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宅长长廊道中,燕裘服贴柔软的黑发随着萧瑟秋风轻轻扬开。
山民小子困惑地瞄瞄四周,确认这是实在没错,于是挠耳抓腮,摸不清头脑:“搞什么,刚才好像有阵阴风。”
一脸木然的燕裘见着这傻子模样,实在无法生气,扶额失笑。
“怎么啦?”吴水牛满头问号,摸不着北,还伸手探探儿子的额头,瞧瞧是不是起烧了。
燕裘一把握住探到额上的手,没见着对方抗拒,便顺手攥紧不放了。他凝视吴水牛,从这双清明的黑眸中看不到一丝杂
念,也正因为如此,燕裘特别沮丧。这个人对他毫无防备,关怀备至,全因亲情,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个人开窍呢?
这是燕裘遇上的一个大难题,努力至今依旧无法解开。
水牛看见儿子心情不大好的模样,殷勤地反握燕裘的手,大步走:“上厨房去,我给你做好吃的。”
燕裘却不走,扯住水牛面对面而立。
水牛满脑袋问号,却也耐心等儿子发话。
燕裘心想着既然迂回永远都不着重点,那就偶尔下猛药,只要拿捏好分量,说不定会有转机。心意已定,燕裘轻轻咬唇
,鼓起勇气开口:“我……”
“小子?”
正要说话和正要听话的俩人同声偏首看向来人。
燕裘微讶,可下一手掌心被凉意侵袭,他后知后觉地回首看向吴水牛,后者脸上满溢的惊喜犹如一块巨石,重重压落他
的心头。在这一刻,年轻的燕裘惶然无助,除了傻傻地目送这人从他的手掌心脱逃,奔向另一个人。
心像被掏空了,燕裘把失去温暖的手心捂在左胸处,感觉里面空空的,眼睛有点发涩。
“大夫人!你怎么出院了?”水牛惊喜过后是恼怒,因为医生说过阮元沛还要观察两天才能出院。
阮元沛看燕裘的一眼似乎不经意,下一刻却压下摸摸这颗小平头的想法,他叹笑:“还不是因为你闯祸?燕南飞说你找
他干架,是吗?”
臭阿飞,敢告状?!水牛恨得牙齿痒痒:“臭小子,都当大叔了,还搞这些小手段。”
阮元沛无奈苦笑,但见小子活蹦活跳,也松了口气:“有受伤吧?”
闻言,水牛拉起短T把贴满镇痛胶布的上身亮出来:“就这样。”
阮元沛揉揉额角,终于还是忍不住心痛,低骂:“你小子,安份一刻也不成?”
“切,他揍了球球,我怎能坐得住?”
知道因为,阮元沛了然地‘啊’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在燕裘贴着药贴的脸颊,眉头轻轻聚拢。毕竟燕裘是燕十六的儿子
,就算没有吴水牛这茬,他也见不得燕裘受欺负。
“燕南飞是燕裘的堂叔,他为什么要动手揍燕裘?”此刻,阮元沛语气变得严厉。
不等水牛开口,燕裘信步走近:“因为他知道我喜欢水牛,知道我是个Gay。”
“球球!”水牛吓了一
跳,不理解这小子怎地越来越敢说。
阮元沛倒淡定多了,迎向眼镜后挑衅的瞪视,不动声色。但见小子急得炸毛,不觉莞尔,也不忍心看他这样团团转,连
忙拍拍肩膀安抚:“好了,别慌,对待别人的心意好好回应就是。”
水牛撇撇唇,嘀咕:“站着说话腰不痛。”
阮元沛厚实的大掌老实不客气地招呼了吴水牛饱满的后脑勺一下,水牛抚着脑门龇牙,唇角却引不住上提。
“我靠,谋杀呀?”
“没事,你不是很能挨?”话罢,拍拍水牛胳脯上的镇痛胶布。
水牛不依了,蹿起来踹这家伙,阮元沛急忙躲开,哈哈大笑。
他们这样和乐,看戏的人可不好受。燕裘脸上已经乌云密布,挂起飓风预警信号,随行的孔子和老万眼巴巴地看着,暗
暗乍舌……大嫂,你怎么跟小孩子抢人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出现在转角处。
“都还是小鬼吗?在走道上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众目睽睽下,燕南飞西装革履,脸戴墨镜,一身黑白分明,俨然是《MIB星际战警》的经典造型。
室内戴墨镜?所有人挑眉,只有吴水牛掩嘴偷笑。
燕南飞咬牙切齿,在众人注视下清了清喉咙:“阮队长,燕裘,我们需要谈谈……燕十六的问题。”
偷笑的人倒没什么自觉,其他人则眉头深锁,感觉不妙——
第四十九章:是不是爸爸
燕裘转过身,毅然举步离开。
“站住!”燕南飞容不得侄子任性,沉声喝止,语气严厉。
燕裘止步,不是因为折服,而是因为他的手掌正握在吴水牛手里。他惊讶地注视吴水牛认真的表情,突然一股寒意由相
握的手袭来,直蹿颅内,他聪明的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他,燕裘与燕十六当了十几年父子,说他从未见过爸爸严肃的
一面,那是胡扯。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给通宵达旦研究案情的父亲泡茶煮咖啡,他明白这表情代表什么,通常只代表
这个人已经执拗地决定解决问题。
不过对象从不是他……从来不是。
即使排斥,燕裘却抗拒不了这样的吴水牛,两名年轻人相凝无语,看在别人眼中又是耐人寻味的。至少老万和孔子认为
是,他们面对这微妙中带些暧昧的气氛,竟不知为何就不敢放肆,要知道语锋犀利性格狂妄一向他们的特色,为什么妥
协?为什么?
燕南飞和阮元沛对燕十六有不同程度的了解,他们都认得燕十六认真的模样,当下各自有了思量。
“球球,我们谈谈吧。”水牛说,声音特别低沉,如果说平时吴水牛嘹亮开朗的嗓门好比让人身心舒爽的万里晴空,那
么现在的它就像无星月点缀的浓稠夜色,令人彷徨。
燕裘沉默,虽然他并未表现出太强烈的情绪,但那眼中流露的挣扎已经足够让人于心不忍。
吴水牛从来不是没有原则的人,上辈子不是,现在也不是,但这份决心在面对儿子的时候却是削弱了,他现在想要抱住
儿子惜惜,可是这么做就等于自毁武功,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因为事情已经发展到球球可以坦然向任何人承认对他
的感情,情势前所未有的严峻,退让不得。
两名少年人抿紧唇,眼神暗暗较劲,就好似武林高手互拼内力,只看谁毅力更胜一筹。
气氛益发沉闷,老万和孔子俩面面相觑,燕南飞眉头轻蹙,可他们都未来得及说话,始终面无表情的阮元沛突然上前迈
了几步,劈手勾住吴水牛脖子,在燕裘惊愕的愣视中将人拖开。
阮元沛动作干脆利落,让人没有置喙的余地,脸上却挂着温煦微笑,粉饰掳人的失礼行径。
“好了,老万,孔子,你们到方医生那里去待着,苏先生有消息就立即通知,我们……现在需要好好谈谈。”
老万和孔繁旭听见大嫂都开腔了,也很给面子,憋住满腔疑惑离开了。
吴水牛就着勾住脖子的手侧头投予阮元沛感情的一瞥,阮元沛放开手,拍拍这颗小平头,转而面对眉心紧蹙的燕南飞,
完全不将那利刃般割人的目光当一回事,淡然道:“你要谈燕十六,要捎上我吗?我跟他……关系也不一般。”
水牛感觉脸皮微微发烫,暗骂这大夫人说话越发的油腔滑调,不过就是主副队长关系嘛,有必要讲得这样暧昧吗?
然而他不知道,阮元沛是故意的,这名成熟男人此时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因为他不甘心,他对预测到
的发展有怨念,可他没有因此而想办法扭转乾坤,而是选择小小的报复。
“好了,都跟我来。”
燕南飞眉间紧锁,忿忿然将吴水牛带离这危险的一大一小,还狠狠白了这不争气的山民小子一眼。
水牛被瞪得莫明其妙,但见后头的人已经跟上来,也就没有多余地挣扎,顺着往前走。
他们没走多远,就在苏家大得有些过分的宅子里挑了一处豪华套间,几人坐在沙发上,阮元沛从吧台倒了烈酒和果汁各
两杯,分别搁到各人面前,略显惬意地落坐,仿佛不注意任何人的注视,却其实是在掩饰自己要酒的真正意图——他需
要烈酒的辛辣,以保持清醒冷静。
水牛偏首一瞪,眼睛微微眯起,充满威胁意味地盯紧还用三角巾吊着的手臂,开始磨牙。
阮元沛苦笑,掂了掂酒杯:“这个量还可以。”
吴水牛不说什么了,一把夺过酒杯,比了根中指,然后将自己的果汁推过去。
阮元沛瞥向色彩鲜艳的果汁,轻叹,却乖乖把果汁带到跟前,妥协了。
这时候水牛脸上张扬着得意神色,仿佛这是一项创举,很了不起似地。
燕南飞恨得咬牙切齿,睐上侄子一眼,打从刚才开始这侄子就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不过他这些年岁也不是白活的,
自然没有漏看燕裘那几乎捣破布艺沙发的狰狞弓曲着的十指,心里暗忖:荒唐!
这些人,这些男人,这些头脑不知道还是不是清楚明白男人,竟然就这样明目张胆的争风吃醋,搞同性恋,燕南飞真怀
疑燕家老祖宗要是知道了这事,会不会活活被气死。而且他决不能接受,如果吴水牛真是燕十六,真是他的哥,就绝不
会跟男人搞屁股!肯定是这些脑筋不清楚的人,胡乱利用哥那仗义豪爽的性子。
燕南飞已经暗暗在心中有了定义,语气更加不善:“够了,都给坐好,吴水牛,你过来我这边坐。”
水牛瞧瞧,左夫人右儿子的,自觉位置险要,立即投奔光明,跳燕南飞身边去坐了。他这一举动让阮元沛眉梢轻挑而已
,倒是燕裘把十只指头扣得发白,让人怀疑他真的要把沙发套给硬生生扒下来。
反观燕南飞,因为得到配合,脸上露出一丝得意,郁结心头的那道气总算舒畅不少。他得意归得意,正事也没给忘了,
当下不再担搁,利落发问:“吴水牛,你今天做了什么事?”
今天这头牛做的事可多哩,可是别人该会有罪恶感的事,吴水牛倒是做得坦荡荡,也承认得爽快:“我?阿飞,你咋就
改不了这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呢?刚刚不是给你上了一颗黑轮,送上一窝蟑螂,还有给翻了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
话罢,小伙子还很无辜地耸肩。
燕南飞已经气不起来了,激动占满他的心头,当下又恨又乐,墨镜下的脸扭曲成与严肃毫不搭辄的丰富表情:“我就知
道!十六……”
‘哥’字差点出口,燕南飞突然醒觉眼前少年只有十来岁,他这二十好几的敢叫哥,就真不害臊了,于是连忙把‘哥’
字吞回去,才继续说:“燕十六你个混账,你有脸向来哥打小报告,当年这事我原本准备自首,是鼓动我嫁祸给来哥的
?!还不是你!说什么来哥学习棒,性格强,口碑好,就是尿床了也没什么要紧,非要答应把被子换了?”
燕南飞一下子忘了成熟男人该有的仪态,一把揪过臭小鬼的衣领,狠狠地一把摇晃。
吴水牛深邃的五官布满一种要无赖的慵懒情绪,他拿食指抠抠鼻孔再往领子上的手捏去,燕南飞飞速缩手,不敢置信地
瞪住这小流氓。
“操!”
一不小心,粗口就飙出来了,燕南飞形象全无,作为旁观者的阮元沛甚至燕裘都暗暗同情这家伙,唇也更忍不住微微抽
搐。
小子~
爸~
二人扶额呻吟。
形象什么的,吴水牛一向不怎么在意,他露齿一笑,教训小堂弟:“阿飞,做人要豁达一些,思维才能拓宽,你不想想
来哥就是罚跪跪祠堂丢丢脸,你可是收过最后通牒了,要是认罪,十棍家法少不了,哥为你着想,出个点子,看……来
哥也犯一回这错,后来你不是轻松不少?”
燕南飞无力反驳,因为事实的确如此,正因为优秀的大哥犯了错,他们这些后辈才得以轻松,虽然对不起来哥,可燕南
飞此时心里还是一如当初的感到庆幸,把以他沉默了。
这下轮到吴水牛不依,赶忙暗示:“哈,咱们就先别算这些陈年旧账,呐,你现在确认我是燕十六了吧?”
燕南飞默然,老半晌才打牙缝里挤出完整的一句知来:“那个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到了这份上,我能不承认吗
?”
“好吧,那你还有什么要说?”水牛悄悄把眼珠往眼角处挤,比向始终缄默的沙发上二人。
燕南飞看到小哥要‘使坏’的暗号,当下意会过来,顺溜地接下话:“所以我说,燕裘你不知道这是你爸爸吗?不要再
执迷不悟了,跟我回燕家。”
“喂,最后一句你不用说。”“我……”
“我不会承认!”
轻松对话被一声暴吼给盖过,六道目光同时落在燕裘身上。
燕裘不让人有插话的机会,斯文俊秀的他甚至烦燥得摘掉不断往鼻头上溜的眼镜,将一张掩不住精明的俊脸表露无遗,
脸上笑容充满讽刺,声音各是尖锐:“哼!一群白痴,别随便便我爸开玩笑,他……他死了,谁都知道他死了,你们冲
着吴水牛喊燕十六,这都是什么荒谬事情?!我不会承认,吴水牛是吴水牛,从山区出来的同学,我喜欢他。”
水牛呼吸一紧,愣视着儿子,心乱如麻。
他原就不擅于思考感情事,他原本单纯地爱着亲儿,他是一位父亲,连同母爱一起给予的亲人,他实在不知道球球为什
么非要爱情不可。但是他给不起,爱情?对燕裘?要他接受,还不如当初就不要重生。
阮元沛大步跨到吴水牛跟前,喝止这失控的年轻人:“闭嘴,燕裘,好好想清楚这该死的究竟是谁在拿燕十六开玩笑?
他是你爸爸,你却一口一口地否认他,可有想过他的心情?!”
燕裘顿时像只炸毛的刺猬,张扬着满身尖刺,反唇相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心里明白自己有什么意图,阴险狡猾
的小人,就知道义正词严地批判我,呵,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正义使者’啊,你要是不想事情发展成这样,当初为什么
要燕十六替你死?!”
阮元沛难堪,声音有些沙哑:“那是意外。”
除了这句话,阮元沛实在想不到别的推搪之词,燕裘的确很厉害,总知道该如何瞄准要害,一击造成最大伤害。
燕裘呼吸有些急促,他甚至听见自己的收跳噗嗵噗嗵地一声比一声迅速,只是即使血液运行多快,他的脑袋却很清醒,
他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仅有一丝丝内疚很快就被不甘湮灭,他像一头困兽,一头被捕兽夹咬住的绝望孤狼,只能不断地
挣扎,弄得血肉麻烦也不顾,因为感受到危机,而变得狂乱。
他不了解,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他放手,都要他死心,然而有谁知道这个希望对他来说有多珍贵。说他贪心不足也好,说
他败坏沦常也行,他根本不在乎,他希望的只是这份恋情得到回应。
“是不是意外,已经发生的事,你还能开脱吗?”燕裘不放过猎物。
阮元沛微愕,蓦地淡淡笑意爬上脸庞,他是在笑,但也只有皮肉在堆砌所谓的笑,笑意不着眼底:“燕裘,我明白你想
说什么,我欠的我会还……他想做什么,我就帮着办。现在,他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吗?珍惜你们原来的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