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随便甩了几下手臂掩去了脸上的惊惧,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好多了,果然很神奇,谢谢。啊,对了,听说你就要去赫南斯堡了,走之前跟勃拉尼一起到家里来坐坐吧。”
“我也是刚刚才接到调令,但马上就要赴任,可能没有什么空余时间了。”我淡淡笑了笑,婉言拒绝了他的邀请。军法官也没有再坚持,带着他的手下迅速列队离开。梅琳中校为他们打开了私人办公室侧旁的一扇小门,直到那队宪兵全部从门外离开她才关上门,走回到我面前。
忍着伤口的疼痛和脑中的晕眩,我再次环视一遍室内,从卫戍司令的办公桌上捡起那份调令,然后捂着后脑对梅琳中校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慢慢走向我进来的那扇重木门。没走几步,梅琳中校突然在背后问:“需要替你包扎一下吗?”
“不用了。我自己能处理。”我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
“不想知道理由吗?”梅琳中校顿了顿,又问。
我笑了起来,半转过身看着她:“梅琳中校,我想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如果皇帝陛下是为了制止生化人技术的继续扩散而必须除掉那个老家伙,我觉得他并没有做错,少我会支持陛下的选择,不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会支持。”
“你没有当着将军的面说过这些吧?”梅琳中校的眼圈不易察觉地变得有些红了,口气微微激动起来,“你不知道,将军他是……”
“梅琳中校,”我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他这么信任你,你就应该对得起他的信任。有些事,还是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好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愿意再去触及那些东西了。我不会,我父亲也不会。请您记住,我的父母都健在,他们的生活很幸福,任何人都不应该去打扰他们。至于我,你觉得我应该管那个老家伙叫什么?叫什么都是很可笑的,我和他都不需要这些,不是吗?”
梅琳中校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把那句未尽的话说完。很快的,她就把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些异样全都隐藏了起来,对我伸出手,摊开手掌,把掌心的一枚勋章向我递过来,重又恢复了平稳的语调:“这是将军的‘忠勇者’奖章,也许你应该留个纪念。”那枚勋章她好像一直都握在手心里,也许是在替罗德里哥整理制服的时候从他胸口摘下来的。
“你留着吧。你比我更需要这个纪念品。再见,梅琳中校,不打搅你的工作了。”我对这个外表冷漠坚强的女人轻轻地笑了一下,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梅琳中校依旧站在原地没动。我知道她没有哭,可我不知道她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自己的眼泪。背后的那个房间里有太多的记忆,她将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把那一切都埋葬掉?但愿她能尽快忘掉那些不该记得的东西,否则她也许就要把她自己也埋葬在里面了。为了罗德里哥,我替她不值。
我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直接下楼,出了卫戍部大楼。望着街道上繁忙来往的人群和车流,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情差到了极点。我一直都不喜欢帝都,这颗行星总是让人感到颓废,人们总是衣冠楚楚地在匆忙赶去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做作、虚伪而没有目的。因为过去某一任皇帝陛下古怪的癖好,整个帝都全部建立在一块人工修整出来的巨大平原上,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自然景观,连皇宫前的喷泉草地都是人造的。刚才在数百米高空中发生的那一幕,对底下的这些人似乎不会有半点影响。许多人都穿着华丽的服饰,脸上挂着骄傲的神情,可是他们的那种骄傲跟从楼上跳下来的那个人相比,显得那么浅薄和幼稚。
街道对面,有个人朝我微笑着挥了挥手。意外的,但也是意料之内的,我看到了勃拉尼双臂交叉在胸前,懒洋洋斜倚在地形车上的身影。我走过去,转过身跟他并肩而立,也把身体的重量懒散地搁到了地形车的车头上,抬头看着大楼旁的虚空。我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罗德里哥办公室的方向,只是在被四周闪亮的楼宇分割成一个个小块的天空间逡巡。
过来好一会儿,我出声问:“有烟吗?”
“怎么了?我记得你不抽烟啊。”勃拉尼有些惊讶地看看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支,扔了过来。
“没什么,只是想抽了。你怎么来了?”接过烟,直接夹到嘴唇之间却没有点燃,我手里把玩着勃拉尼递过来的打火机,继续仰头望着天空。
勃拉尼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嘻笑起来:“来迎接帝国最年轻的少校去军部报到啊,你知道的,我就在荣格老头的手下。才毕业六个月就升到少校了,而且还是要塞司令,你的升职速度也跟星际火箭差不多了。也许我应该继续跟着你,早点混个少校当当。对那些沙龙里的小妞们来说,少校的鹰章可比尉官的环草章动人多了。”
我收回目光,扭头注视着他,勃拉尼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头,注意力很快从我身上移开,冲着街边走过的美女吹起了口哨。过了一会儿我把嘴唇上的烟拿了下来,也笑了:“你会跟着去的,要不要打赌?要是我赢了,你就一年都给我乖乖地呆在军营里,不许再到那些莫名其妙的沙龙里去鬼混了,怎么样?”
“要是真的跟着你去了赫南斯堡,我还到哪儿去找沙龙和美女啊?放过我吧,亲爱的李严,千万别跟荣格老头提这件事。噢,虽然你也长得很漂亮,可你到底不是女人啊,而且整整一年都对着同一张脸,我会腻味死的。天啊,我还没结婚,我可不要过那种地狱般的生活!”勃拉尼装出了愁眉苦脸的样子,勾着我的脖子咬牙切齿。我被他气得笑了出来,回手就给了他一拳,他弯下腰,夸张地做出受痛凄苦的表情,仰面倒在地形车的车身上一脚向我踢来,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当街打闹起来。
就在我渐渐放开了心里的沉重时,耳中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响声,大地好像也随之震动起来。“这是什么声音?”我回头去问勃拉尼,却发现好友的身影连同帝都的街道一起消失了,远远的,有一片奔腾的骏马正在从地平线的深处向我疾速跑来,扬起漫天的尘土。
早已多年不用畜力运输的帝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马群?
我的心里一震,好像忽然从什么感觉里面掉了出来,猛地睁开了一直紧闭着眼睛。
第五十章:狩猎
阳光淡淡地撒落大地,从贴近地面的角度看去,苍茫的雪地正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意识仍然有些模糊,我轻轻晃了晃头,觉得朝天的半边侧颈上又冷又僵硬,还带着点麻木的刺痛。抬手摸了一把,指尖上湿漉漉的,只有薄薄一层雪霜。地面确实在震动,一边的侧脸压在了雪地上,震感就是从贴着地面的耳廓直接传到脑中的,很轻微,但也很清晰,能够分辨出一种踢踏分明的节奏,是马蹄在踏地,而且距离越来越近。
雪灌进了耳鼻中,嘴里也有,吐出来的脏雪里夹杂着胃液。身上很冷,胸口很闷,脏腑里隐隐作痛。湿透了的衣服结成了一个硬梆梆的冰壳子,盔甲似的罩在背上,轻轻一动就有刺一样的碎冰渣弹到皮肤表面,带起一点蚁虫噬咬般的微痛。而睁开眼的那一刻,最先撞入视野的景象,让我的大脑空白了足有十几秒,原本缓慢悠长的呼吸也紊乱了几拍。
就在我眼前不到十厘米远的地方,亮白色的光线静静地勾勒出一张本该很熟悉却又让人不由得感到陌生的侧脸,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嘴唇和下巴,堪称完美的线条因为距离过近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让我有那么片刻怎么也找不到目光的焦点。醒来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俯身侧躺着,小半个身体还压在他一边的肩臂上,鼻尖顶在他的颈侧,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得几乎可以看到他呼吸时气管微微的颤动,还有颈动脉在脖子上那片白里发青的皮肤下隐现的勉强还算沉稳的脉搏。
他很虚弱,但还没有死。
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雪地上,躺在自己的血泊中,四肢摊开,毫不设防地袒露出身上所有脆弱部位,这样的他令我觉得很不真实,好像还在一场恶梦中没有醒来。接近霜针般的亮银色短发衬得他的脸色越加苍白,几乎没有丝毫血色,皮肤冰凉,双目紧闭,睫毛上结着雪白的霜花,气息极其微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塑,带着怪异的冰岩一般的静默,却出奇的还能流露出一种无声的强硬。
发现他还活着,我心里也说不清是觉得可惜还是喟然,竟然还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当时的情况我记得很清楚。我的手指本已压在了他的喉结上,只要稍微再多用一点力,他就真的会窒息而死。印象中,自己好像还有过一些自暴自弃的念头,克制着身体不要去刻意躲避他濒死的反击。就这样,让一切都在那一刻彻底结束,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但我毕竟还是松开了手。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谈不上对他下不下得了手,只是有些事我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去做,比如因为迁怒而杀人。大部分时间里,我都自认是一个理智多过感性的人,也明白其实这样想很没有道理。杀人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再冠冕堂皇,毁灭也总是毁灭,不会因为能编纂出不同的理由而改变其破坏的性质。但这就是我,在我的本性里,有些东西就是如此固执地存在着,一直都不曾为了哪个世界中的某些人或某些事而改变过,哪怕经历了再多的磨难,可能也永远都不会改变。
从能够看清脸上毛孔的距离望着眼前的人,我直觉地知道其实他也已经醒了。
但是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睁一睁,因为马蹄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听起来,至少有四五匹马正向我们这里奔来,速度很快。此时会在这片土地上纵马奔驰的人,跟我多半是敌非友,对他而言则完全没有敌友之分。在毫无遮掩的平坦雪地上,我们的目标实在是太明显了,冒然起身只会成为别人的靶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和他的判断和选择极其相近,也都相信对方会做出同样的判断和选择,不会莽撞坏事,甚至不需要分神去交流。势均力敌的老对手之间的这种信赖,有的时候可能比朋友之间更坚定。
可是,眼下的状况也实在是有点可笑。
二十多年的宿敌,二十多年费尽心力地逃亡与追捕,本来应该一起走到了终点的两个人,现在却像两只本能地在冬夜中互相用身体取暖的野狗一样,紧紧地靠在了一起。他有过杀死我的机会,我也有过杀死他的机会,可是谁也没有最终将之付诸现实,若是认真在记忆之河中回溯往昔,真不知道这二十多年还剩下多少意义。
实际上,一直以来,我似乎也很少真正地想过要杀死他。
在逃亡的路上,我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才能摆脱他的疯狂追缉。拜尼这个姓氏带给我的深入骨髓的骄傲,让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战胜他,击溃他,想要把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全都加倍奉还,至于生死,反而是考虑得最少的。我和他之间的纠缠,早已无关是非对错,而且渐渐的,也跟家国信仰没有了多少联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纯粹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角逐,争的只是一个结果,一种态度。
我刚刚露出一丝无奈地苦笑,那个家伙搁在身体另一侧的手突然很轻微地动了动,手指一点点地慢慢扣到了雪层下面。如果不是我的视线刚巧在这个时候从他的脸上移开,瞟过了他的肩膀,恐怕也不会发现他这个显得很自然的小动作,好像那真的只是肢体末端无意识的一次微弱抽搐。
不知道他在雪层下面发现了什么。能量枪和战术刀都在先前激烈的打斗中落在了附近,也许其中的哪一样就很不巧地落到了他的手边。倘若是刀,问题倒还不大,可要是能量手枪的话,我们之间微妙存在着的这种平衡和默契就要被打破了。有枪在手,别说来的只是四五个骑兵,就算遇到的是成建制的勐塔军队,他都不会放在眼里。再者,虽然他起先似乎确实不想杀我,但在差点死在我手上之后,这种态度恐怕会发生很大的转变。这个自称名叫索斯岚·黑羽的家伙可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一旦生命受到威胁,原来让他忍耐的那些理由未必还能剩下多少约束力。
危险!极度危险的感觉让我的精神一下子亢奋起来,藏在身下的手动了动,脸上还未及散去的笑容里再也没有了苦涩彷徨的味道。我的手指间捏着几支坚硬的木刺,都是从他的背上拔下来的,木刺的尖头抵在他肋下偏后的位置。我们都是杀人者,都知道从这个部位刺入不会遇到肋骨的阻挡,肌肉组织也比较脆弱。就算我手里拿着的不是刀也没关系,以我的腕力,只要木刺够长,就能够很快地刺入到心脏或是肺叶上的关键位置,造成足以迅速致命的损伤。
果然,他的身体一僵,没有再动。
我很小心地变换了一下身体的位置,往他身上又挪了挪,搁在他胸前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滑过他的身体,由胸及腹,然后沿着腰侧,向着他手指所指的地方移了过去。面面相对,呼吸相融,两个人都不太整齐的衣服下面,总有小块的肌肤磕磕碰碰地贴到了一起,让我多少觉得有点不自在。
暧昧亲昵的姿势,缓慢轻柔的动作,如果有人在背后看,也许会觉得我们是在调情,但实际上我的每一寸移动都小心翼翼,全神戒备,虽然还不至于冷汗直流,但额头上的血管也全都紧张跳起,肌肉紧绷,随时都准备应付身下紧贴着的那个人可能忽然暴起的反击,连半分尴尬异样的情绪都不敢有,也不会有。
指尖快要触及雪线的时候,索斯岚突然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距离太近,他的目光杀伤力巨大,让我有种仿佛瞬间被人冰冻了的错觉。
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立刻就想起了罗德里哥。
完全不同的目光,却像是蕴藏着相似的力量,一种能让人轻易屈服的力量。
动作当即静止,就连呼吸也静止了片刻。
而后,我的手顿了顿,慢慢收了回来。
耳边,有蹄声如鼓,渐行渐近,距离已不到五百米。
沉默对望中,我开始试图用目光做最后的交流。我的视线先瞟过他肩头的箭伤,然后望向他,再约略向他手指轻扣的方向动了动眼珠,意思是在问,如果对方直接对我们放弩箭怎么办,不如让我先获得武器以策安全。索斯岚冷笑起来,眼睛里闪动着凶光,朝我藏在身下的那只正威胁着他的手点了点下巴。
我苦笑着微微摇头。我的手不是弩机,腕力再好也不可能跟弩箭比距离。何况这些木刺都只是一些天然形成的硬木碎片,没有经过打磨,无锋无锐,形状各异,长短不同,份量也有轻有重,很难控制出手时的速度和飞行线路。以我现在的状态来说,只要敌手在十米以外,恐怕就很难保证能够取中要害,而弩箭在百米外就可以准确射击了。
索斯岚当然不会不懂我的意思,但却只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就半阖起眼睑,拒绝再跟我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交流下去。他的态度很明确,让致命的武器落在我手中,对他来说或许跟自杀也没什么两样,完全不在可以考虑的范围之内,所以他宁愿保持现状,看看我跟他谁的运气会比较好一点。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个彼此根本谈不上任何信任的人,真是一个足够糟糕的战斗组合。
想了想,我摇头笑笑,收回了抵在他肋下的手。几百米到百米的距离,对全速奔驰的骏马来说,只不过几十秒的时间,我摩挲着掌中的木刺,飞快地挑出了几支较长而且形状也最适合的,目光四下游弋,开始寻找可能的躲避路线。
身体刚有些挪动,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扣住了我的腰。
一个冰冷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不要动!他们来了。”
我背对着来骑,索斯岚在我腰侧用手指轻弹了四下,算是帮我确认了敌人的人数。然后他松开手,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一种断断续续的垂死呻吟。见鬼了,他居然还会这手!我背脊上的汗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就像是被人在背心上不停地吹着冷气似的。从一个强硬如此的人嘴里听到这种软弱得像是游丝般的声音,过于强大的反差让我觉得异常恐怖。不贯连的声音,蛇一样地不断钻进我的耳中,叫人冷得发抖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地在人的心底点起了一簇簇的火花。我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升温,然后又在某人半闭的目光下骤然冰冻,这种一时热一时冷的感觉,就像是在火堆上灼烫的铁片上猛然浇上了一桶冰水,骨骼深处似乎都能听到那种硬物出现裂缝时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