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这种人已经死光了呢。你们说他会不会连这个都没试过?”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做了某个手势,大兵们交换
了个眼色,纷纷会意地窃笑起来。
“我倒是很乐意在这方面‘指导’他。”弗兰克把被子卷挪到背后,舒适地靠在上面,双手枕在脑后,“不过,他看起
来很需要长期的特别辅导,我猜大学里不教这个,那些可怜的漂亮男孩们都过着一种惨无人道的苦行僧式生活……”
“你还没说你跟学院男孩的对话呢。”费尔南多又点了支烟,随手把火柴梗丢出窗外,在微微泛青的烟雾后面眯着眼。
“哦,那个。”金发的法国裔慢条斯理地说,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太深奥了,充满了吓人的专业术语,我怕你们听不
懂——”
“我的天,这是什么?”俄克佬把滴着肉汁的纸包从费尔南多的枕头下拖了出来,床单上染开了一大片油腻的棕褐色污
迹,西班牙人听天由命地翻了个白眼,用力把烟蒂摁熄在落满灰尘的窗台上。
Epi.3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1940年都是困倦闲散的,你当然可以说整个世界已经烧成一锅滚烫的油,但在美国这一边,油
锅乌黑的表面仍然维持着一种迟钝凝滞的平静,只是偶尔懒洋洋地翻起一个泡泡。
纳粹的飞机把伦敦炸成一片火海的时候,众议院总算吵完了漫长的一架,同意延长征兵法一年半,让全国不少母亲大失
所望,唉声叹气地把针插当成罗斯福的脑袋,在上面戳满光亮的缝衣针。惠勒参议员郁郁不乐地对媒体咕哝说,美国青
年是不会接受这种“奴役”的,他们绝对会起来反抗。但事实是,到十月中旬,报名参军的人数已经突破了一千六百万
,刘易斯·B·赫尔希喜笑颜开,好像一个为女儿主持盛大结婚派对的老爸。
“……你知道,我是没什么所谓的。”弗朗西斯·康奈尔拖长声音说,他半躺在一堆轮胎上,用军帽盖着脸,好阻挡住
刺眼的金属反光,“没什么人在可爱的新奥尔良老家等我,事实上,当我在征兵站签名的时候,整个街区都松了口气。
这个人情冷漠的世界啊,其实我也没做错什么,只是偶尔偷个苹果什么的……”
“你太闲散了,二等兵康奈尔,拿纳税人的钱来养你是一种罪过。”戴恩终于放弃和一个过紧的六角螺帽搏斗,甩掉沾
满机油的手套,靠在机身上喘口气,“除了骚扰机械师,你就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么?”
二等兵轻浮地吹了声口哨,“多得很呢。”他张开右手手掌,扳着指头开始数,“抽烟,喝酒,到营房后面的院子去打
罐头盒,偷窥护士的更衣室,赌钱——‘红鼻子’鲁道夫的私家地下赌场红火得很,我打赌你对此一无所知。”他跳下
轮胎堆,挺直腰板,抬手碰碰帽檐,“……可是我更喜欢骚扰您,长官。”
对方淡茶色的眼睛不悦地眯了起来,“二等兵康——”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弗朗西斯。”金发男人懒洋洋地踱到他身边,张开双臂,把少尉困在金属机身和自己的胸膛之
间,“叫我弗朗西斯,长官,我请求您这么做。”
“请注意自己的言行,二等兵康奈尔。”
“有问题么?”
“够了,你给我听着——”
他再一次被打断了,海因里希轻快地跑了进来,绕过一架运输机,四下张望,“你在这里么,戴恩?我要借一下你的—
—噢上帝!抱歉!”他张口结舌地瞪着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个人,“我还以为你在修……算了。”他吞掉了余下的半截句
子,转身跑了出去。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五分钟后,戴恩一把揪住绿眼睛年轻人的衣领,把他拖进机库侧面的阴影里,“……一个
字都别说。”
“你要保密,我可以理解,毕竟——”
“你已经理解错了。”棕发的机械师用力摇晃着他,把他的牙关撞得咔哒咔哒响,“那个狗娘——我是说,混蛋。”他
一指校场,暗金色头发的法国裔正在汗流浃背地在沙地上做俯卧撑,“是他在骚扰我,你明白吗?你撞进来的时候我正
要往一扳手敲在他头上。”
“好了,放开我,放开我!”海因里希投降一般举起双手,“妈的,我咬到舌头了,你当我是个陶瓷储钱罐么?你反应
过激了,戴恩·诺里斯!简直像个被非礼的修女!”
戴恩松了手,海因里希长长地呼了口气,整理着自己的衣领。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各自消化自己的怒气,校场上的二
等兵还在绝望地完成他这次的体罚份额,只是越来越吃力,好像下一秒就会整个人趴下去。宿舍窗户后面逐渐挤满了神
色各异的脸孔,大部分都挂着个戏谑的笑,似乎已经对弗朗西斯·康奈尔二等兵频繁挨罚这件事习以为常了,只当是打
发无聊周日下午的附加戏码。
“真希望我在纽约,或者华盛顿,反正不是这个倒霉的珍珠港就行。”海因里希叹了口气,随手拢了一把自己蓬松的金
发,“欧洲像个乱糟糟的斗鸡场,我们这边却像个闲散的二流马戏团,我讨厌这样。”他舔了舔食指,伸出手去,假装
在试探风向,“……战争要来了,亲爱的戴恩。”
“也好,我衷心希望那个家伙能尽快光荣殉国。”他冲校场一扬下巴,弗朗西斯·康奈尔终于撑不住了,倒在满是碎石
的沙地上,张着嘴喘息,像条濒死的鲑鱼,“……对了,你刚才找我干什么?”
“小事,要借个内六角螺钉,你有么?”
他们在瓦胡岛上庆祝1940年的圣诞节,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吃圣诞节晚餐。军官俱乐部
门前立起了一株简陋的圣诞树——它甚至不是绿色的,而是深棕色的,用柴枝和牛皮纸扎成,底部压了一块砖头。运输
船来了两趟,第一次带来补给,第二次带来信件和包裹——妈妈织的套头毛衣,未婚妻留在信纸末端的鲜红唇印,一张
被粗鲁的邮差折了角的照片,所有这些都让珍珠港浸泡在了一种接近酩酊的气氛之中。戴恩·诺里斯少尉自然什么都没
有收到,他怀疑父母不知道他的行踪,又或者是知道了却故意不作任何表示,以此表明他们对戴恩自作主张参军的不满
。
令他惊讶的是,弗朗西斯·康奈尔接到了不少芳香的信件,它们都被装在淡粉色或者紫色的信封里,写满了火辣辣的字
句,戴恩瞥了一眼就赶紧移开了视线,好像被滚烫的蒸汽灼到一样。二等兵嬉皮笑脸地把信从他手里拿回来,展开,“
英格里德说话是挺直接的,她是只小野猫,如果喝酒喝得高兴,那晚就会摆出令你惊讶的——”
“停下,谢谢你,停下。”戴恩举起右手,做出阻止的姿势,圣诞派对的喧哗嘈杂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对话,他不得不提
高声音,“我对你淫乱的私生活没有丝毫的兴趣。”
“哦,亲爱的长官。”弗朗西斯随手把信对半折起,塞进衣袋里,“您这样会错过多少乐趣呀。上帝喜欢你们那些冗长
繁琐的礼仪,上帝也喜欢美女,所以他创造了那么多,塞满我们的酒吧和野战医院——嗨,甜心,你今天真美。”他冲
路过的护士吹了声口哨,殷勤地扬了扬军帽,姑娘娇嗔地横了他一眼,咯咯笑着走开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他
问,看着费尔南多把正在发表长篇演说的海因里希从桌子上抓了下来,拉着他跳起某种癫痫似的苏格兰舞,他们撞翻了
一张十二座长餐桌,惹起一片热烈的喝彩和同样热烈的骂娘声。
“无所谓,我并不打算听你的歪理。”戴恩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推下去,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少尉回答,舒展了一下筋骨,“这里实在太吵了。”
弗兰克抓起几瓶啤酒,跟在他身后,“也好,我们可以去防波堤那边喝酒,如果你愿意走得慢一点,我还可以去偷点姜
饼啊牛油曲奇什么的……”
“我不喝酒。”对方冷冷地说,大步往外走,艰难地躲避着欢乐的人群,“别跟着我,康奈尔二等兵。”
“我假设,”弗兰克圆滑地说,提着啤酒瓶子叮叮当当地跟在旁边,“你针对的是酒精,不是我本人,对么?所以我们
仍然可以去防波堤那边坐坐——等着,我给你拿点吃的。”他不由分说地把酒塞给戴恩,消失在吵闹的派对人群里。
棕发的少尉原地怔愣了一会,才叹了口气。音乐、灯光和暖意像水一样泻出门外,他却躲进了阴影里。太平洋在不远处
呓语,船舰巨大的剪影印在缀满星星的深蓝黑色天幕上,好像惊险小说的插画。费城在千万里之外,那里有雪和真正的
圣诞树,可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去过了,他自得其乐地躲在马萨诸塞,像只满足的鼹鼠,事实上——
“在想家?”
棕发的年轻人沉默而决绝地摇了摇头,接过包裹在餐巾纸里的果仁曲奇。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情绪,弗朗西斯没有再说话
。他们并肩走在冰凉的夜色里,战列舰上有小小的光点,值勤人员还在看顾他们的钢铁大宠物。远海的浮标闪烁着似有
若无的细弱红光,完全融在随着水面起伏的银色光点里。
“在费城,你看不到这么多星星。”
“什么?”弗兰克猛地回过神来,用力咽下一口啤酒。
戴恩笑了笑,淡茶色的眼睛柔软地眯了起来,好像温驯无害的鹿的眼睛,它们踏过鲜嫩的苔藓寻找泉眼或者忍冬花的时
候恰恰带着这种神色。弗兰克掩饰性地仰头干了剩下的啤酒,“你刚才说到费城?”
“那里人造光源太多,遮住了星星。”戴恩平静地说,仿佛对话从未中断过,他拿起一块曲奇饼,却似乎并不打算吃,
“我在那里出生,直到上大学才离开。我想逃脱我父亲的掌控,或许这就是我参军的全部原因——报到的时候我甚至还
在‘亲属’那一栏填了‘无’呢。”他咬了口曲奇,兀自笑起来。
“我承认你让我惊讶了,天主教男孩。”
戴恩耸耸肩,“你不帮我开瓶啤酒么?”
金发男人咧嘴笑起来,抓起一瓶酒,咬掉了盖子。他们碰杯,祈祷下个月不要再吃到煮烂的马铃薯和甘蓝菜,然后各自
喝了一口。玻璃清脆的撞击声似乎随风飘了很远,一直往低垂的苍白星辰那边去了。
Epi.4
“我们不喜欢到这里来。”约翰·沃伦想了想,瞥了双胞胎弟弟一眼,“是的,一点都不喜欢。”
“因为我们并不相信美国会……”肖恩·沃伦打了个手势。
“……参战,是的。”双胞胎哥哥赞同道,点了点头。
他们周围的大兵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能鼓起维持谈话的勇气,于是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接着对付盐水煮马铃薯和烂糊糊的
甘蓝菜。“他们的父母是碳素复写纸么?”海因里希冷冷地评论道,用叉子尖折腾着半块香肠,毫不掩饰地打量那两个
全身上下似乎只有雀斑不一样的新兵,“要是把他们送到战壕里去,德国人搞不好还以为闹鬼了呢——‘嘿,我明明轰
掉了那家伙的脑袋,为什么他又站起来了?’”
戴恩咳嗽了一声,放下叉子,“沃伦?”
红发的双胞胎兄弟同时抬起头看着他,好像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海狮。
“你们是爱尔兰人么?”
“不完全是,”其中一个——管他是约翰还是肖恩——回答,“应该说爱尔兰裔,母亲说我们的外祖父……”
“……在一战之后搬到了美国。他本来是个邮差……”
“……来到美国之后继续给别人跑腿送电报。”
“是的。如果你对我们的名字感到好奇,我们可以告诉你……”
“盖尔语里的‘肖恩’就是英语里的‘约翰’,我们的父母是……”
“……故意的,没错。”双胞胎友好地笑了笑。
沉默。连诺里斯少尉也失去了搭讪的胃口。海因里希丁零当啷地把刀叉扔进餐盘里,拉着他站起来。他们刚走开,弗朗
西斯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就迅速包围了沃伦兄弟,好像在逗弄两条罕见的宠物狗。
“我看见他们都头晕。”海因里希意犹未尽地抨击道,夹着画板挤过人群,顺便瞪了一个矮胖的中士一眼,“看什么看
,你能长得像个芒果,我就不能背着画夹么?——我的上帝,这里变成一个闹哄哄的度假胜地了。”
“所以你打算给这个度假天堂画素描,好在战争结束后拿个普利策奖?那是说,如果有它有结束那一天的话。”戴恩心
不在焉地回答,看着一架侦察机在跑道尽头拉升,平稳地滑入澄碧如洗的太平洋上空,“我希望我也能这么休闲,可惜
我还得去修那些可怜兮兮的英国船,人手不够,‘母鸡’打算把每一个还能喘气的工程师都奴役到死。”
“喂,你以为我就能蹲在餐厅喝咖啡么?”金发的德国裔扭头看他,眯起眼睛,“过几天我得飞挪威,三个人,好几吨
建筑材料,那边大概要建飞机场吧。”他叹了口气,“我有预感从此之后没几天清静日子可过了,我得及时行乐。”他
敲敲画夹。
他们在码头附近分手,一个闲散地晃到防波堤那边去,另一个走向停泊着英国舰船的深水港,它们看起来和它们的船员
一样疲惫不堪,摇摇晃晃。或许今天修好了,明天就会被希特勒的“狼群”轰进海底。戴恩用力掐灭了这个想法,跳上
“菲什”号驱逐舰的甲板。他曾经在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新闻里听过那个独裁者的声音,就是39年德军占领波兰之后。
他不懂德语,只觉得每一个单词都恶狠狠的,好像四下喷溅的黄绿色毒液。
“啊,养尊处优的美国男孩又迟到了。”
戴恩耸了耸肩,表示对这个玩笑感到厌倦,“你说得好像我们每天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床上吃香蕉冰淇淋似的,上校
。”
“也差不远了。”尼克·伯克莱冷冷地回答,打了个手势,示意戴恩跟他走。这位52岁的英国海军上校并不像他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