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够了?”我揉着拳头走到一边捡起战术刀,又沉着脸走回到他身边,“那就趴好别再乱动了。不就是处理伤口嘛,至于像个女人那样大喊小叫的吗?谁叫你像个白痴一样把伤口泡到脏水里,我现在要把已经化脓的部分都切除掉,还要把肉里的木刺都挑出来,否则伤口继续感染下去,你就等着接受塞伯拉斯的问安吻吧。当然了,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死,说一声,抹脖子可比处理伤口容易多了,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你刚才是在给我处理伤口?”索斯岚抬起头,语气有些惊讶。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活体解剖?”我瞪了他一眼,不再答理他,低头开始忙碌。
不知道索斯岚在醒来的一刹那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正要折磨他,或是杀死他。那么想大概也没什么错,毕竟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只是敌人,本就没有互相救助的义务。我没有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帮他,只要不是在战场上,我始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在我面前死掉,好像生命只是一块总会腐烂的肉。
对于我带着点讽刺的责问,他没做声,埋下头去,背部的肌肉随着我一刀刀地刮开那些脓肿的皮肉,僵直的一抽一抽的,但他没有再叫嚷,甚至安静得几乎完全没有声息。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树枝被微风摇动的声音掩盖了我们的呼吸声,除了偶尔有刀背碰撞到岩石的响声,山谷里恢复了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来临之前的宁静。
我一度以为他是痛得晕了过去,手下顿了顿,不过那家伙露在外面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好像一直都很用力,估计还在强撑着。就连我扒掉他的裤子处理起他腰线以下的伤口时,他都没有任何抗拒,只是默默地抬了抬身体,安静得异乎寻常。
“消毒水不多,忍着点。”我扔开刀,从急救包里找出一小瓶消毒水,拧开盖子。因为没有干净的绷带药棉之类的东西,所以只能小心地把消毒水一点点倾倒在他背部的伤口上。我怕他受不了的时候动作太大,浪费了珍贵的药水,所以才打破沉默,开口提醒了一句。
索斯岚硬挺着没有动,伤痕累累的脊背上很快就满是这种白色的液体,轻轻地泛了越来越多的泡沫。消毒水的泡沫遮盖了难看的创伤,让他那具宽肩窄臀的躯体看上去有点像是一座洁白的大理石像。要不是周围到处都是被我抛散下的血沫肉屑,他那种安然沉静的样子倒是跟眼前恬淡的水景很相配。
安然沉静?我在心中不禁失笑。这样的形容词什么时候也能用到那家伙身上了?
不过也没什么时间可以让我老是这么感叹了。我捏着飞针在剩余不多的消毒水里泡了泡,翻出一卷医用肠线,又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总觉得有些古怪。用飞针伤人我比较在行,替人缝合伤口这种事却没怎么做过。以前自己给自己缝的时候,总是在很危急的形势下,针脚什么的根本就不会费神去想,能止血就行了。可眼下是在那家伙身上缝针,弄得太难看了,似乎会有种就在自己手上破坏了某种完美的感觉。好吧,又是莫名其妙的修辞,但至少那家伙的外表还是称得上完美的。这么想着,我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要是有那什么“黄昏之吻”就好了,何至于搞得如此麻烦。
“后悔了?”耳边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抬起眼,发现索斯岚正扭过头来看着我。
“后悔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挑了挑眉毛。
“后悔救了我。后悔刚才没有一刀割断我的喉咙。后悔在我身上浪费了宝贵的药物。”那家伙在冷笑,满脸上又是那种欠扁的讽刺表情,肆意曲解着我刚才的那一声叹息。
我现在倒是真的有点后悔了,刚才怎么不干脆把他打晕,也省得现在还要听他这些鸹噪。某些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是善意和节操,而且也完全不值得同情,替他多想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不想再多说什么,我直接扒拉过他的身体,抹开药水的泡沫,开始用最快的速度飞针走线,把他的皮肤和肌肉随手歪歪扭扭地缝合到一起。背脊缝合得差不多了,我的手移向他的后腰和臀部。
“喂,往那边动一动。”我面无表情地推了他一把,没有再叫他黑羽先生,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究竟要怎么称呼。也许是刚才的动作太快太粗暴,索斯岚虽然忍着没有出声,但身体却疼痛得有些抽搐,半边身子缩了起来,压住了一片不大不小的伤口。顺着我的手势,他稍微抬了抬腰,很慢地伸直了腿,露出了压在下面的半边小腹。突然,我的视线停顿在他髋侧的一块古怪痕迹上,手里的针抖了一抖,深深地刺到了那片皮肤上。
一滴血珠渗了出来,滑过那块形状如羽毛般的黑色印记,轻轻滚落。
他抽了口气,猛然回头,目光犀利地凝视着我:“你记起什么了?”
我不假思索地直接否认:“什么?不,没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这块疤的样子有点奇怪,看起来像是飞舞的羽毛。这是块旧伤疤吗?还是胎记或者纹身?很少见的形状啊。黑色的羽毛?这跟你的姓‘黑羽’好像有点关系……”
“那不是我的姓。”索斯岚毫不放松地盯着我的脸,不难看出他正满怀着敌意和怀疑,因为短暂的联手而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的融洽感已经完全消散了,“你不应该会忘记的,将军阁下,因为你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印记,还有带着这种印记的身体,活的死的都有。大爆炸前的布雷菲德星域,在布尔基勒的基地里,你曾经亲手销毁过那么多躯体,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个记号的含义哪?”
“布雷菲德,译成东方语言就是黑色羽毛的意思。难道这是那个基地的标记?”我惊讶地望着他,脑中回想起的却是罗德里哥将军当年的背影。
“布雷菲德,或者黑羽,随你怎么说,都是一个意思。它就像是一个宣告所有权的商标,贴在随便一件没有自主意识的商品上的商标。”索斯岚转过身,慢慢向我贴近过来,浑身散发着一股让人寒彻心肺的戾气,眼睛里的光芒如霜刀般冰冷。
“而我们则是某条流水线上的产品,一群实验品,没有人格,没有自主的权利。我们甚至没有自由生殖的能力,因为我们的缔造者觉得那没有必要!出现在那里并不是我们的错。除了拥有和自然人一样的细胞以外,没有谁会把我们当作人来看待。没有人!也包括你,我亲爱的将军。在你下令炸毁基地里那一排排装满了生化躯体的储藏舱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有思维的生命体?他们有着和你一样的大脑和神经,他们也有疼痛的感觉,也会为无法抗拒的死亡而恐惧?”
“你是生化人?是从布尔基勒逃出来的?”我站起来,向后退了半步。
“别再装出那副吃惊的样子了,我的将军。失忆这个借口实在是既无聊又愚蠢,你指望有谁会相信吗?还是说你想让你自己相信这个?”索斯岚继续一点一点地逼近,气势越来越强盛,似乎很享受我的退让,“为什么要害怕呢?我,在你眼前的这个生物,只是一个实验品,不是吗?在我们的生命中,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存在下去,继续在实验台上经受住各种各样的折磨,要么就立即销毁。不要跟我谈感情,实验品怎么会有感情呢?还有你那些所谓的道德,都见鬼去吧!我们交合、杀戮甚至饮食,都只是为了实验的目的,存在的唯一价值是制造出更多的数据供你们这些自然人去研究,否则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应该被直接送去分解掉。高尚的拜尼少将,帝国远征舰队的副司令长官阁下,跟我这样的东西谈感情,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跟眼前的这个“人”谈过感情和道德,就像我也不记得曾经下令摧毁过他说的那些储藏舱。可是,也许那些确实曾经真实地发生过,虽然在我的意识中,这样的做法好像很愚蠢,很不切实际,很难以想象。我努力地回忆关于布雷菲德星域的事情,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征战的地方,可是除了激烈的战斗片段,我却想不起更多的细节。
沉默中,我没有注意到索斯岚已经靠得越来越近,等我从纷乱的记忆碎片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已经近在视线几乎无法聚焦的地方。我向后仰了仰头,避开他直喷到我脸上的滚烫呼吸,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低沉地问:“就是为了要给布尔基勒的那些人复仇,所以你一直追了我这么多年?”
“报仇?你认为我会为了那些东西而怨恨你?”索斯岚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两下,“那些批量生产的人造躯壳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哪,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同一条流水线上下来的,我就要把他们当作兄弟姐妹来看待吗?还是说那些所谓的缔造者?只因为他们是我睁开眼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我就应该本能地亲近他们?你错了,我的将军,毁掉那个该死的地方,也许我还应该感激你,崇拜你。那些所谓的亲人才是最残酷的,感情算什么,那是属于残次品的标签。”
他冷笑着凑过来,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很轻很慢地渐渐贴近,侧过头吻上了我的唇。
没有其他身体部位的触碰,不曾拥抱,也不曾纠缠,只是唇齿间挤压着的相交。灼热的气息从口腔进入口腔,轻轻碾磨着的动作很柔和,虽然其间的辗转有些艰涩,仿佛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并不敢索取太多的吻,但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亲吻中应有的情绪,让人不由自主地浑身发冷。
我惊愕地僵立着。
耳边听到索斯岚的声音在模模糊糊地说:“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第五十三章:纠缠
一只灰鸟不知从何而来,在半空中鸣叫着盘旋而下,赤红的鸟足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带起了几圈淡淡的涟漪,然后振翅掠过潭面,落到了远处的树丛中。清亮的鸟啼声和树影的晃动让僵硬的气氛出现了一丝松动。
“谁的味道?”我趁机稍微向后让了一让,断开了两个人之间那一点上的触碰。
索斯岚没有应声。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没动,看着我的眼睛里目光闪烁,好像很清醒,又好像有些迷惑,让我怀疑他刚才的所做所为完全是脑子被烧糊涂了的表现。
这可不是我所熟悉的索斯岚。在我的印象里,那家伙从未有过畏缩不前的时候,也向来不会表现出任何犹豫。正常情况下,他应该要么就扑上来,用更加强硬的态度来占据别人的身体,要么就舔着嘴唇露出阴冷的嘲笑,用最恶毒的语言把人心里最后的羞耻感击得粉碎。不难想象,这两样他都能干得很有水准,让人在深恶痛绝的同时也不能不感叹他的创造力和表达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傻站着,活像是个跑到厨房里偷吃果酱却自己先失手打破了瓶子的乡下孩子,沉默无语的僵持中竟然还透出股委屈的味道。
看着那张冻结了表情的脸,我气得差点笑了出来,用力地捏紧了拳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又松开了手。淡淡的怒气随着胸口的那口浊气一起吐了出去。亮闪闪的飞针在我的手指间转了几个圈,然后停在了拇指和中指之间,弯成了微微的弓形。
手指一松,飞针轻轻地弹了一下,发出了一个音量不高但音频却不低的响声。
“叮……”
“什么?”受到声波的震动,索斯岚抬起头朝我看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冷淡地看着他。
无声的对视中,索斯岚望向我的眼神渐渐的变了,不再游移,但却更加复杂。
然后,他突然笑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可笑,用二十年的时间编织了一个笑话,而且还是个天大的笑话。怎么样,要不要来跟我分享一下,亲爱的将军?”索斯岚笑得很厉害,身体左右摇晃着,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正面肩头上有一个很深的伤口,像是片脓肿的兔唇一样向外翻开着。
“索斯岚,你需要休息。”我瞥了一眼那个箭伤,还是很刺眼。
“当年我对我自己发过誓,也要让你像我一样尝到那种整个世界就在眼前崩溃的滋味,那种失去最重要的人的痛苦,还有最后一根支柱倒塌时的绝望。可是你看现在,我的将军,你连那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那么方方便便地忘的一干二净,然后满脸无辜地瞪着我,我他妈的居然还觉得挺高兴!”索斯岚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笑容从一边嘴角荡漾开去,沿着皮肤上的细小皱纹一直向着颧骨蔓延,然后是眼角,甚至于眉梢都有些抖动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咳嗽起来,眼眶里也好像泛起了一点湿润,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那种比痛苦还怆然的笑容实在太过诡异,我忍不住推了他一把。索斯岚的身体趔趄一下,然后直挺挺地坐到了岩石上,继续用力地笑着,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抹过眼角。
指尖那种湿漉微凉的感觉告诉我,我流泪了,虽然我没有笑,也没有哭。
一种不明所以的缘由让我陪着索斯岚流泪了,只有一滴,还没来得及滑出眼眶就被我自己默默地抹去了痕迹。把沾泪的手指紧紧握在拳头里,仿佛这样就能把这些未知的让我无由恐慌的情绪都掩藏起来,我低头问:“那个人,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起这个,其实我心底好像并不怎么期待他的答案。
索斯岚没有温度的目光看过来,指着我发出沙哑的笑声:“重要?不,不重要。只是一个已经被人遗忘的死人而已,死人怎么会重要呢?你知道吗,就是那个老家伙告诉我生化人也会有感情,也可以有爱,也有自己传承的方式和继续生存下去的意义,可他一直都没告诉我要怎么去找。所以现在好了,我也可以不必再为那个老死鬼去报复谁了,我找了二十年的意义,居然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一下子。”
有些熟悉的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我俯下身追问:“他是谁?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也不会再说什么。很不错,我觉得现在这个游戏更有意思了。”索斯岚边笑边喘息着摇头,突然反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拉着我的手猛地按向他往两边叉开的双腿之间,“将军,我们继续来享受生命的极乐吧!我还记得你当初那场精彩的表演,天啊,那些疯狂的细节,每一个都我记得很清楚。你看,就只是这么看着你,也能让我兴奋起来。”
索斯岚身上的作战服已经被我用刀割破了,血淋淋的碎布挂在健壮的手臂上,裤子也褪落在膝盖以下。而此刻,他就这样几乎全裸着坐在岩石上,满不在乎地袒露着结实修长的身体。在我的手被他拉着按落的方向,属于男人的那个部位毫不避讳地挺立着,粗大充血的器官斜指向半空,露出肿胀狰狞的样子。
“你需要心理医生,也许早就需要了。”我看了他一眼,抽手想要后退。
“你不觉得我现在的样子更需要一个情人?”索斯岚斜睨着我,脸上的笑容收拢了起来,手上加了把力道,视线里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分,那种诡异而又危险的气势又重新回到了这个男人身上。
“放手。”起身的姿势顿了一下,我看着被拉扯住的手臂,沉下了脸。
索斯岚哼了一声,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攀着我的手臂扣向我的肘关节,看样子是想要将我整个人都拉进他怀里。反应即刻而生,我的手腕迅速向他的小臂外侧一绕,避开了他的动作,反手扣向他的肩膀。他缩身向后仰退,随着身体后撤的那只手自然而然地滑向我的腕骨突起部上半寸的地方。我一边拧腕翻掌,以指对指地迎向他的攻击,一边惊讶地抬起头。那个位置有一个能让人手臂骤然失力的刺激点,自幼练习家族秘术的我当然不会不知道,可索斯岚怎么也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