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恍然:“于是便悄悄从南柯山的小道私下进城?”
万荆老脸微红:“南柯山对这等碱车常是睁一眼闭一眼懒得计较,便是截住了,所费也不会比那进碱金来得更多。”
穆子石笑道:“难怪有人说,匪来如梳兵来如剃。”
齐少冲却道:“姑父,你精擅经营之道,这予庄便是不贩碱也很是兴旺,为何也要挣这些既麻烦又有危险的银子?”
万荆正色道:“银子就是银子,哪有麻烦危险之说?两箱银子放一起,谁能说这箱比那箱轻松俏正?”
齐少冲与穆子石见他商人本性发作,只能缄默以对,万荆沉默片刻,却慢慢说道:“其实当日你们四哥除了这个庄子,还给我一万两的银票。”
“一万两就算坐吃山空,也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他于我有结草衔环都难以报答的大恩,又把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托付于我,万荆蒙他老人家信而重之,怎能好逸恶劳不思进取?”
“那一万两银票我一直未动,留待你们不时之需,我定要尽心竭力,让你们兄弟就算回不得宸京,也能在这予庄富甲一方!”
齐少冲方才还腹诽他唯利是图,听得这话,心中只剩了感激,一时轻声唤道:“姑父……”
穆子石心中有鬼,太子于万荆哪里是大恩了?分明就是血海深仇,一念至此,不敢正视万荆那双诚挚入骨的眼,低头琢磨片刻,道:“照姑父所言,南柯山并无太多骚扰百姓的恶行,为何刚才要我们出门小心?”
万荆眉头皱起,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南柯山的首领早在前年就换了人,据说是原来当家的一手养大的小崽子,首领对他寄予厚望,却被他从背后一刀捅穿取了性命夺了权……年余来这新首领也是一般无二的暗通官府抗击外虏,但不知怎的,今年一入秋便显出了不同,行事异常狠毒跋扈,看那意思,竟是连两州执戈营都不放在眼里。”
“你病着的那些时日,翠园三车碱一行十七人,在南柯山下尽被劫上了山……”说了连连摇头,目中露出不忍之意。
齐少冲忙问道:“翠园是这一带最富的,交些赎金也就是了,难道说那新首领狮子大开口?”
穆子石看他的神色,已猜到了七八分,道:“难道说南柯山收了赎金又杀人?”
万荆道:“赎金要了三百石的粮食,又要银子,结果十七人只放了三人活着下山,还疯了一个,是被活活儿吓疯的,还有一个说,新首领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比畜生都不如,比活阎罗都更可怕!”
第五十八章
穆子石略一思忖:“我不明白……”
齐少冲砰砰的拍桌子,愤然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十四条平民的性命啊!两州难道还能坐视不管?难道就打算这么一手遮天?齐和沣他就闭目塞听到如此地步?”
穆子石覆住他的手背,道:“这就是了,你都能想得到,难道一个匪首想不到?”见齐少冲愈加眼睛出火,不解道:“你这样凶狠的瞪我干什么?”
齐少冲气道:“你……你拿我跟山贼头子比!”
穆子石看他点漆双眸明亮得像是初升的星子,觉得这孩子真是越大越别扭,说不讨喜却又有几分可爱,当下故意道:“是我失言,原是比不得的。”
待他神色稍霁,却话锋一转:“那匪首坐拥近千人马,盘踞百里之地,进能抗击蛮族凶顽,退能对峙两州官府。你呢?你只有这么一个予庄,还是四哥给的,只有我这么一个哥哥……”
突然凑到他耳朵旁,声音压得低低的,轻笑道:“还是个假的。”
齐少冲只觉一股温润清新的气息从耳孔直钻五脏六腑,浑身都酥痒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抓了抓耳朵,穆子石早抽身撤回,声音仿佛清泉凉凉蔓蔓的流过:“还要不要接着比?”
说罢不再理他,转向万荆道:“南柯山势力再大,也无法跟朝廷抗衡,这新首领有恃无恐的作恶,难道就不怕兵部下令来剿?莫说别的,皇上若是一道旨意,就近搬取雍凉军力,最多只需三千铁骑,平了南柯山再折返回去,也就十天半月的工夫。”
万荆不懂政事军务,只道:“子石问我这个,可为难姑父了。”
穆子石也不是当真要在他那儿解惑释疑,自顾低声道:“也不是……兵来匪散兵去再聚,他们谙熟山形,可能也不好剿,齐和沣大约暂时也不敢使唤雍凉军系?”
想来想去摸不着头绪,不由得垂下睫毛发怔,心中正恨自己无能,只听竹西的声音响起:“爹,子石少冲,天冷得厉害,你们要不要喝碗刚炖好的羊骨头汤?”
万荆见她不擅自闯入,不禁笑道:“这丫头心细。”
穆子石也笑:“竹西快进来,外头凉!”
竹西待穆子石极好极温柔,有时会让他恍惚想到碧落,那个俏丽苗条的身影在脑海里一晃,心中便是微微一牵痛,对竹西敷衍中不免就含了几分真意。
竹西心细如发,穆子石几个眼神下来,她便吃了定心丸,只待来年花发嫁作穆家妇,瞒着钱丁香,一针一线的攒绣品。
待一口箱子里叠满了各式枕套腰带荷包扇套等物,不知不觉,院子里梅花又开过了两茬,三月的风一吹,杏花闹春逃之夭夭,万荆与穆子石却都不曾提及婚娶之事。
摽梅已至而嫁杏无期,竹西身量已完全长成,乌发堆云粉面桃腮,新鲜水嫩如一只蜜桃,她在一株花树下怔立良久,突然抬手,狠狠掐下一枝桃花插在鬓边,一错银牙,直往前院去寻钱丁香。
万荆于经商买卖之道属于全才,不光心思活泛干练非凡,实务亦是多年的功夫从不撂下,收放写算无不精熟,双手能同时打算盘,噼里啪啦,双狮抢绣球一般令人眼花缭乱,齐少冲瞧着极是惊奇羡慕,穆子石眼眸发亮,却道:“执筹仍蔽簏,辛苦欲如何……姑父这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这几年予庄生意往来理账经营诸事,只要穆子石有空,万荆都让他一旁观摩学着,渐渐由他上手主事,穆子石闲暇时间并不多,除却每日读书习字雷打不动,更要与齐少冲驾车就近四处看看民生百态,但每日就跟着万荆一两个时辰,不出一年,各事处理竟是丝丝入扣件件妥当,如臂使指般圆熟流畅。
万荆惊喜之下,脱口而出:“子石,你就算只是寻常百姓,也是人中龙凤啊!”
穆子石笑道:“姑父过奖,我只是小聪明罢了,少冲这两年才真令人刮目相看。”说着看向窗外一从新拔的青竹,低声道:“原本我还有些担心少冲不肯认命立世艰难,但又怕他太过认命一蹶不振,想不到他真如四哥所言,外拙内明,有胸襟也不缺性情,既能放下亦能提起,你看他也没怎么刻意,就能聚拢人心,让予庄诸人心甘情愿的服他敬他……这才是了不起的能耐。”
万荆本就偏爱齐少冲,闻言连连点头,问道:“对了,少冲今日怎么又没跟你一起过来?”
穆子石低头看账册,道:“还不是南柯山的缘故?附近几个庄子请来些武师,挑了年轻精壮的庄客习枪练棒,少冲也跟着凑热闹,他性子多少有些野……管不住。”
万荆失笑道:“强身健体是好事,你也该跟他学着些,这两年多你个子长了不少,却是单薄得厉害。”
穆子石蘸了蘸墨,以蝇头小楷记下一行账目,随口道:“老骥伏枥,不过几十年寿数,神龟虽静,百年千年还能活着呢!”
万荆无奈摇头:“说不过你。”
整个予庄事无巨细,慢慢已挪交到穆子石手中,于是上下皆知,这位侄大少,定然是将来的庄主人了。
钱丁香活像颗背阴的李子,从里到外酸透了心,又像是向阳的石榴,从皮到肉都是火,撒开了大闹两场,没得到万荆一个好脸色,转而拘着竹嘉整日读书严厉教导,怎奈何她自己胸腹之中一派恶气,母子两个成日不是吵就是骂,竹嘉越发躲着她,漫山遍野撒欢儿倒处玩耍了。
伤心失望之余,钱丁香不免对竹西好了些许,有时还会帮竹西梳头,却抹着泪软语央道:“乖女儿,娘这辈子命苦,只能仰仗你了,那侄大少是个有能耐的,娘日日求告菩萨,你能得了这桩好姻缘呢。”
竹西掐着朵刚摘的鲜花,绿色汁液不小心涂满指尖,回眸一笑:“多谢娘,娘放心,女儿嫁了他,还是娘的亲生骨肉,哪能不事事为娘和弟弟着想呢?”
此刻竹西一脚跨进屋,钱丁香却正在摔茶碗,丁零当啷一片脆响。
竹西眉头微蹙:“弟弟又气着您了?”
钱丁香胸口起伏鬓发散乱,狠狠啐了一口:“可不是那个小杂种!读了三年书,连个三字经都背不全,倒知道摸我身边丫头的屁股!”
竹西听不得这种粗鄙之言,直言道:“娘啊,女儿有事相求。”
钱丁香不耐烦道:“我说呢,你们没事哪会来找我?”
竹西并不着恼,只自顾道:“我已十七了……前些年爹答应过,大些就给我和子石完婚,可他近日忙得把这大事给忘了,求娘做主带着我去前厅找爹,问一下日子,您说可好?”
钱丁香余怒未消,冷笑道:“我真是不积德!嫁个男人,搂着银子比亲娘还亲,看我就跟看墙皮似的!生个儿子活像个马猴儿,一天不往外窜就像丢了魂,闺女吧,为了张小白脸子,连自个儿的脸都不要,我还活着干什么!”
正骂得爽快,一打眼见竹西昂着头满脸冰霜,登时一个激灵,儿子已经靠不住了,可千万不能得罪了这个心思深细的女儿,忙止住了话头,理一理衣服:“咱们这就去!”
她步履如风,说去就去,扯得竹西趔趔趄趄的,到了前厅,听得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也不通传,便直闯而入:“老爷!竹西的婚事……”
万荆正跟外客谈笑,闻言不悦,道:“没规矩,没见有客么?快下去!”
钱丁香四顾一瞧,果然有三五个陌生人,正端坐着喝茶,忙推了一把竹西:“你先回去……”
竹西转身快步离开,她却自行在万荆下首坐定,一副当家主母陪同待客的架势。
万荆心中恚怒,又不便当众发作,只得作一团和气的模样,道:“这是拙荆,各位见笑了。”
客商中有个瘦得跟羊蝎子似的就笑道:“尊夫人一看就是位精细能干的,万兄好福气。”
钱丁香听了这话,又瞥见穆子石并未坐下,只是立在万荆身后,不由得心中欢喜,连声让下人再上些点心。
万荆道:“近两年碱价高了许多,哥舒兄弟也知道……这三千斤的货,我倒是想全吃下,但也得看看价钱,时值春耕,这庄子上上下下,要花钱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啊!”
羊蝎子明显是个管账师爷,那个一旁笑着的年轻人才是当家作主的,他斯斯文文的掸了掸袖口,一开口声音却不温雅,颇有些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意思,道:“价钱好说,万兄看着办,便是一钱银子不给,哥舒夜破只当是交个朋友,跑开条路子!”
穆子石站的地方光线稍暗,在座的一圈人不凝神便看不清他,他却能真真切切的打量各人。
这会儿越看越是觉得这四个客商不似寻常人物,一个赛一个的精悍结实,就算那羊蝎子看着干瘦,一双手却是骨骼粗大青筋直爆。
而那位哥舒夜破更是鹤立鸡群,这样的人才搁雍凉军中都是不容忽视的出类拔萃,二十来岁年纪,肤色苍白细致,五官却仿佛刀刻斧凿棱角分明,眉眼间更有种凛凛之意,其英越剽悍处,竟略有几分齐无伤的风采,再听他与万荆一番对答,即便言谈带笑,那笑容都藏着隐隐的萧杀之气。
心中正有些莫名的慌乱不安,万荆已笑着试探道:“哥舒兄弟,如今南柯山那条道可算是不通了,毕竟谁都不敢提着脑袋去挣那千儿八百的银子……翠园留下了十四条人命,前年是夏州的行商无一生还,去年也不曾消停,陆陆续续我可都数不清了,却不知贵商号是怎么弄到这三千斤的好货色?”
哥舒夜破放下茶杯,大大咧咧的一抬手:“不瞒万兄,我家与南柯山有些交情,那条道儿别人走不得,我们一日来回个三五趟都不打紧。”
钱丁香的眼睛登时一亮,直勾勾盯着哥舒夜破。
万荆低头凝思片刻,疑窦尽去,与穆子石对视一眼,心道这人难怪如此嚣张,看来十有八九是官家子弟,跟南柯山有所暗通往来的,一时笑道:“明白明白!哥舒公子非比寻常……既如此,这三千斤的碱我也不能压您的价,纹银六百两,如何?”
三千斤纯碱若是搁以前,最多花费个百十来两,万荆开出这个价,算是诚意满满,同时这笔买卖也不吃亏,因为运到了中原,能卖到一千二三百两银,正是一双两好的事儿。
哥舒夜破很是爽快:“好极,万兄说六百两,那就六百两!”
万荆放下了心,看了看天色,道:“哥舒公子在舍下用顿便饭如何?”
哥舒夜破尚未答话,钱丁香已抢着殷勤道:“合该如此!哥舒公子便是醉了,后院住处多的是,我先令下人们把松风楼打理出来。”
哥舒夜破也不客套,笑道:“既然万兄真心诚意,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起身一拱手,道:“烦请万兄指间屋舍,容我等先歇息片刻。”
说着伸个懒腰,这本是无礼之举,但他做来却不显粗陋,只觉不拘束的逸兴爽然。
万荆见他豪迈潇洒,颇有几分欣赏之意,拍了拍穆子石的肩:“子石你陪哥舒公子去松风楼?”
穆子石稍一迟疑,方走上前去,他这几年虽还是骨架纤细身材单薄,但个子已拔得甚高,与万荆不相上下。这一近身却发现哥舒夜破的身形竟是异常高大,得仰起头才能与之四目相对。
眼神一触,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第五十九章
哥舒夜破的眼珠并非黑色,而是近乎诡异层层变换的灰,眼珠从外圈往内颜色一直清浅下去,从铁器的冷硬深灰逐渐过渡到绸缎的轻柔银灰,瞳孔的中心竟接近无色的透明,一棱一棱折射光芒,而眼神更是清澈得恍若无物,眸光转合间,犹如冷电掠空。
一瞬间穆子石心惊肉跳,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古怪的惧意,一线森冷寒意从后颈直窜到背脊——这双眼,分明就是野兽的眼睛,眼神中更无一丝人类的感情。
哥舒夜破默然片刻,突地轻声一笑:“原来你也是……”
穆子石回过神,只觉指尖冰凉,道:“是什么?”
哥舒夜破却不答,一扬眉问道:“你真是万荆的内侄儿?”
穆子石神色不动:“自然是,不过因为父母亡故,只能来投奔姑父,好在姑父重情念旧,一直厚待。”
说着当先走出厅堂引路,哥舒夜破大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道:“有能耐的人,你姑父当然看重……对了,看你模样绝非寻常出身,你父母都是什么人?”
穆子石道:“只是蜗居陋巷中的升斗小民罢了,不值一提,污了公子的耳。”
哥舒夜破也不追根究蒂,转而问道:“你有些京城口音,是宸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