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此时相距甚远,隔着中间一段长长的距离互相观察对方。
最后还是上官净先开了口:
「……你是何时发觉的?」
从刚刚段清云的举动来看,他知道这人必定是已经发觉了江小楼的身世。
但这事是自上官岭那辈效忠先帝的前任密探们所留下的极密任务,除了延续父命的上官净以外,是连段清云也不该知道的。
「难道是段老爷子——?」他眯了眯眼,危险的气息蔓延。
段清云的父亲跟上官岭一样,是前任密探之一。
上官家所被赋予的任务他当然也曾参与其中……虽然说几年前才过世的段老爷子是个对先帝极其效忠之人,就算对像是自己的儿子也绝不会说漏的嘴。但这时上官净也开始难免质疑起来了。
「确定的话,不过就在刚刚。」
段清云脸上的表情相当微妙,甚至可以说有些愧咎,「父亲在生时,我就已心生怀疑……但他从不曾透露一字一句,我也便当做毫不知情。如果不是今日情势有变,我也不会这般试探你。」
此话并不假。
段清云既然聪明至此,又跟两人相处已久,哪可能这些年来都对上官净跟江小楼身上若有似无的古怪视而不见,那个『结拜兄弟』的说词,也许瞒得过其他人,也绝对骗不了他。可是虽然表面上装做不知道,背地里段清云却还是忍不住做了不少调查,暗自查清楚了不少事,这也许是在商场历练出来的职业病吧?想到这里,他自己也不禁苦笑了。
但能假装依旧毫无所知,也是一种高明。
上官净听了虽没说话,段清云却感觉这人此时正为自己所说的话愤怒着。
他跟上官净认识这么久了却极少看他发怒,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这个对象不是自己,段清云皱眉。可是有些事情现在却是不能不挑明了说的。
「既然我爹不愿明说,就表示这事是先帝所属咐的任务,我本不应多问的……」
「你知道了多少?」
上官净的声音比剑光还要冷。
虽然两人此时正在对话,彼此手上的武器却还是没有落下,都凶险的对着对方,似乎只要有个差错就会擦枪走火。段清云并不想跟上官净正面对决,当然是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所以他也不吝于表露自己的想法道:
「……江青最初会研制药人,本来就是为了医治当时已经身患重病的先帝,但最后却还是失败了,导致他心灰意冷、隐姓埋名的失踪多年。这是我们这些现任密探都曾被告知的部份。至于接下来的,就是我的猜想了——」
「……」
「也许当初,根本不是来不及。」段清云缓缓的说:「江青失败的可能微乎其微,那药人说不定不但没失败还非常成功……」
「但先帝还是死了。」
「没错,但那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活。」
这话语出惊人,上官净却没什么吃惊的反应。
段清云只迳自继续往下说:
「虽然理由现在我还想不明白,但当时先帝不仅不愿服用那人肉方子……甚至命令密探们好生保护那个被当成药人养大的孩子。」他顿了一下,「——毕竟如果不是前皇帝下令,不可能上任密探们都如此守口如瓶,上官家更不可能这般誓死保护他了。我这样猜,可对?」
段清云说话时既轻又缓,声音几乎消失在秋末寒冷的疾风里。
「……」
「没错吧,所以其实当年那孩子……」
「住嘴。」
「江青所制作的唯一也是最后的药人……」
「住嘴!」
「就是——」
但段清云再也不能把话说完了。
上官净的剑比那萧瑟的秋风还快,直指他的喉咙!
这跟刚刚那些尚有保留的出招不同,是真的会要命的一剑。段清云连闪躲的时间也没有,但这攻击力道太猛,扇子也是万万支撑不了的。
无情剑出鞘必见血,无一例外。
能让上官净斩剑不夺命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人。
「大哥!!!」
上官净的剑硬生生的止在了半途。
那大叫的人在这停顿间已经冲了上来,挡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江小楼喘着好大一口气,庆幸自己终于赶上了,他的轻功跟这两人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节,硬是晚了这时才赶到。
「……净哥哥……你不会真的想杀了段大哥的,对不对?」
江小楼笑着看着上官净说,嘴唇却在颤抖。
他不知道眼前这两人是为了什么刀刃相向,一时间忍不住就用了彼此幼时的称呼。他们明明是——明明应该是最亲的朋友、最好的知己……很严格又不苟言笑的哥哥,很温柔却爱耍点小坏心的段大哥,最后再加上老是做事不经大脑又莽撞,被这两人一黑一白教训而气到不行的自己。
他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你不用担心。」段清云从后面伸出手抚上了江小楼的头,跟小时一样把他的头发揉的混乱,「我跟你大哥只是刚刚有点争论而已,现在已经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是江小楼还是睁着一双大眼,不太相信的望着依旧没有放下剑来的上官净,最后段清云终于收回了放在江小楼头上的手,慢慢的走上前去。这段时间上官净还是一动也没有动定在原地,盯着眼前的人不断接近,直到两人终于面对面。
段清云微笑,那微笑跟以往一样的温柔亲和。
「我们已经没事了,对吧?」
他这样说着,手按上了上官净还握着剑向前的手,表面上只是轻轻的按着、像跟刚刚抚乱江小楼头发的力道一般轻,实际上却重到用上了他全部的内力。
段清云背对着江小楼,嘴唇慢慢的动了……无声的说着话:
「老四,你可不要……想要背叛当今圣上。」
他这下连彼此在皇帝面前的代号也用上了,威胁意味甚浓。
上官净没有回答。
他终于慢慢的放下了剑。
那将剑重新放入剑鞘里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甲甚至在掌心上刺入了无人看见的血痕,但上官净并不觉得痛。他的视线已不再看着眼前的段清云,而是放在不远处的江小楼身上。
——那人眼里只要看见美丽的事物、听见悦耳的声音就可以了。
在这个由谎言与欺瞒建构的世界中。
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假的。
第三十六章
轻手轻脚的,小春掩上了门。
他一直默不作声的伫立在门外良久,直到确定里面的人已经睡死了以后,才赶忙举步飞快的往段府的里书房掠去。那脚程之快,如果让平时见惯了少年轻缓步子的人看见,怕是会大吃一惊。
段清云的书房就坐落在整着宅邸的中间,四周围种了一大片竹。
虽然它架构上跟一般的房间没有很大的不同,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那唯一对外的门扉处却经常有仆人徘徊走过,看似无意、实际上警戒严密。
可见小春就这样长驱直入,那些家丁们也没有上前阻拦。
只是急切的步调却还是在书房门外硬生生的停下了,似乎是要壮胆似的,他吸了好大一口气才低声说:
「主子、段老爷……我是小春。」
「进来。」
被段清云应允之后,小春这才敢推开门走进房里。
但才刚踏进一步,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虽然书屋间四周都点了明亮的烛灯,也比外头冷气飕飕的秋晚温暖许多,只是房间里弥漫的气压很低,低得简直让人觉得无法呼吸。
小春这时倒还宁愿留在屋外了。
「他怎么样?」
上官净问。
他此刻正坐在书桌前方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离坐在主位的段清云很接近,这两个人的眼睛同时都直勾勾的盯着走进来的小春瞧,瞧得让人全身一紧。
「……我劝了很久,虽然公子好像还是不太安心,不过总算是愿意先睡了。」小春低头回避掉那两道吓人的视线,这才好不容易有力气开口:「这次的事情,是我疏忽了——」
「说疏忽还太轻松了吧。」
段清云笑,那笑却一点温情也没有。
「属咐你看着一个没什么武功水平的人也做不到,还给追上我们这儿来了。」他那种眼神跟上官净那种清冷不一样,足够让人打从心里寒的发冻,「甚至在那些外人前面漏了底子,你怎会这般失准——没用的东西。」
「……小的愿意接受主子给的任何责罚。」
小春头垂的更低了。
他闵着双唇握紧了拳头,一张可爱的脸皱的死紧,就像砧板上的鱼一样等候主人发落。在今日的事情发生时他就知道不妙,不但没能好好做到主子吩咐的事情,又在乐子齐跟司徒日月面前泄露了自己的底细……虽然最后没在江小楼面前泄露马脚,也是够糟了。
毕竟不管小春武功多么厉害,他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心理上甚至可说还是个孩子,心思跟考虑都难免不周全、也容易冲动些。
可是这些对眼前的人来说,都不构成失误的理由。
小春早有了被重重责罚的觉悟,所以这下大气也不敢喘的只是站在原地。
但上官净却只淡淡的说: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说,你先去守着他,下去吧。」
「……是!」那双握紧的拳头总算稍稍放松了点。
这话如同特赦令一样,接过命令的小春连忙踩着比来时更快的脚步,像逃命一样的瞬间就消失了踪影。段清云冷望着人离去的方向,无奈的说:
「我提醒了多少次,你对身边的人太心软了。」
「……」
现在的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这两人经过白天这样一闹,如今的立场应该是对立的,可他们现在又如同往日般对应如常。除了空气间沉闷的气压以外,一切好像都很正常。
短时间内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似乎都在揣测对方的意图。
可是还是上官净先开了口: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他边问着话边用手轻抚腰间的剑柄,但这并没有夹带威胁的意味,只是上官净在思考时的一个习惯罢了。他正在思考段清云现在正在想些什么。
晋北王的事情发展至此,势必得跟皇帝报告个明白。
不管是中毒的事情跟江青、穿心手间的关联,甚或是药人,以段清云的立场来说是应该要跟皇上上报的,但段清云现在的态度又似乎有些微妙。虽然白天他已语出警告,现在却又不像是打算跟朝廷联络的样子,让人倍感疑惑。
上官净是个不说阴谋跟算计的人,这点跟段清云是大大不同。
比起两人在这里猜个你死活活,他宁愿直接问个明白。
只是没想到段清云这次倒也很直接了当的回答:
「——就直说了吧!小楼这件事情……我暂时还不打算跟上面提起。」看上官净投射过来询问的眼神,他解释,「虽然按规矩,我是该说的,毕竟那幕后指使之人既然有办法动得了晋北王,怎知他下一个就不会动主意到皇上身上?可是……」
「?」上官净没有打岔,只是歪头看他。
「我也是很心软的。」
段清云这回说完倒是真的笑了,跟刚刚面对小春时毫无笑意的那种笑不同,略带有一点自嘲的意味,「何况我爹跟世伯都死守这秘密这么久了,由我来揭穿岂不很不孝?」
这理由听起来像敷衍,却是有其道理的。
段清云当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权责,可是既然连自己的父亲都严守这么多年,如果可以的话,他是挺想继续装做不知道的……何况先帝不愿说的秘密,真的禀告了对圣上未必有利、还可能有极大坏处,这点上段清云可是非常小心思量。
——到底先帝连对亲生儿子都不打算透露的,是何等大事?
当然,他考量原因里也包含了上官净跟江小楼。
虽然他们之间明摆着只是同僚关系,可相处这么多年了,段清云也是真心交这两个朋友的。只要事情还可以掩饰,他并不介意为了这两人多费些心思……不过光就不将知道的事情全数报告给皇上这点,自己可真是个不称职的密探呀!想到这里,那嘴角自嘲的笑更浓了。
这些思量段清云没有打算说出口,但上官净却懂了。
他们两人认识这么久,有些事不需要说出口就能互相理解。
上官净也没有再多问,只是淡淡道:
「谢谢。」
「谢什么?谢我打算以下犯上?还是谢我要犯欺君之罪呀?」
「……都有。」
上官净冰冷的脸些微放松了,甚至感觉有些笑意。
房里沉闷的气压不知何时消逝无踪,危险的气息已然消失,两个人又恢复了以往的常态。只见段清云用手指轻敲桌面,缓缓开口。
「总之,先不说小楼就是药……」看到上官净又眯起的眼睛,他赶紧改口,「先撇开药人不说,最大的重点还是在要找出谁才是幕后黑手,只要抓住那个人的把柄,所有的麻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那你有何打算?」
「……皇上那里我想还不需担心,那人既然一开始选了晋北王而不直接对皇帝下手,必然还是有点顾忌;至于晋北王跟司徒先生现在都已经在段府里了,我想他也不敢轻易下手,以免不小心被我抓住尾巴。」段清云一边思索边说:「既然这样,短时间内最简单快速的突破点就是那些穿心手了,我想这使指者接下来应该会加快搜寻药人的速度,如果我们可以抓住其中一人的话——」
「你想要我去抓穿心手。」
段清云还没说完,上官净就已抓住了话头。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默契。
「可是我们怎知这些凶手下个目标会在哪?」
上官净沉吟问。江青帮助过的人成千成百散落四处,凶手又不只一人,今天出现在兰州、也许明天就在西湖,要抓也不知该先抓哪一个。但段清云倒是已心有定向。
「你知道下个月就是皇太后诞辰了吧?」
「这意思是——?」
「没错,皇太后寿宴,四处的王公贵族、富贵豪门,这段时间必将陆续集结在京城,对急迫在短时间内找到药人的那凶手来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当然,对我们也是个大好机会。」段清云敲着桌面的手停下了,「还有,你把小春也带去,现在这情况多一只猎狗也是好的。」
「但晋北王……」
「凶手想要的不是晋北王的命,而且就算真出了什么意外,一时间我也还挡得住呢,别忘了这里可是广州。」段清云只挥挥手就打断了眼前人未说完的话。
所以上官净也不再多虑,直接的下了结论。
「我懂了,那么明日一早我就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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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现在只剩段清云一个人了。
上官净走的跟来时一样,毫不拖泥带水。连声告辞也没有。
他们两人从不来嘘寒问暖、把酒言欢那一套的。往常相处上就是一个下了主意,另一个负责执行,听起来好像有些冷漠,实际上段清云倒觉得这样挺好。能不互相质疑、不说出口就能理解的人,这世上已经不多。
何况能懂他们这样的人原本就更少,所以只有一个也足够开心。
经过了一整天的忙乱跟讯息大量涌入,这下的安静反而像是假的了。段清云百般无聊似的在脑子里整理思绪,一边伸出手慢慢握起了原本放在桌旁的摺扇,倏地就打开了。
那白色扇面摇曳生风,别有一番风情。
段清云就这样轻轻的扇呀扇的,发呆似的盯着墙上紧闭的窗户良久。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你要是再不走出来,我就真的会下杀手了。」
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