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晤,问兄安好。
吾已于十一月初二到达江南,于念心居入住,居所和宜,饱食暖衣。
江南风物尤胜,人杰地灵,于世无争,乃平生所望之心居。
然鄙薄之躯,逢贵人如此大恩,倍加惶然。
扈随言,恩公与兄长乃莫逆之交,妹平生未闻,异乡遥遥,还望兄长代为答谢,俟诸来日,妹定当牛做马,以报答恩公。
此行凶险,京中波诡,恐祸及兄长恩公,吾愧怍难当,还望二位万事小心,以保全自身为重。
令宜亲笔。
温也将手中的信纸反反复复读了个遍,泪水将信纸上的墨迹晕开,他又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纸,生怕字迹看不见了。
钟卿见他如此失控,轻轻别过他的脸,替他拭泪,“现在安心了吧。”
温也觉得在钟卿面前这么轻易哭出来有些丢人,可是看到妹妹信上报平安,述说了自己在江南的情况,还因为怕连累他和钟卿而担忧,又想到钟卿为他做的这些,心中百感交集,最后都汇聚成了欣喜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他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又忍不住想笑。
他觉得自己又哭又笑的模样定是很难看,但是钟卿只是轻轻把他揽进怀里,“好了,不哭了,你若想跟妹妹回信,也可以写信让她安心。”
温也不住点头,声音里染上哭腔,“景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和我妹妹……”
钟卿拍拍他的背,“谢我做什么,你妹妹便是我妹妹,我们是一家人,何必言谢。”
温也心中暖意倍增,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
他只觉得,钟卿为了他,努力让自己最重视的家人得到了妥善安置,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这便是钟卿对他的这份情谊,让他得到的从未有过的心安。
“等事情都解决了,我陪你一起去江南看你妹妹好不好?”
温也红着眼看他,嘴唇微微颤抖,“真、真的吗?”
钟卿一笑,“自然。”
“你若是想在江南定居,咱就在江南买一处宅子,就住在妹妹隔壁,以后你们可以日日相见,若是想游历山川,我也可以陪你四处去看。”
温也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钟卿连他们的以后都想好了,这大抵是温也这辈子最渴望早日逃离朝堂纷争的时候。
温也紧紧环住了钟卿的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来传达他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他的声音含着沙哑,眼泪晕开在钟卿的胸膛的衣领上,一遍遍呼唤着他,像是在呼唤世间的温柔美好。
“景迁、景迁……”
钟卿极有耐心,抱着他一声声回应,每一声都不曾落下,“我在……”
只要他的阿也呼唤他,他便一直在。
宣王大抵是以为自己能一直瞒天过海,便有些掉以轻心。
于是当某天温也上街,“偶然”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便一路飞奔回来,红着眼问宣王北荒的事。
宣王眼见糊弄不过去了,这个才不得不摆出一副悲伤沉痛的表情,“随行的大夫说,你妹妹染的是时疫,北荒路上药物稀缺,无法医治……”
温也样貌清隽,即使哭起来,也是让人心疼的模样。
宣王有些触动,但也不忘把自己先摘出去,“本王之前没告诉你,是为了怕你悲伤过度,承受不住。”
温也心中直泛恶心,眼里却渐渐溢出泪水,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不、不可能……我妹妹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染上时疫!”
他忍不住对宣王嘶吼,也是带着对他虚伪自私的控诉。
宣王高高在上惯了,哪里能容得了他这般放肆,刚要发作,转念一想了无大师的话,又怕自己招致温也怨恨,星象紫气衰微,甚至还有可能反噬到他头上。
宣王想了想,有些后怕,便忍下这一时之气。
可温也说了才不过两句,当即便伤心得晕过去了。
现在宣王可是把他当府里的贵人供着,哪儿能让他出事,赶紧让人把温也扶到榻上,又让府医来为温也看诊。
得知温也只是伤心过度,气急攻心而晕厥,这才松了口气。
当即又赏赐了温也许多名贵玉器,让管家去库房中拿上珍贵的药材为温也调理身子。
夏绮瑶自打得知温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暗中不知道咒骂了多少次那派杀手的幕后之人。
又见近日宣王不知为何对温也多番眷顾,心头便更是恨得牙痒痒。
一个钟卿已经让她失了宣王的宠爱,父亲为了放她出来,又送来一个阮七,连日来总爱去他房中,已经够让夏绮瑶怄火了。
若是现在温也也受宠,只怕日后她在这王府中便再难以立足了。
第五十七章 我舍不得死
若不是那人一直让她再等等,夏绮瑶真恨不得把温也折磨到死才好。
只是如今钟卿已经快不行了,此时不动手,又更待何时?
夏绮瑶绞紧了帕子,眼中闪过一抹狠意,比起连身份都不愿透露的“盟友”,她更愿意选择相信自己,她已经不想再等了。
温也服用了云越走之前给的药,教人看起来虚弱异常,御医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反倒是亲眼看到温也醒来后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不少人确信,温令宜确实是死在半途上了。
按理说温令宜乃是罪臣之女,她若死了,温也为了避嫌也不能在家中为她烧纸钱,奈何夏绮瑶等人还在暗中看着,温也就是做做样子,也要给妹妹点两把香。
郭宥来的时候,温也的确有些意外,毕竟经过接风宴上一事,他合该是最恨温家和宣王才是,如今却为了令宜来王府探望他,多少让温也心中触动。
温也不敢着缟素,只能尽量穿得素净一些,他走过去好意提醒他,“郭公子,你不用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与令宜相识一场,有缘无分,我本以为她在北荒至少还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可谁知......”郭宥掩面,几乎泣不成声了,“我只是想来看看她。”
温也看他这般悲痛,心中不忍,但想了想,到底是没有把温令宜还活着的事情说出来。
倒不是不信任郭宥,只是现在朝堂之上情势并不明朗,多一个人知道,他们就会多一份危险。
温也压下心中的愧疚,上前递了几根香给郭宥,轻声道:“令宜在泉下有知,也定是不忍看你如此的。”
郭宥接过香,看着令宜那个朴素的牌位,心知这也是温也能给妹妹留下的最大的体面了。
他认真地拜了拜,插上香,声泪俱下,“令宜,你我于危困中相识,世道险恶,你一个小小女子,已是不易,我若当初有能力救下你,也许就不会……”
温也不曾想郭宥对自己妹妹竟能做到这个地步,眼眶也禁不住红了,妹妹若是能留在京中,郭宥此人当是良配。
郭宥擦了擦泪起身,看着温也憔悴的面庞,哑声道:“尔玉兄切莫因悲痛伤身。”
郭宥没有唤他温庶妃,他年正二十,与钟卿同岁,按理说也不应当唤温也兄长,他这么唤,是打心里把温令宜当成了自己未过门的妻。
温也行了拜礼,“少舒,温也担不起你一句兄长。”
郭宥扶住他,不让他拜,他拿出怀中的玉佩,是上次温也送还回去的那一枚,如今又被他放在了供桌台上。
温也道:“这……使不得!”
郭宥涩然一笑,“我的心早已随令宜去了,原想等大仇得报便去北荒寻她,可如今……”
他看了一眼牌位,转头对温也道:“兄长,少舒虽无用,但若是往后有难处,也可拿此玉佩来寻我,少舒定当竭力帮扶。”
温也心头一怔,忍着眼中泪意,拱手同郭宥郑重一拜。
送走郭宥的时候,温也心中并不好过。
他是这些日子唯一一个主动来给温令宜上香的,还愿意冒着风险帮自己,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生生看着他难受。
钟卿从屏风后走出来,看了眼郭宥离去的方向,“都说郭家是忠义之辈,不曾想对待感情亦是如此忠贞。”
温也心中难受,“这玉佩……”
钟卿就着袖子替他擦眼泪,“先收着吧,正所谓好事多磨,他能受得住打击,往后若是有缘,定能和令宜重聚。”
温也点点头,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带他到后殿歇息,眼中无不浮现担忧之色,“我现在倒是更担心你这身子,云越已经去了这么久,留的药方也不知还能撑几时。”
“当初真当换旁人去,留云越在身边,我也放心许多。”
“非也,”钟卿道,“云涯子所居之处诡秘莫测,且十分凶险,非其传人不得轻易出入,且这位前辈性子古怪,只有对自己的亲孙子才有好脸色看,此行非他不可啊。”
温也闻言,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钟卿面色愈发苍白,却对他安抚一笑,“我没事的,咳咳,我说过,还要陪你去看雪,还要陪你去江南看你妹妹……”
温也眼睛发酸,“你跟我说实话,你这样真的没事吗?”
这些日子他是眼睁睁看着钟卿的身子是如何每日消瘦下去的,若不是那日在昭佛寺为了救他,诱发了体内的毒性,他现在本该比以前要好上许多才是。
可钟卿却一直告诉他,动用内力有所损损耗是正常的。
温也不便找外人来看,也只能私下问问钟卿从钟家带回来的府医,府医也叫他稍安勿躁,钟卿的身子并不算太坏。
倒教他觉得自己疑心太重。
钟卿淡笑道:“我真的没事,我何时骗过你。”
“可是......”温也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暖带给他。
“阿也,”钟卿轻抚他的脸庞,似是坚定地承诺道,“就是为了你,咳咳咳……”
温也赶紧替他顺顺气,钟卿攥住他的手,坚持把话说完,“就是为了你,我也舍不得死。”
温也趴在钟卿的膝上,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喃喃道:“景迁,快点好起来。”
钟卿眼前隐隐有些发黑,他极力咽下喉间涌上的血腥气,抚摸着温也的后脑勺,浅浅一笑,“好,我答应你。”
*
京中连日大雪纷飞,积雪把大大小小的道都堵上了,家家户户遮上了厚厚的帘幕,烧上炭火,抵御严寒。
慕桑趴在床榻上,皱着眉,轻轻掀开自己的伤口处,冰冷的衣料剐蹭着血糊糊的伤口,看起来惨不忍睹,慕桑更是疼得呲牙咧嘴。
王府生活虽是富庶,但主仆有别,主子房里不仅有地龙,还烧着上好的银丝炭。
下人房里的炭品质便要次等些,份例也是逐级减少。
慕桑作为钟卿的贴身侍从,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不说,虽用不了上好的炭火,平日里也是不愁份例的。
但今年入冬得早,炭火需求要大些,除了王府里几位主子,各房下人都分得紧巴巴的。
慕桑和栖衡一下山,忙完手头上的事,便自己去领了罚,按说十五鞭也不是什么大事,栖衡挨了还能正常行走,可慕桑是打心眼里舍不得云越受苦,便自觉替他先挨了三十鞭。
钟卿手下的人从来赏罚分明,该罚的时候,惩戒处的弟兄可不管你是谁,照样一鞭子呼呼落到实处,半点不手软。81Zw.m
这一顿四十五鞭下来,慕桑几乎是走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惩戒处的弟兄打完人,还好心给他塞了伤药,饶是慕桑再心疼伤,也挑不出人家半点错处。
好容易爬回房,慕桑却发现前两日领的炭火烧完了,他心思玲珑,向来对别人处处周到,对自己却是应付得马马虎虎。
房中冷冷清清,连被窝都是冰冷的,慕桑为了处理伤口,大半个屁股墩子都晾在外面,又冷又刺痛,关键他自己又不好上药。
想想自己这凄惨处境,心中叹了一口气,又觉得能为云越挨顿鞭子,倒也算值当。
索性也不管伤口,顺手捞过床头的酒壶,先来口解解馋再说。
酒壶刚刚倾倒下来,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慕桑因为地位比旁的侍卫高,寻常人可不会一声不吭打开他的门,几乎是下意识,慕桑手一翻,手中多了一支镖,就要向门口袭去。
外面风雪正盛,天色晦暗不明,伞下人逆着光,慕桑眯了眯眼,看清来人之后便愣住了。
“你来干什么,操!”慕桑一时没注意,手上酒壶还保持着倾倒的姿势,酒液便顺着慕桑的下颌流到了衣襟里,顿时冷了个透心凉。
栖衡收了伞,冷眼看着这人把自己高的那么狼狈,面上闪过一抹无奈,说出的话却一如往常刻薄,“来看你死透了没有。”
慕桑连忙把腰带解开,想换身衣裳,但随即又想到栖衡在房内,手上又慢了下来。
门还大开着,风雪碴子哗啦扫进来,吹得慕桑半个屁股墩都要结冰了,他又怕栖衡看到自己的伤笑话自己,也不顾自己还没上药,赶紧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住。
栖衡关上门,看到他手忙脚乱片刻不消停,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意。
慕桑气得牙痒痒,果然,这畜生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爷好着呢,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用不着你操心。”
栖衡关上门,察觉房里不同寻常的寒意,偏头看向了一旁的炭炉,一层炭灰冰冷死寂,一看便是晾了许久。
栖衡道:“能跑能跳,连炭火都加不了?”
“谁说我加不了,那、那是因为小爷我火气旺,不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