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
表情变柔和了,这是我看到他的第一个发现。
林轩正在打量我,看了许久也不开口,丧失语言功能一样会说话的就只剩下那蓝色的瞳了。这半个月无论赤青如何疯狂
地找,他也悄无声息杳无音讯,就连全国通缉令也没网着这条大鱼,人们以为林先生真有上天入地的好本领玩消失也能
这样得心应手炉火纯青,谁也没想到他就在这个城市的正中央,住在省委管辖的豪华高级套房里,享受着贵宾级的全天
候悉心服务。省长先生亲自下了重要指示:好好招待林轩同志,有什么需要直接上报省委,要尽最大可能予以满足。
所以发生了我来这里之前的一系列诡异荒诞的事情。
这天早上我们正在上统计数理学,学校突然将我请出了课堂,在校长办公室里省委秘书长本人亲自来了一趟,说有人要
见我务必请我配合一下。当时钟秦因为担心我也一道跟了进来,一听这个消息也惊愕万分,实在难以想象我和这些政府
要员有什么交集。起初我们都以为是因为杜子腾父亲制药厂又出了问题或者有关贺明的事情,又有些忐忑不安,这种事
情完全没有拒绝的可能性,在钟秦强硬的要求下由他开车将我送到了省委大院西南角一个幽静的专门设立用来接待地方
乃至中央官员的别所区。
在车上,另外一个年轻的秘书在我三番两次逼问下道出了事情:某位很重要的客人想见我。
话说到这里事情就异常清楚了,我和钟秦双双松口气,尤其是他竟然乐呵呵笑了好一阵,我随即通知了最近憔悴差点发
疯的赤青,他哆哆嗦嗦问了两次以确认消息是否真实,也对,他亲爱的林少爷至今仍被通缉而且大大小小的道路岔口都
在严查死守,那晚发生在酒店里的枪击案后果相当严重,怎么能不严重,有人死伤,社会影响相当坏。
“好点没?”
我把门闭好走到林轩面前,他的眼神顺着我的身子看了上去,微微一笑,“早就好了。”
“……”我本来心里有气,因为他失踪这段日子我和赤青光是招架Altarugio就差点神经衰弱,我细想自己能有什么资
格生这门子气,反正我拿的钱不少,做点事情是应该的。这么一想事情倒也顺理成章,所以我耐着性子道,“那么请林
先生早些回去,生意拖放在那儿不太好吧。”
林轩保持着微笑站起来,转身在桌案上翻找出一本书递给我,“我出来休息几天还需要别人同意?”
这是一本世界美术史,实在不明白林轩在想什么。我没心思翻看,道,“随便。”
林轩从我身边走过,又从酒架上取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半杯,仰脖喝了下去后才折返回来按住我的肩膀,俯身低语,“
你是不是很担心我?”
“……”我哼哼一笑侧过脸去,“是很想你,林先生。想你快点给我开工资,我快断炊了。”
林轩捏起我的下巴,却并没吻上来,他仍旧笑得异常温柔,“我知道了。下午就回去。”
“那么我就先走了。”我轻轻推开林轩的手,将书搁在桌上,“林先生,要遵守承诺回去。”
“……”林轩没有再看我,直到我下了楼,离开了这个地方,直到这个学期结束之前他都没有再见我。
只是六月中旬赤青来学校找了我一次,他告诉我小心禾嘉禾,此外别无他言。他没有告诉我他们会去哪儿,也没有任何
前兆地便匆忙消失了。钟秦得知这个消息只轻声一叹,兀自道,原来是去戒毒了,他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自控能力……
六月底,在进行期末考试之前,艾平达带着他的未婚妻回来了一趟,正式将楼长之职位交与我,我有资格动用他为云梯
馆筹集的所有资金以及作为宿舍长那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权力。
来去匆匆,艾平达甚至没有过细询问我和钟秦的近况,看他的脸色,在美国的治疗成效并不显着,他的病原本就不是医
学可以拯救的,他比我们所有人更清楚这件事情,于是变得有些与世无争,有些彷徨迷惘,他必须与最真实的自己再见
了,他作为自己的这段时光已经结束了。
艾平达给我最后一次拥抱的时候,附耳轻语,怜生,请你好好照顾钟秦,此生再无他求。你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这是永别,夏日炎炎,却风轻云淡。
直到艾平达去世之后,这永别的一天在我记忆中也被那样的风和云填满了,我看到了,那湛蓝的天空,柔白的云纱,除
了那时,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天空,不曾见到。
我将接受生命中最重要的抉择,在那之前,一切却风平浪静。
这里不是江南小镇却有青石板路青石瓦,苔藓厚附,湿滑的路,湿滑的墙,一切都笼罩在雾蒙之中,夏天,这样清凉的
早晨罕见至极。风卷着细小的雨沫钻进了屋,落到还在熟睡的男人脸上,那突如其来的丝丝凉意让他在梦里打了个颤,
眉头一皱,微微张开了眼。
“下雨了啊……”
“哎,快起来了,不然伯母会骂我们。”我挪开男人的手臂,撑起半个身子向窗外看去,烟雨深处已有了隐约的喧闹声
。即便在下雨,小城还是半点倦怠的迹象都没有。
“别吵,还有十分钟才到六点,再睡一会儿。”
我还没有开口,楼下传来了嘹亮的女高音,开始了这条街一天的忙碌。只见我身边的男人重重把脑袋往床沿上一磕,大
哭大叫,“明明还有十分钟,大伯母,再让我们睡一会儿——”
又是狭窄木梯上嘎吱嘎吱的声响闹铃似的硬生生挤进男人耳中,不过几秒钟,少年便黑着一张俊脸推开门,双目炯炯锁
定半个身子把我压在身下的钟秦,咬牙切齿冲上来使劲推了我们一把,“你们不要抱在一起睡觉,你怎么能抱我哥!”
钟秦迷迷糊糊嘻嘻一声痞笑,“难道要抱你睡啊。”
腼腆内向的少年经不起钟秦这么语言上的挑逗,大红着脸一跺脚跑下了楼。我来不及阻拦,踹了钟秦一脚,在大伯母再
次催促前跳下床。
“怜生,今天说好放我们半天假,下午你可得带我出去玩玩。”
我把衣服扔给钟秦,咕噜咕噜喝了一杯水,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烦不烦从昨天唠叨到现在,我都快失聪了!”
“嘿嘿,我真的特想和你出去玩,干吗泼我冷水。”钟秦只穿着一条大裤衩把我抱在怀里,低头在颈窝里摩挲,“幸亏
我跟你回来了,不然就得到美国去受罪,幸亏啊——”
“真是,要不咱们换,我还想出去呢,大少爷,动作快点,一会儿挨骂了。”
“你大伯母特喜欢我,你没看出来呀!”钟秦自我感觉良好地晃晃脑袋,颇为得意慢悠悠套衣服,“我一来那些小姑娘
都喜欢来吃茶点,就连街坊邻居的老太太们都宁可多花一壶茶钱来打麻将,你看看我的群众号召力多高。”
我们还没走到楼下大厅,便听到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女高中生叽叽喳喳叫,“七姨,秦哥哥呢——我们来吃早茶啦!”
钟秦将我挤到楼梯一旁,先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抱住我吻了一口,“喏,别吃醋,你这个小气包子。”
我一拳挥去,不着他鼻尖便戛然停了下来。少年面色铁青地目击了两个男人接吻的这一幕,全身心受到极大震动,所说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我的表弟再一次头也不回饭也没吃就跑出了店,他已经很多天没理我了。
六点半,刚刚开张半个月的如意茶馆正式营业,不大的木厅里摆着藤制桌椅,四扇木门全部大开着,浓郁的雨腥味和着
一杯茶下肚,清热的味道在胃中慢慢扩散,就地活动一下筋骨,一天又这样开始了。
我的家乡是座古城,传说张飞当年便葬于此地,李白杜甫也曾在此留连暗叹,好一处世外桃源之地,傍山依水,此状元
之乡早便是阆苑奇葩鲜名在外,水绕山而渐平渐远,山托水而愈深愈广,曾记得杜甫一首歌中道:松浮欲尽不尽云,江
动将崩未崩石。好似有晨雾冥蒙,千岛迷离,隐现于世。
钟秦初到此地便连连惊赞,不想中国还有这样一片干净的地方,好像被时间抛到了轨迹之外,那闲适却不失庸碌,那沉
静却间有喧闹都让这片山河如在过去一般,历史沧桑的味道这样浓厚。不过当他和我一起去看了一场地下小影院的黄片
后便缄默不语了,不怪他,这才是小城最真实的模样,再美再风雅的地方也有点庸俗的小瑕疵,所谓瑕不掩瑜的意思是
,正是这样的“不完美”造就了一种品性,任山外风云满座,这点痞气反倒自然贴切。
有种男人天生就该拿来唾弃鄙视,偏偏他们在女性群体中老少通吃,见一个电一个刷拉拉能降伏一大片,钟秦是这样的
典型,他是男人的天敌。我们茶馆开门这几天生意好的不得了,附近高中的少男少女都会因为某种原因来店里吃东西,
没错,诸位没看错,那些尚处在青春期对女性充满纯洁本能幻想的男孩儿也爱来,当然,很不公平,也是冲钟秦来的,
前几天钟秦打抱不平大显身手,好好当了一回英雄,那个被他救下的美人是表弟高中的校花,完全对钟秦这个臭男人着
迷了。
表弟本就沉默寡言,人是长得越来越帅,可也越来越爱装酷,每天拉着脸谁也不愿搭理怨妇似的,缠着他的女生也不少
,惹了一屁股桃花债回家给我大伯母一顿好骂,他说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当年在学校太牛b,就算他学习再好也无法超
越我,都是我的错。
表弟已经基因突变长得比我高,我想揍他力不从心,好在钟秦承诺了,找个机会好好收拾一下这个开始叛逆的娃。
打发了那些小丫头,钟秦满面春光乐呵呵朝我眨眨眼,那炫耀的样子真的该上刀山,“哟,顾怜生,怎么偷懒?快去招
待那桌客人——”
我看去,一桌清晨遛鸟的小老头儿几乎个个牙齿都掉光了。我很想追打过去,却被我大伯母一个凛冽的眼神吓一跳,她
转而乐不可支表扬了钟秦一番,“嘿,没想到你挺能说,呵呵,好小伙子真有前途。”
这么快我们家的顶梁柱就被钟秦腐蚀了。顶梁柱对我以及其他家庭成员使用最多的形容词是:废品。
废品排序是:我,大伯父,表弟。
大伯父不在家,他在外美其名曰“跑业务”,谁不知道又出去搓麻将彻夜未归。一个干瘦的老头能有如此旺盛的精力也
实属不易,因为开茶馆的钱是他拿的,伯母自然毫无怨言,谁知道这笔横财怎么来的,说是不偷不抢,谁知道。
伯母说赶早市打伞出去了,就留我和钟秦坐镇茶馆。今天下雨,客人不多,那桌老头走后,大厅里就真安静了。看情况
,下午大概没什么可忙的,我和钟秦出去转转,小少爷没来过这种“乡下”地方,整个人吃了鸦片似的间歇性亢奋,你
说他博闻强识,实则孤陋寡闻,他喜欢这与众不同乱糟糟的生活,贪婪地要好好享受体味一番。自从艾平达回来又走后
,他便消沉了很久,他似乎快要预见自己将来的模样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不能跟我走,他就必须变成下一个艾
平达,也许,他已经知道结果了。
算了,能快乐一天是一天,我们都在抗争,为了将来的路途,为了将来的结局。
九点多,我和钟秦正在看电视,门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水人,快速跑上了阁楼,我愣了愣,与钟秦相望一眼,和他异
口同声问,“他怎么了?”
我赶忙去敲表弟的门,他闷声不吭把门反锁了。我正要撞门或者破口大骂点什么,钟秦镇定地掏出一串亮闪闪的钥匙,
“来,野蛮人,我教你用文明的武器。”
可恶,伯母竟然把家里的钥匙都交给了钟秦!
表弟大概也没料到,我砰地进门,把他惊了一下。钟秦自知这家事不能瞎搅和轻手轻脚关门下楼去看店。表弟瞪了我一
眼,坐在床上垂眉敛袖装斯文,我心想教育未成年人要注意方式方法,便拿出绝好的耐心问,“你这家伙怎么跑回来了
?饿了?谁叫你早上不吃饭,活该!”(攻:● =)
“你别管我。”表弟翅膀硬了,他把我这个兄长完全当眼屎了,“出去。”
我捋起袖子,怒目圆睁,“你拽什么,你,你这臭小子!哥哥我必须好好教育你一次——”
我扑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正准备往他脑袋上狠敲一番,却被他抓住了手腕,他仰起脸,有些好笑好气嘟囔道,“我都比
你高了,我都高二了,别把我当小孩。”
我喜笑颜开,捏他的脸蛋,“你总算和我说话了。我怎么了?一回来就不理我?”
表弟听到这里别过脸去,去拿了一条毛巾擦雨水,“不想。”
“这可不行,你不高兴就说出来,你不说谁知道?”
“用不着你管我。”表弟本来又想和亲爱的哥哥我横起来,但气势却不知为何跌落了,“别管我了,我没事儿。”
他妈的,所以我特别讨厌和小鬼打交道,完全无法沟通。我儿子钟顾是个怪胎,过了三十还没发生叛逆期,乖得有点离
谱,他说他有什么好叛逆的,我和钟秦都不怎么管他,而且,他已经很幸福了。
突然钟秦跑了进来,大声叫,“不好了怜生,有人找上门了!”
我“啊”了一声,真不幸,仇人永远是仇人,老驴头这个混蛋!
我匆匆下去,却见两个女生穿着高中制服也浑身透湿泪眼婆娑站在门口,其中一个个高一点的短发女儿骂道,“叫岳梓
木下来负责!那个王八蛋——呜呜呜呜,小莲别哭,呜呜呜呜,岳梓木你是个孬种!”
小莲我认识,以前可没少给她补课,这女娃读书不大行,但父亲在外面做生意有点家底,花钱进了重点高中,人长得水
灵干净,到也是个美人坯子。难道她和我表弟岳梓木有不纯洁的男女关系?
“怜生哥哥,怜生哥哥——”小莲越哭越厉害,直往我怀里倒,钟秦眼疾手快半道接过了美人肩,假惺惺安慰起来。
小莲的同班同学韩露露不依不饶地让我替表弟负责,好是吵闹。我于是只好道,“好,好,我负责,出了什么事儿你们
先跟我说清楚。”
岳梓木真人现身,站在楼上冷颜道,“你们别来我家里,出去。”
露露一忍没忍住,泼辣起来,“王八蛋,岳梓木,小莲有了你的孩子啊,你这个王八蛋却不负责——王八蛋——”
钟秦这个混蛋还火上浇油,见我惊得全身乱颤,跑上来抓住我嚷,“天,你不能去负责,怜生,你可千万不能为这事儿
负责。”
我把钟秦留下来抚慰小莲,对我表弟道,“进屋去,我们谈谈。”
岳梓木脸色发青,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开始听话了。我锁了门,走到他面前,抓起他的领口,扬起手。他眯着眼,却忧
伤地蹙眉,嘴角甚至有点苦笑。巴掌下落,却轻柔地贴在了他脸颊上。少年微微一讶,委屈地瘪起嘴。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我的弟弟不是那种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