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这次又给自己找了个很难搞的敌人啊,我的将军。很有挑战性,总是这么知难而上,真是一种让人欣赏得要发疯的品格。”虽然嘴里不阴不阳地说着调侃的话,索斯岚的脸上还是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凝重之色。
“别再叫我将军了,我早就不是了。以后叫我李严吧。”我自嘲地笑笑,顺着他的视线,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我的心并不是已经麻木或是坚强到不会感觉到疼痛的地步,被祖国和亲人抛弃的滋味,没有一个人会想要去反复品尝。我不怨恨他们,如果换作是我,或许也会不得不做出同样的事。战场之上,是容不得半点犹豫和心软的,在服从命令和追求道义之间,不存在选择的关系。而我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力去遗忘。
这个时候,在山野的远处,正集结着更多右大营的骑兵。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带着弩箭的右大营骑兵没有一个人动用了这种此时歼敌效率明显更高的远程武器,而是冷静地以骑对骑,一次次发起小股队伍的冲锋,狠狠地绞入也速的队列之中,把那些已经战至强弩之末的也速精骑一小簇一小簇地分割开来,然后围而杀之。也速人这边虽然亦已处于明显的劣势,却也没有动用弩箭,这或许是勐塔人在骑兵和勇士之间的一种尊重吧,一种只能用铁和血以及生命来完成的无声的誓约,就像帝国贵族之间的决斗只允许使用最古老的长剑那样。
除了依令策马出列,奔向敌人的突击者,那片黑压压的骑兵全都静默地勒马站在原地,阵形分明,只是在缩小包围圈的时候才整齐地移动起来。数百人的队伍,面对着血肉横飞的战场,没有人呼喝,没有人呐喊,也没有人鼓噪。除了马鼻子里的喷气声和细碎的马蹄声,他们的阵形里一片寂静。这种寂静仿佛拥有一种肃穆威严的力量,让受伤的同伴在返回本阵时,也会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叫喊和呻吟,努力地在马背上停直身体。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看到全骑兵的互相冲锋,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右大营的战力。
很可怕的战力!
看起来,右大营的骑兵素质不下于列都手下的也速精骑,我相信即使是一对一纯以武力较量的骑兵对战,这些玄袍战士也未必会比悍勇到绝对不死不休的也速人差多少。但相比之下,他们的精准围杀却显得更加可怕,没有多余的兵力投入,在单纯的刀骑与刀骑的默契协同中,每每总能以最小的代价来换取也速人最大的伤亡。
我不知道这队也速士兵原来的人数有多少,他们很可能已经经过了长距离的追逐战才最终来到了这片山崖前。列都留给拔都拓的接应队伍,本来说不定还肩负着扫清从格尔特山谷中逃逸出来的脱脱士卒的任务,所以人数和战斗力都不应该太低下。如今就只剩下这样一支残兵,那在他们奔逃的道路上,一定还发生过许多次这样惨烈的战斗。看双方交战的情况,也速人如果不是遇到了伏击,恐怕未必会落到如此惨淡的下场。甚至,说不定塔里忽台早就已经派出了小股队伍假扮溃兵,才将也速人的这支精骑吸引到自己的埋伏圈里,然后再行冲击掩杀。
不用再多看,也能知道这场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如果这支也速骑兵被塔里忽台全歼,我不敢确定他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样的举措。也许他会掉转矛头,以奇兵的姿态直接插入列都和白沙可汗之间的龙虎之斗,但喜欢做黄雀的“勐塔白狐”更可能就地休整,顺便将格尔特山上的拔都拓也当作落入自己罗网的一只螳螂。五千人的彪悍队伍,要在格尔特山上搞一次地毯式的搜索,只要熟悉地形,那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旦也速少年被俘或遇难,小趸和端格的处境就极其危险。
事关几个小家伙的生死存亡,我就不可能再以旁观者的态度去欣赏眼前的战斗了。约略估计了一下双方的形势和各自人马与谷口之间的距离,我决定接应那些也速骑兵进谷。利用狭长的地形、陷阱和磁暴雷,他们也许还有一线逃出生天的希望。
我刚刚直起身,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就已经被始终紧跟在侧的索斯岚一把拉了回去。
“你要干什么,我的将军?想逞英雄,还是多管闲事?这些野蛮人之间的争斗又关你什么事?那些黑衣服的士兵都不简单,能训练出这样士兵的人更不简单。对于这种不需要猜测结局的战斗,多你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去送死还不如把你自己送给我,我保证可以让你觉得很痛快,活着的时候绝不会再去想这些无聊的事。” 索斯岚脸上又露出那种招牌式的冷笑。
他果然很了解我,我还没有行动,他就已经猜到我的意图了。可是他的态度让人愤怒,那家伙就这么阴恻恻地盯着我,还是将军将军的叫着,一点改口的意思都没有。
我甩开他的手,回头看了他一眼:“野蛮人?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你还曾口口声声地质问过我,当年在屠杀生化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有思维有感觉的生命体。我虽然已经不记得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了,可我承认你说的对。如果可以,我愿意为那些行为向你道歉。你既然指责自然人把你们当作实验品,歧视你们的存在,那么现在哪,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们要比下面的那些人高等?”
索斯岚出声想要打断我,可是我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了下去:“不管我以前是否做过什么错事,可我知道现在我要去做的这件事没有错。我有我要争取的东西,也有我要保护的东西,所以我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些什么。可你哪?你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要去干什么吗?你知道自己以后又该去干什么吗?索斯岚,如果你一直把这当作是一场游戏,你就永远都找不到那些所谓的意义,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都还是一样的。”
淡淡的怒气让我的语气有些重,而我在说这些的时候,索斯岚只是微微眯起了眼,一脸漠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指了指崖下的某个地方,对我说:“已经晚了。你不需要再去做什么了,这里的事都结束了。”
我停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山崖下望去。
远处有一片雪尘高扬,一列人马从右大营骑兵的阵形后面接近了战场。
玄袍士兵像分开的波浪一样让向两旁,为那队人马空出了一条可以直达崖脚下的通路。
为首的一匹骏马上是一个轻裘便服的挺拔身影。那个人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容,手里随意地牵着两条马缰,另一条马缰连在他身后紧随着的另一匹白色骏马上,那匹马上挺身端坐着一个满身刺绣珠玉的秀丽歌女,脸上一如既往地蒙着一袭轻纱。这样的人,这样的衣着和神情,都跟眼前肃杀的战场毫不相称,但不论是那些沉稳的右大营骑兵,还是悍不畏死的也速人都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好像谁都知道这个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管他在哪里出现,也不管他将要做什么。
那个人一出现,双方之间的战斗就停止了。
那个青年来到战场中央,兜转马头在血流遍地的雪地上轻轻地踏了几步,态度悠然地说了几句话。他说的是勐塔话,声音不大,语音却很清晰,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减。
在他对面的那些也速人一阵喧嚷,然后渐渐地静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在我认出的那个首领身上。那个粗壮的男人沉默许久,忽然抬起头,仰天长叹一声,将手中的刀猛地扔到了地上。四周的也速人全都愣住了,就连受伤倒地的人都抓着身边的同伴努力站了起来,他们的首领说了句什么,一把一把的染血钢刀终于跌落雪地。
这些受伤流血都不曾呼痛的汉子竟然流下泪来,哭声汇聚起来,渐渐变成了嚎叫声。
数十个人一齐放声发出野狼一般的嘶吼起来,声震天宇,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声响。
那个穿着便服的青年轻轻一挥手,他身后的玄袍骑兵全体竖刀为礼,战场上的气氛越发肃穆沉重起来,只有他还一直轻松悠闲地勒马而立,浑身上下却好像都散发着异于常人的夺目光芒。
自从他一出现,那个人就占据了我的整个视线。
相似的容貌,甚至是相似的气质,我几乎是在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好像再也不能放开,总想在那个人身上找到一丝曾经熟悉的气息。这样的我,就如同一只永远在阴暗的角落里结网而居的蜘蛛,不断自怜自哀地吐出一段段名为记忆的蛛丝,结果却发现那些撞进网里来的猎物,其实就是我自己化身的扑火飞蛾。
彻体的寒意骤然扑至,感觉到身旁的人态度有些异样,我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了?”
索斯岚的目光像刀一样的落在我的身上。
第五十五章:歧路
天际的风燥热而又寒冷。
崖脚下的吼声刚刚飘散,崖顶上,我和索斯岚,已经各自别开头去。
热血和勇力好像都已经随着那声悠长惨痛的吼叫逝去,还活着的那些也速人像是一群丢了魂魄的木偶一样,丢掉了他们的武器,松开了他们的兄弟,一个个跪坐在雪地上,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玄袍骑兵过来用绳索把他们牢牢地捆住,然后串成了一行。
他们的首领自己从马上跳了下来,伸手拉开了胸前的衣襟,从肩膀上褪下袖子,在寒风中露出满是伤疤的精赤上身。看到这番举动,我以为他会做什么,或者用自己的鲜血来洗刷向敌人投降的耻辱,或者走过去对着马背上那个意态悠闲的人低下高昂的头,但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走到了俘虏队伍的最前头,背负起双手,也跪坐到雪地上。
走散的无主战马被驱赶到一起,有一小队骑兵从右大营的战列中分了出来,围随着这群战马首先离开了此时已经安静下来的战场。对勐塔人来说,马,尤其是战马,不仅是最宝贵的财富和资源,也是最亲密的伙伴,所以这些敌方的战马并没有被当作普通的俘获物来对待。对马来说,也许换一个地方,换一批主人,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谈不上幸与不幸。但至少那些马在塔里忽台的营地里会得到休息、草料,甚至是治疗,这些都是人无法得到的,战马的待遇会比他们以前的主人好得多。
跪在地上的那一长列俘虏被拉扯的站了起来,开始蹒跚地向一旁走去。泪,大概已经冻干了,血,也已经冷了。马蹄刨去了地面上蓬松的雪粉,露出下面冰质化的冻土,俘虏的脚步越发艰难。但即使是受了重伤的人也必须在队伍中尽力地移动起来,没有人会给他们包扎伤口,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体力是不是还能支撑长途跋涉的艰辛,俘虏当然不可能有马骑的,他们所有的,只剩下自己的双脚。不断有人倒下,一个人倒下更会拖累着他前后的同伴也踉跄不前,而等待着倒下的人的,将是披头盖脑的鞭打和咒骂,因为从他们抛下武器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已经不再是精锐的战士,而只是奴隶,生命不再属于自己的奴隶,胜利者的奴隶。
目送这支队伍远去的时候,我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身边的人也没有说话,从刚才起索斯岚就有些沉默,也许他以为我被这些投降的士兵触动了心事,正在这里自怜自哀。
其实,我的视线兜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到了那个人身上。
身为胜利者的塔里忽台倒没有什么志得意满的表现,只是很随意地提马回身,慢悠悠地走到护卫围拱着的那匹白色骏马旁,低下头对蒙着轻纱的纤秀美人说了几句什么。塔里忽台的身量很高,并骑坐在马背上的时候,美人的头顶堪堪及到他下巴的高度,说话时很体贴地略微垂首凑近那人耳边的样子,看起来温情脉脉极了,绚烂的衣饰淡淡地映着雪光,真像是一对出来踏青郊游的爱侣。
蒙纱美人轻轻地摇了摇头,勒马欲走,样子有些羞急。塔里忽台有点邪气地笑了起来,一把拽住白马的马缰,继而温柔地挽着美人的腰又凑过去说了几句,然后向身后招了招手。他身后的将领们仿佛完全看不到那些调情的举动一样,全都神色肃穆地趋前听令,很简短的几句话以后,阵形整肃的玄袍骑兵又动了起来。部分士兵围绕着塔里忽台那些人组成了一个防御阵形,另一部分士兵驱马向前,对着半壁山崖拉开了一个扇形的包围圈。在塔里忽台带来的卫队中,有一支十余人的骑兵小队从右翼游离出来,飞速驰向崖脚,几乎是在奔驰中就动作整齐划一地跃下了马背,握着刀箭快步走向隐秘的谷口。
这队士兵的脚步轻巧而谨慎,当先的那几个人一直都在仔细地探查着前头的道路和两侧的岩石,所以他们推进的速度并不快,但却很快就发现了我在谷口留下的几个小玩意。领头的人举起手,整个队伍立刻停了下来,队列中间有两个人开始往前走,在他们前面的同伴都很自觉地侧身相让,等那两个人走到了领头人旁边,蹲下来开始试图拆除陷阱,其他人马上又迅速恢复了先前那种显然攻守兼资的队形。
看到他们的举动,我有点吃惊,伸手到怀里轻轻地关掉了接收器上的警报。
许久没有开口的索斯岚突然说:“他们要搜谷,找一个人。”
我正皱紧眉头观望着那些身手灵活、组织严密的玄袍士兵,听他这么说,不禁侧头看了他一眼:“你能听懂勐塔话?”
索斯岚的眼睛一直盯着崖下的那些人,视线毫不与我交接,令我看不到他的眼神,那张冰冷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脸颊上的肌肉像是用石头雕出来的,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只有微微上翘的嘴角边露出了一种看似很有兴致的诡异浅笑:“这些人都是好手啊,破除机关的手法很专业,搜索进行时队列还能保持互相支援配合的波次,探查、进攻和防守的人都各司其职,看来都经过相当专门的训练。在一个以刀和箭为武器的世界里能看到这样的士兵,还真是叫人惊讶啊,不过这样也更有趣些。怎么样,将军,要不要一起来玩一把?”
毕竟是曾经在战场上让我遭受难得败绩的人,索斯岚对那队士兵的分析很精到,他说的这些也正是令我感到惊讶的原因,不难看出这肯定不是普通的骑兵或是卫队,令我心中对塔里忽台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但身旁这个家伙似乎随口说出的戏言里明显流露出一股浓烈的杀气,又让我立刻警觉起来:“你想干什么?”
索斯岚没有抬头,像一只嗅到了猎物气味的豹子那样舔了舔嘴唇,脸上的笑容涟漪般渐渐扩大,面部表情开始变得生动起来:“地形很有利,岩石很好地阻碍了后方士兵的视线。别告诉我你那些陷阱就只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垃圾,那样我会很失望的,我的将军。让我猜一下,你是用了磁暴雷,还是微型神经毒气弹?哦,为了你那些见鬼的贵族精神和道德规范,还是磁暴雷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除了触击起爆外,也不会没有设定遥控起爆模式。怎么样,联手玩一场猎杀游戏吧,配合得好的话,下面这十五个人一个都逃不了。”
“磁暴雷只能使用一次。”虽然察觉到索斯岚的意图,我的语气倒很平静,“在干掉这个小队之后,你要怎么去面对山谷外数以百计的勐塔骑兵?”
“说实话,我对被人扎成串挂在马屁股后面的那种下场一点都不感兴趣,可如果不主动起爆,我很怀疑你那些粗糙的破烂是否真能起到什么作用。岩缝之间的那条路总共只有二十六七米长,按照这些士兵的效率和速度,不到十分钟就能推进到我们攀爬上来的那条小道。而且刚才我们都没有注意消除足迹,他们又搜索得很仔细,估计很快就会发现这些踪迹。所以,将军,要是不打算干掉他们的话,我们还有三分钟,最多五分钟的时间,可以用来计划一条安全的退路。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别忘记,山谷里还有一个看来似乎对你很重要的俘虏。直接退走的话,你就失去了对这个俘虏的控制权。”索斯岚像是尽职的参谋那样,继续不动声色地分析着。
我能从他眼角细小抖动的皱纹上看出他的专注。眼前侃侃而谈的这个人,此刻就像是一台正在进行高速精密计算的机器,我相信崖脚下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他收在眼底,分秒不差地反应在他的脑海中。那种计算力,大概跟我戴上光脑瞄具时的感觉差不多,只要是眼睛能够看到的东西,一切相关的数据都会即时地跳跃出来,然后被飞速地转化成细致精准的分析和判断。面对这样的索斯岚,我忍不住要去想,如果当初在七连星的那场战斗是由我全权指挥的,最后的胜负究竟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