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桑被酒浇了身子,身子便更冷了,多说两句话上下牙关便忍不住打颤,但饶是如此,在栖衡面前他总是有一股韧劲儿,生怕自己被看扁了,还要死鸭子嘴硬。
栖衡一眼看穿他胡搅蛮缠,走过去角落里拉开炭袋,发现里头就剩一层黑黢黢的炭渣,转眼再看慕桑,意思不言而喻。
慕桑心说自己果然还是很不喜欢这个人,半点不给人留情面,非要把人老底儿都掀干净,以让他难堪为乐。
“好了,我就是忘了去管事那里取炭行了吧,”慕桑狠狠瞪他一眼,“笑话看够了就赶紧滚,别妨碍爷上药。”
慕桑裹着湿淋淋的衣服,伤口火辣辣地疼,被子还一点不暖和,如今还要被栖衡笑话,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栖衡这次没再嘲讽他,又兴许是见他这样凄惨不屑与他计较,随手掏出腰间的药瓶放在他床榻边。
第五十八章 你对他倒是深情
慕桑愣了一下,随即道:“不要你假好心,我有药。”
栖衡:“药是上次我受伤阿越给的,还剩了点,比你那里的药好。”
慕桑一听药是云越给的,心里有点复杂,忍不住酸溜溜道:“你这是在跟我炫耀么?”
栖衡手上一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有隐而不发的怒气,可仔细一看,又像是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委屈。
慕桑悻悻地闭了嘴,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过了,虽然他很不想承认,栖衡平日里是冷漠寡言,但是他对自己和云越总是如兄长那般,任着他们的小性子,默默待他们好。
许是栖衡不喜欢说,以至于有时候,慕桑总会忽略他,甚至于觉得他的好有些理所当然了。
就在他以为栖衡不会说话的时候,栖衡嘴唇微微动了动,“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对他心怀不轨。”
慕桑刚刚积攒起来的愧疚,又被他一句心怀不轨搞得炸毛,“什么心怀不轨?我那是喜欢,堂堂正正的喜欢,你一个杀人如麻的冷木头,你懂什么?!”
却不料兜头就是被布料蒙住了脸,慕桑扒拉下来一看,是栖衡丢过来的干净衣裳。
“我不懂,”栖衡冷笑,“我这样的人配懂吗?”
慕桑顿时哑了火,自己今天是被那一顿鞭子抽傻了吗?怎么接二连三说错话。
他喉结动了动,第一次想抽自己几巴掌,栖衡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跟他提过去,他怎么还这么嘴贱给说出来了。
慕桑张了张口,低声道:“栖衡,我、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
栖衡却看也不看他,转身关上门走了。
“欸……等。”
慕桑看着他离开,又看了看桌案上的药,最后视线停留在自己手里的衣服上。
慕桑微微侧身,解开衣带,小心避开伤口把湿衣服一点点脱下来。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不是东西……
慕桑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争论不休。
白衣服小人说:“你说得太过分了,应该向栖衡道个歉。”
黑衣服的小人却把头一扭,“道什么歉,在栖衡面前,你可不能服软,不然他以后肯定要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白衣服小人又说:“人家好心来给你送药,现在被你气走了,不说点什么说不过去吧?”
黑衣服小人理亏,却又不肯认错,还要梗着脖子说,“我又没有让他来!”
白衣服小人:“哎呀呀,你、你简直,不讲道理!”
慕桑心里跟着附和道:对,我慕桑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两个小人随之消失,慕桑也慢吞吞地换了干净的衣服。
他刚刚换好,门又被推开了。
慕桑一看,原来是栖衡又回来了,原本还盘算着怎么跟他道歉,但没想到这人还会回来,慕桑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栖衡提着一袋煤炭,拿了火炉边的小火钳将炭火夹进去炉子里,又拿火折子引了碎木屑点燃,将炭火烧起来,其间一句话也没同慕桑讲。
慕桑看着他忙碌半天,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应该要说点什么才好。
栖衡点着了炭火,又准备要走,慕桑终于忍不住叫住他,“栖衡。”
栖衡顿了顿,听到他低声说:“刚刚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栖衡拉开了门栓,冷淡道:“你说的是事实。”
“什么事实?我说的都是狗屁!”慕桑道,“我就是、就是一时气话。”
但栖衡这木头就认死理,慕桑觉得话不说清楚,以后这事还得闹心。八壹中文網
可是栖衡显然没有继续听他说话的意思,眼看他马上就要踏出房门,慕桑急中生智,大声喊道:“等等!”
栖衡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不知道慕桑还想作什么妖。
却听慕桑低声道;“你来都来了,能不能给我上上药?”
他怕栖衡觉得他没事找事,又补充道:“你也知道我今天多挨了三十鞭,伤口深着呢,我又够不到......”
栖衡闻言顿了顿,压下眼底不明的神色,回头看他,“你确定?”
慕桑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上个药而已,这个有什么好犹豫的吗?
可直到栖衡坐在床榻边,替他掀开被子,慕桑却下意识打了一下他的手,“你干嘛?”
栖衡:“......”
慕桑对上栖衡深深的目光,认怂了,悻悻地收回手,突然想到自己伤的地方,觉着有点别扭。
原来方才他再三问自己......是这个意思。
可是刚刚让人留下来的是他自己,现在翻脸似乎有点不太好。
“咳,我刚刚是没反应过来,”慕桑心中一横,自己拉开了被子露出伤口,“你、你来吧。”
反正大家都是大老爷们,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慕桑这么想着,便认命地趴在枕头上,任由栖衡给他上药。
屋子里的炭火渐渐烧得热了起来,慕桑这样趴着也不太冷,只是觉得用这个姿势面对栖衡,多少有点奇怪。
栖衡给他打了热水先擦干净伤口上的血,粗糙的布料不可避免地碰到血淋淋的伤口,刺激得伤口猛烈一缩,慕桑疼得差点飚眼泪,“操操操!你他娘的轻点啊!”
栖衡手上放轻了动作,冷声道:“现在知道痛了?”
慕桑总觉得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完,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不住哼哼道:“我总不能让阿越回来挨打吧,他那么小,细皮嫩肉的打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栖衡手上猝不及防失了力道,帕子重重按在伤口上,慕桑这次直接疼得飙泪,“你他妈到底会不会处理伤口啊,不会是存心报复我吧?”
栖衡把染血的帕子扔在盆里,拿上药粉替他撒上,看着他满背伤痕累累,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你对他倒是深情。”
慕桑趴在枕头上咯得脖子有点疼,顺势换了一个方向,刚好对上栖衡的脸,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说道:“等你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就知道了,有时候宁愿是自己痛,也不想让他受半点委屈。”
栖衡握紧了药瓶,没有出声。
伤口被简单处理过,到底是没了那种血液凝成一片的血腥黏重感,慕桑又道:“不过你这风里雨里闯过那么多年,就没有遇见过自己喜欢的?”
栖衡低下头,继续给他挨着伤口上药,声线冷硬道:“没有。”
慕桑呿了一声,觉得他难免有些无趣,不过他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你刚才说,这药是你受伤时阿越给的。”
慕桑讷讷道:“你......最近受过伤?什么时候?”
大概是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太马后炮了,慕桑难得有些心虚。
撒上药,栖衡又拿了一旁的纱布过来给他包扎,“这几日。你不用去当值了,主子那里有我......”
慕桑见他转移话题,便非要问个明白,激动之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
“是不是昭佛寺夜袭那次?”
栖衡垂眸,别开了他的手,“不重要。”
栖衡这么说,便是默认了。
那次云越要拉着他一同玩闹,他自然是巴不得多跟喜欢的人相处,想着山寺宁静能有多大危险?便随着一同去了。
后来他们三人虽然都被引开,但那时他和云越至少也是两个人。
云越身上有毒粉,他身上有飞镖暗器,那些人自然是在他们身上讨不着什么便宜。
后来他们摆脱了那些人,云越便去找了无大师,而他在去寻钟卿的路上遇见了温也,当即便跟温也一同折道回去救钟卿。
那时钟卿重伤昏迷,他们自然万事先以主子为重。
等他们想起来要去找栖衡的时候,后者已经一声不吭地回来了,慕桑见他行为说话并无异状,又觉着栖衡武功比他们高,应付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更是从未想过,他在那时就已经受伤了。
云越是行医之人,自然比慕桑更容易察觉出栖衡的不对。
可他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是因为太过关心主子才没发现栖衡受伤吗?
就算当时没发现,事后那么多相处时间,他竟也浑然不知。
若不是今天栖衡给他送来药顺口提了一句,按照栖衡这闷声不响的性子,他只怕永远也不知道。
说到底,是他平日里一直觉得栖衡什么都能解决,其实是,对栖衡不太上心。
栖衡向来是三人中最能隐忍的,就连现在自己问起他受伤的事,他也能轻描淡写说一句:不重要。
是真的不重要,还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在意他,所以觉得没必要对他说?
慕桑心头泛起一股异样的情绪,说不清是什么,就是觉得,自己以后大可以多关心关心栖衡。
栖衡刚给他包扎好伤口,就听慕桑没头没脑来一句,“痛吗?”
栖衡脑子迭停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慕桑是在问自己。
他看着慕桑,眼中闪过片刻的茫然。
虽然只有一瞬间。不过还是被一直在观察他的慕桑给捕捉到了,什么样的人会在别人关心自己的时候露出茫然的目光呢?
慕桑有点不敢想,后知后觉,心头竟蔓延出一丝......心疼。
他再看去时,栖衡眼底的茫然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那般冷峻淡漠的眸子。
“习惯了。”
慕桑一旦发现一直以来强大隐忍的栖衡也是个需要被人关心的小可怜,便不可抑止地想。
是习惯了疼痛,还是习惯了没人关心?
又或许,两者皆有吧。
慕桑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你今日也挨了鞭子,上过药了吗?”
“嗯。”
慕桑狐疑地看着他,伸手在栖衡后腰拍了一下,后者倒吸一口凉气。
慕桑心道果然如此,想到栖衡这么不爱惜自己,便有些生气,“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都这样了还跟我装呢?”
他拍了拍栖衡的肩,“转过去,我给你上药。”
第五十九章 意气风发少年郎
“不必。”
栖衡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慕桑忍不住伸手拽了他一把,“你给我待在这儿,不许走。”
栖衡身子一顿,但也奇异地没有再动。
慕桑语气强硬道:“给我转过去,脱衣服。”
栖衡:“......”
慕桑说完,才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语气颇有股逼良为娼的霸道流氓劲儿。
不过栖衡倒也没再说什么,缓缓背过身去,解下衣裳,露出满是伤痕的后背。
“欸,你动作轻点啊!”
他知道栖衡是个不爱惜自己的,也猜到他的伤定是没好好处理,可是他没想到,栖衡挨过一顿鞭子,竟也只是回去换了一身衣服,新换上干净衣服又被血浸透。
由于长时间跟衣物贴身,又是在冬天,伤口的血早已经和衣料粘在一处,可栖衡却一点不在意,就这么生硬地把衣服往下扒,衣服扯开凝结的血块,顿时后背又渗出血来,看得慕桑惊心,可栖衡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慕桑和云越在钟卿身边做近卫,主要都是帮主子打探消息,钟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需要他们真正动手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可栖衡不同,他曾是大内里顶尖的高手,私底下帮皇帝处理过许多腌臜事儿,手上染过的鲜血不计其数。
后背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痕,还有那道从肩胛骨贯穿到后腰的疤,难以想象栖衡以前过的都是怎样的生活。
慕桑看着他的后背,有些怔愣。
栖衡晾着后背,听后面半天没动静,也觉着有点冷,忍不住转过头看他。
却被慕桑推了推肩膀,“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都不知道疼么?”
“我动不了,你再去打盆干净的热水来,我帮你擦擦。”
慕桑对待伤员颐指气使,一点儿也不体贴。
可栖衡只是垂下眸子,又敛了敛衣裳,任劳任怨起身去打水了。
慕桑看他今天这么听话,还有点不适应,可他若是面对着栖衡,就会发现这人一贯冷硬的表情有了微微松动,嘴角有些抑制不住要挑起,又被不着痕迹地压了下去。
京中虽严寒,但天子脚下,百姓生活过得还算富足,百姓家中屯着炭火倒也能过下去,再往北去,却是另一番景象。
“启禀皇上,今年霜冻九天,听闻北方济州、幽州等地百姓皆受灾严重,田地被寒霜覆盖,庄稼都冻坏了,不少房屋亦因大雪垮塌,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加,北方情势堪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