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牧秦

是人类？

心里正思忖着，从黑影来的方向却传出惊骇的尖叫声，齐燕下意识迈开脚步奔向街道另一头，丢下醉得一塌糊涂的末日。

一名醉汉横尸街头，这附近又是夜猫族出没的地区，很快就被路人发现，报警处理。齐燕看见尸体时吃了一惊，受害者虽然咽

喉被利刃割断，但是现场却没有半点血迹，尸体乾枯皱缩，看起来就像是被吸干了血一样。

他的心狂跳不已，回头怔怔望着街道尽头，黑影消失的方向。

齐燕不安的内心深处有着不祥的预感。

今晚是个多事之秋。

黎明前最黑暗寒冷的时刻，他披着一身霜露回到冷清的家。

丢下剑，跌跌撞撞奔进浴室里，当头浇下的冷水洗不掉满手血腥，冲淡不去满身的杀气狠戾，化不开满心纠结的幽怨仇恨。

他背负着一身罪孽，双手沾满鲜血，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

7.

他是不存在世上的幽灵，暗夜的死神，也是以新的躯体重生的兔妖白夜，但是新的躯体是人类的躯体，所以他已经不是妖怪，

不是白夜。

那他到底是什么？

他缩在浴室地板上发抖，双眼茫然，不断自头上浇下的冷水突然止歇。

莲蓬头被关掉了。

眼前出现一片雪白衣角和一双纤细裸足，其中一只脚踝上还系着铃铛，裸足踏地，铃声清脆，不沾尘土不沾水，分外诡异。

“你还真是狼狈。”清冷的声音不含一丝感情地说。

“滚开，别来烦我！”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右星没理他的咆哮，迳自说道：“大约已经两百条人命了吧，三个月有这样的成绩算是相当厉害，但是太投入也不好，驭魂剑

毕竟是邪物，能影响持有者的精神产生负面情绪。”深深看了他一眼，冰冷的语气稍稍缓和，“这几天好好待在家里休息，暂

时别再接杀人的案子，先把你自己的情绪控制妥当再说，承欢。”

承欢？双眼再度透出茫然，但很快又恢复清明。

对了，承欢是他的新名字，他老是忘记……

当他睁开眼，以新的躯体重生时，才发现岁月已经流逝千年，记忆还是原来的记忆，世界却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他甚至…

…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冥界为了某种目的给予他新的生命，派遣他到人界来，以驭魂剑的力量吸取被害人的魂魄，寿命未尽而死亡的灵魂充满怨气，

正符合冥界所需，为了不引起人界管理者的怀疑，他只得以杀手的身分接案，才能合情合理地杀人取魂。

重生后的他，变成一个受人利用的刽子手。

究竟他为什么必须承受这一切，他以为只要生命结束就不再痛苦，能得到永远的解脱，岂料却陷入另一个地狱里，备受折磨。

他不想杀人，但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剑术胜过他，所以他才会被冥界挑中，成为杀手，替他们卖命。

落叶飞花式直到千年后依然难逢敌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这招式并非他一人所创。

明旭呢？他在哪里？还活着吗？

时常出现脑海的除了好友的身影之外还有那个人，他醇厚的声音和深情的眼神一直都在他的心里，舍不去，忘不了，深深眷恋

着的同时也深深地怨恨着。

然而，那个人应该早已随着时间的洪流消逝，轮回转世，成为一个陌生人，他的爱与恨失去对象，心中翻腾的强烈感情找不到

宣泄的出口，为什么要让他重生，记得千年前的过往，却再也找不到让他又爱又恨的那个人？孤独的他在这人世间，除了不断

地杀人，还能做些什么？

好熟悉的房间，红色桌巾、红色喜烛，还有无法忽视的红色喜字……

他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接近垂挂着红色纱帐的喜床，胸口像压着大石般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彷佛预知自己将会看见什么

画面，却又无法阻止自己伸手去揭开那残忍的真相。

缓缓掀起红纱帐，一对男女赤裸交缠的影像深深刻入脑海，似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和愚昧，嘲讽他的全心付出和牺牲，看见

自己所爱的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已经不是心碎和痛苦能够形容。

他好恨，恨不得杀了他。

但他下不了手，因为他非常爱他。

于是他只有逃，逃得远远的，逃避被背叛的痛楚，逃避被欺骗的难堪，然而在身后追赶的呼唤，一声一声，逼出了眼泪，心如

刀绞。

“小夜，不要走，小夜——”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从不曾遇见他，从不曾深爱过，如此就不会有伤害，不会有分离，不会有痛苦。

“小夜——”

承欢自恶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他又梦见和那个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记的最清楚的，是红纱帐后的景象，和男人一声声

凄凉的呼涣。

宛如昨日，历历在目，很难想像已经事过境迁一千年。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再也睡不着，他的烟瘾犯了，偏偏右星不喜烟味，总是趁他不在家时把他的烟丢掉，他翻遍整个房间找不

到一根烟，无奈之下只好到巷口的便利商店买了。

此时天刚亮，是个笼罩薄雾，寒意沁骨的清晨，街上没多少行人，早餐店飘出阵阵香味，承欢这时才发觉到自己饥肠辘辘，于

是顺便帮自己买了早餐，往回走到公寓大门前，脚步倏然一顿。

他回头望向四周，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冷风吹过。

为何他觉得有人在看他，是他的错觉吗？

8.

摇摇头不再多想，承欢转身步入大楼内。

又多等了几分钟，确定他真的已经进去了，齐燕才自电线杆后面走出来。

找到了，真的找到他了！

他的小夜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齐燕激动得眼眶都湿了。

该怎么上前搭讪，该怎么自我介绍，该怎么名正言顺地接近他呢？

重生后的白夜一定不认得他了，这是一个好机会，他们能够完全抛开过去的阴影，再次相遇相恋，而这一次，他会加倍地珍惜

他，没有欺骗，没有背叛。

第一次见面很重要，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因此齐燕绞尽脑汁，自己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身分、什么样的理由出现在他面前

，才会被他所接受？

一时想不到好主意，但又非常渴望见到他，于是齐燕像贼似的偷偷摸摸，每天来到公寓大楼外站岗，就为了在他出门或回家时

看他一眼。

起先是清晨来，看他外出买烟和早餐，但后来齐燕愈来愈贪心，站岗的次数渐渐增多，时间也逐渐拉长，到最后干脆不走了，

从早站到晚，彻底掌握住他的生活作息，他发现他一天出门几次都是固定的，以夜晚居多，几点会外出，几点会回家，几点关

灯就寝他全都一清二楚。

“你居然在偷窥他？你就不怕被当成变态？”末日翻着白眼说。

这种行为顶多是有点……呃，齐燕努力在脑海里搜索适当的词汇。

情怯，没错，就是情怯，他绝不承认自己是变态。

日复一日，他躲在暗处偷窥他的行为已经成了习惯，贪婪的目光里总是藏着许许多多复杂而深刻的贪恋与渴望，这份感情没有

人能够明白，他是那么那么想要碰触他，却又深怕不小心碰碎了好不容易等到的希望。

“拜托你干脆点行不行？”末日简直快看不下去了。

齐燕也知道自己这样实在很孬，但他就是没有勇气踏出那关键的一步。

近君情怯，这情要怯到什么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这天夜里，齐燕又躲在电线杆后面窥视，等他回家。

最近几天他回来的有点晚，身上还飘散着淡淡的血味，齐燕有点担心，猜测他出门之后都在做些什么，为何身上总有血味，而

且剑不离身。

那是一把邪气很重的剑，每当他带着剑走出公寓，他都能感受到邪剑蠢蠢欲动的杀气，而且一天比一天还要强，那把剑非常危

险，普通人类绝对无法完全控制它，到底是谁给他这么危险的东西？

他该不会拿着那把剑杀人吧？

齐燕猛然想起跟末日一起出去喝酒的夜里，那具被利刃割喉的枯皱尸体，血液干涸的惨状历历在目。

难道……会是他下的手？

寒冷夜风中飘来鲜血的味道，他回来了。

齐燕小心探出头，远远地，那道熟悉的修长身影踏入巷子里，缓步朝他的方向而来，今天的血味更浓了。

齐燕偷偷看着他，仍旧还是鼓不起勇气上前攀谈。只见他突然在大门前停住，默默伫立了一会儿，猛然转头看过来，吓得他迅

速缩回柱子后头，心跳加速。

糟，被发现了！

齐燕惊出一身冷汗，努力稳定情绪，平复过快的心跳，待自己镇定下来后，才非常小心地再度探出头来。

咦，他不见了？

冷风狂肆呼啸的巷子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然而飘散不去的血味还在？

颈背寒毛直竖，齐燕缓缓地转身，面对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的男人，锋利的剑尖直指着他的心口。

这是齐燕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他，路灯投下了许多阴影，使他的表情更添杀气，这张陌生的脸孔冷漠而充满敌意，在看

清齐燕的长相时似乎微微有些异样，但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

“你是谁？”冷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每天站在这儿偷窥我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我没有恶意……”在偷看他时被逮个正着？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齐燕试图解释，但一时却想不到好理由，

总不能实话实说吧？

承欢眼中闪过某些齐燕无法理解的情绪，复杂莫测，纠结难辨。

出乎齐燕意料之外，承欢收剑回鞘，撂下话：“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就这么放过他，不再看他一眼，走了。

齐燕怔怔杵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不断回荡着那句话。

别再让我看见你……

绝情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倍加伤人。

但齐燕不会因此放弃，既然已经打过照面，要接近他就更容易了。

9.

追寻，是为了成就圆满的爱情，

你是我心中的缺口，永远的遗憾，

我愿以万年不死的生命，

换你一个深情回眸，一抹绝美笑靥，

和你重头来过，再爱一回。

承欢一见到右星，劈头就说：“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右星正坐在阳台栏杆上看夜景，赤足悬在高空中晃啊晃，头也不回地说：“是齐燕吧？看来你已经见到他了。”

心猛然沉入谷底，“你这话什么意思？”

右星那一头淡到近乎发白的金发在夜风中飘扬，月光在他身上洒下梦幻般的朦胧光晕，彷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齐燕没有死，更没有轮回转世，他投入魔道，转化成魔，已经寻你千年之久。”右星淡淡地说：“这不是缘份，更非巧合，

你们注定再度相遇，为上一世的恩怨作个了结，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做，毕竟你的时间不多了。”

齐燕转化成魔只为寻他？不可能！

“我不懂他为何寻我？”承欢握紧了拳头，忽视心痛的感觉，“如果你说他是为了不死的生命与强大的力量投入魔界，还比较

能够说服我。”

“恶魔并非永远不死，只要心脏受创停止跳动，生命便宣告终止。”右星仰望天上的明月，有感而发，“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如果能有个人像他爱你一样地爱我，我连命都可以为那个人舍弃，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这么幸运。”

承欢听不进他的话，他只相信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那才是事实！

“他不爱我，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承欢一吼完，立刻就发现自己太激动了，他试着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霍然转身离开阳台。

“等等，”右星在他离去前喊住他，回过头来，金眸定定看着他，“你被其他杀手盯上了，承欢，人界卧虎藏龙，最好还是小

心为上。”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右星静默，一会儿之后才开口：“当我没说。”

被右星说中了。

假的委托人，假的猎物，就为了设下陷阱逮到刺客，这在杀手界是常有的事，杀手们为了排名往往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联手对

付共同的敌人。

承欢知道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三个月内窜升到排行榜五名之内，已经严重威胁到其他杀手的地位，据说排行榜前五名已经长

达六年没有变动过，而长踞第一名宝座的杀手更是有十年不曾换人，刺客的出现极有可能让排行榜重新洗牌。

而这次，参与围杀刺客的杀手，竟有十人之多。

“快追，别让他跑了！”

枪林弹雨中，承欢杀出重围，藉着夜色掩护奔逃。

树大招风，现在他深刻体会到这点。

他孤立无援，身受重伤，而且就快被那些人追上了！

“他在那里！”

可恶，如果他还是妖怪的话，这些人算得了什么？

一道人影自树后闪身而出，承欢立刻停下脚步，持剑面对来人。

年轻男子面容清逸俊秀，眼神绝冷，背后背着一柄看来像是剑的东西。

承欢警戒地后退，以不变应万变，等待对方先出招。

“请先祖尽速离开，这里由晚辈来善后。”话落的同时，男子抽出背后长剑。

承欢愣了愣，“你是饶川族的后代？”

他曾经请右星帮他打听女儿的下落，所以关于饶川族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晚辈血樱，是落叶飞花式的传人。”雪亮的草剃剑闪着阴森寒光，“请先祖放心，晚辈会解决他们，不留下一名漏网之鱼。

”

落叶飞花式的传人？那不就是……明旭的徒弟吗？

承欢想问他明旭在哪里，因为右星不肯告诉他明旭的下落，但是……

他很快打消念头，低低道了声：“多谢。”便迅速离开。

承欢心里其实有点害怕，怕听见坏消息。

当年，他们五位好友在黑暗时代中相遇、相知并相惜，一起快乐地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自从水静离开去寻找族人之后，

玄黄也跟着走了，而后丹朱也失踪，最后只剩下他和明旭浪迹天涯找寻好友的下落，如果没有到过大齐……

如果没有到过大齐，他会和明旭在一起，生下明旭的孩子，不会沦落到今天不堪回首的局面。

明旭还好吗？承欢想见他，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拿什么脸见他。

承欢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血樱无所顾忌，尽情挥舞草剃剑，大开杀戒。

他很早就注意到刺客这名用剑高手，出于天生的直觉，血樱认为他就是饶川族一直在寻找的人，转世后的白夜。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该找机会告诉师父，他找到他的旧情人了。

10.

齐燕无视于承欢的警告，再度来到公寓大楼前等他回家。

只是这次，他没有躲起来，而是光明正大站在大门前等人。

今晚他等得特别久，夜都深了，商家也拉下铁门打烊，街上行人车辆逐渐稀少，但是，他却还没有回家。

是为了躲他而不回家吗？

齐燕烦躁地等待，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着坐立难安的焦虑感。

想到他总是带着剑出门，想到他总是一身血味地回来，心里不免担忧。

他可别出事了才好。

才刚这么想，就见承欢踉跄不稳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摇摇晃晃地似乎随时都会倒下，齐燕只愣了一秒便快步奔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