员不会提着猎枪恶狠狠地威胁说要毙了自己的独生子。至于他的母亲,很可能会跑到乡
村俱乐部的棋牌室去,在太太们同情的目光包围下倾诉自己是多么想念那个“英勇的”儿子。戴恩暗自摇了摇头,关上
门。
“下午好,长官!”有人在他身后不远处吹了声口哨,“真巧。”
少尉僵硬地转过身去,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搂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姑娘,冲他灿烂地一笑。戴恩认得那个女孩,医务室
的一个新来的护士,好像叫莉莉还是琳达什么的。“下午好,康奈尔中士,很遗憾我不能说很高兴见到你——你好,小
姐。”戴恩向姑娘笑了笑,目光重新落在暗金色头发的中士身上,压低了声音,“你似乎很喜欢那些绷带,过了一个月
还不舍得拆下来。”
“医生似乎认为这样保险些。”
“再见,中士,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弗兰克低头在女孩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笑着挥了挥手,向仓库区那边去了,高跟鞋敲在被晒热的水泥路上,咯咯作响
。中士小跑几步,追上他的长官,“……好吧,喜欢绷带的不是我,是姑娘们,她们都是些软心肠的天使……特别喜欢
关心伤员。”
“是的,你的乌青眼圈很迷人。”察觉到对方的表情,棕发的少尉耸了耸肩,“只是开个玩笑。”
“我发现我不会欣赏军官的幽默感。”
“等你戴上新肩章的时候就会了。”
“谢谢。”
他们在谨慎的沉默里走出了营区,这个星期没有演习,大兵们照常放周末假,全都跑到酒吧和商店里去了。战列舰整齐
地泊在深水港里,任凭细小的波浪拍击船身。没有了频繁起降的教练机和侦察机,珍珠港显得异常安静。有几种不知名
的小野花已经开了,鲜艳得好像马上就要在眼前燃烧起来。太阳的角度已经倾斜,建筑物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碎石路上。
中士忽然清了清嗓子:“我可以陪你散步么?”
“你不是正在做这件事吗?”
“我只是……”弗兰克抓了抓头发,“……确认一下你不会用任何罪名罚我去跑圈,我的医生不建议我进行剧烈运动。
”
戴恩没有回答,只是翻过了低矮的木栅栏,跳到礁石上。弗兰克犹豫了一下,踩过开满花的灌木丛,跨过围栏,跟了上
去。与其说这是块巨型礁石,不如说是倾斜入海的一个陡坡,向外延伸三四十英尺之后突然中断,变成竖直的悬崖。
“私人观景台,著名的珍珠港落日。”少尉在岩石凹陷处坐下来,换了一种戏谑的语气,“欢迎你,康奈尔中士。”
“要是什么时候……”弗兰克说,在他旁边坐下来,拍了拍沾到手上的沙子,“……什么时候你想从空中看,我可以效
劳。”
“算了,我有点畏高。”
“我的安东尼舅舅说,畏高的家伙都是些胆小怕事的混蛋。”
戴恩扭过头来,挑起了眉毛。
“不,长官。我没在说您……您是个自命清高的混蛋。”
“多么慷慨的评价。”
“不客气。”
东边的海面泛出温暖的橙红,头顶的天空渐渐变成黛青色。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碎在海蚀崖上,轰隆作响。戴恩拢了一
把碎石,一颗颗地丢着玩,“那么,”他问,“谁是安东尼舅舅?”
“我妈的弟弟,每年都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华盛顿工作,直到他退休,我才知道他是洛克希德的工
程师。我听说他们的保密条款比情报机构还严厉。”暗金色头发的中士耸了耸肩,伸直双腿,“无论如何,他是我小时
候的英雄,毕竟在1932年的新奥尔良,会开飞机的人比一张十美元的纸币还稀罕。”
“我的三个舅舅是那种爱谈论领带和政治的无趣家伙。”
弗兰克吹了声口哨,“可怕的费城佬。”
“不否定。”戴恩笑着说,又捡起一颗石子掷出去。大半个太阳滑进海面以下,天色飞快地暗下来。弗兰克看着那颗碎
石划出一道抛物线,消失在崖边,忽然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喜欢吃肉桂苹果卷么?”
“这是什么怪问题。”
“那么你喜欢肉桂苹果卷?”
“不,完全不喜欢,我讨厌甜食——这到底是什么怪问题?”
“噢,没什么。”蓝眼睛的中士伸了个懒腰,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就是想听你回答问题……看看你什么时候愿
意叫我的名字。”
“弗朗西斯·康奈尔。”
“哦,不,不是这样的。亲爱的长官,别叫全名,那会让我联想起小学时拿藤鞭抽我手心的老修女。”
“够了,康奈尔中士。”
“好吧,你还是个自命清高的混蛋,长官。但至少你的发音很好听。”
戴恩摇了摇头,暮色浓重,弗兰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盲目地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对方并没有拒绝,碰触于是
变成了谨慎的抚摸,从额角到下颔,然后是脖颈的曲线。戴恩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指纤长冰冷,大概是因为紧张,
微微颤抖着。
“抱歉,弗兰克。”
他没有问他是在为什么而道歉,他甚至无法思考。他扣住戴恩的后颈,用力把他拉下来,拉进温暖柔软的纠缠里。最后
一丝光线终于消失,他们在深吻里沉陷下去,黑暗的海洋在三百英尺下冲刷着石崖,温柔地呓语着。
Epi.12
他拧弯了铁丝的末端,穿过窗框的缝隙,拨开了插梢。戴恩把作案工具丢进草丛里,拉开窗爬了进去。椅脚绊了他一下
,少尉踉跄着摸到自己的床,直接倒在上面,放松地呼了口气。他拍拍枕头,脱掉了自己的衬衣。
“夜游先生回来了?家信写了那么久,寄出去的时候恐怕会超重吧。”海因里希翻了个身,拧亮了台灯,绿眼睛嘲弄地
眯了起来,“……要多付10美分呢。”
“你还没睡?”
“等等,别说得像是我躺在这里等你回来一样。你撬窗的本领太差了,要是以后走投无路去当小偷肯定要被逮住砍掉右
手。”
“前门有值勤的,我不想交待行踪。”
“你到哪里去了?”
“我发现缺乏睡眠会令你变得很暴躁。”对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翻身面对着墙壁。
“回答问题,戴恩·诺里斯。”
少尉的回答是探身关掉了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