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看在眼里,心里便跟明镜儿似的。这些人的神色,又一次佐证了老六的话,雇他们前来的人,没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
他向卫官道:“劳烦将军,将众人押回刑部去。”
而后,赵煜又道:“这位是太子殿下,劳烦将军,送殿下回东宫吧。”
说着,他像是觉得自己身上沾染的毒液气味太难闻了,两下解开外衣脱下,反手扔回马车上。
夜风微寒,刚才与人动手出了薄汗,风一凛觉出一丝凉意。
“阿煜……”沈澈赶着这当口,特别没有太子庄仪的凑上来,全不顾四周有人,“孤不回东宫,先跟你回刑部把事情做个交代。”
“阿煜”这个称呼,白天被他浑水摸鱼喊过一次,这会儿叫得越发如鱼得水了。
也就在这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子和赵煜身上,两名伤得不重的杀手,对了个眼神——要逃只能趁现在!
行刺当朝二品高官,一旦进了刑部,哪里还有命在?
其中一人突然暴起。
他肩膀一扭,只听“嘎”一声轻响,几乎同时,手臂以一个正常人难以做到的扭曲角度,脱出金吾卫的控制。
下一刻,他肩膀轻抖,那条看着像是已经关节错位的手臂,便又恢复了原样。
这人会缩骨。
金吾卫的低阶官兵何曾见过这般江湖伎俩,一时间讷在原地。
也就这愣神分心的片刻,另一名杀手突然暴起。
与同伴不同,他是靠蛮力挣脱控制的。
眼看变故突生,沈澈将不知何时已经脱下的氅衣,顺理成章的披在赵煜身上,又顺势将人一拉,掩在自己身后。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好像不知在何时,做过很多次似的。
第41章 挽留
沈澈不经意的动作,在赵煜心头轻触起一片涟漪。
他越发看不懂他,前世今生都如此。
他从沈澈身后跨出半步,目光越过那人平直的肩头,看挣脱挟制的两名杀手,那二人身上都挂了彩,以逃脱为目的,就只配合着,声东击西想闯出金吾卫的包围。
卫官高喝一声:“结阵,拿下!”
可不等兵士们结好阵,赵煜就飘身绕过沈澈,冲了出去。
他随手抽出一名兵士的腰刀,同时,左手飞出两枚铜钱。
暗器,正打在那莽汉的膝窝上,瞬间他就半跪下去。几名兵士借机上前,钢刀架在他脖子上。
眨眼的功夫制住一人,赵煜又向另一人飘身而去。
其实,赵煜此时火气已经灭了不少,也并非是要逞能耍帅,而是他看中这人身怀异能,觉得难得。
不忍看他与金吾卫拼命,下手也不禁轻了几分,刚才拿对手泄愤的戾气半分不剩。
反倒对方,大有鱼死网破之势,只攻不守,招招向要害。
这心思再容易理解不过了。
炎华刑律,行刺朝廷命官,伤及人命的,诛灭六族;未伤人命的,诛三族。
赵煜与他拆招错身的瞬间,轻声道:“不知者不论罪。”
那人一听,明显犹疑了,赵煜就借着这当口,刀背反转过来敲在他手背上。
兵刃顷刻脱了手。
经历了杀手突然挣脱束缚的变故,金吾卫们打起十二分注意押解。
一路上,赵煜一句话都没再说。
沈澈也就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侧。
待到声势浩大的众人进刑部大门,琐碎事情安排妥当,赵煜才向不明所以又惊掉了下巴的衡辛吩咐一句:更衣,半个时辰之后,内衙问讯。
衡辛一边应着,一边偷眼看沈澈,他怎么都觉得自己东家和太子殿下之间像是有什么别扭。
吵架啦?
太子殿下,怎么一副理亏的模样呢?
衡辛心里咆哮:你怎么欺负我们东家了!
不过这心思,也就仅限于腹诽,他尚且不敢直言相问。
再一看自己主子的脸色,看似平淡没表情,气压却低得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憋得慌。他又释然了。
嗯……
东家可以啊,敢跟太子殿下吵架,这小脸子甩得不咸不淡的模样,让人看着就觉得……颇有些恃宠生娇的意味。
难怪近来听到些流言,说太子沈澈,对刑部尚书赵煜“过分”青眼了。
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但,无论如何,赵煜不吃亏,他就开心。
一旁的太子殿下,不知道自己被衡辛在心里碎碎念,终于开口道:“衣裳等一会儿再换,孤有话跟你说!”
说罢,他不管衡辛还在一旁,更不管赵煜同不同意,一把擒住他手腕,拉着他便往旁边没人的厢房里走,走了两步停下来向衡辛道:“看好了门,别让人进来。”
衡辛突然又生出一股错觉——太子殿下强抢民女。
不对,是民男。
他衡辛就是卖主求荣,吃里扒外,向恶势力低头的小人。
“遵命,殿下。”
赵煜:“……”
在被自己东家剜了一眼之后,衡辛甩甩脑袋,把这些不靠谱的想法甩开,扒拉着脑袋收敛心思——今晚上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殿下八成是有要事交代。
终于是老老实实,在院里站得不远不近,当起了门神。
再说赵煜,他被沈澈拉着。对方握他手腕的力道颇大,还虚扣着他的脉门,生怕他挣脱似的。
赵煜这人吧,有时候脾气上来,反倒不会去硬碰硬——你不想让我挣开,我便不挣。只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任沈澈拉着进屋,关上房门,才松开他。
屋里很静,静得尴尬,教人片刻都不愿多留。
“你……别生气……”沈澈开腔儿。
赵煜讷住,他没想到。
只以为沈澈要找理由解释一番,谁知他一开口,直接来这么一句。
条件反射似的,赵煜答:“我没生气。”
话刚出口,又回过味儿来,这模样不就是赌着气又死不认账嘛。
他“啧”了一声,闭口不言。
转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仗着太子殿下眼盲,也不顾仪态,二郎腿一架,两条胳膊往椅背上随意一搭,大爷一样。
微仰起头,看着沈澈——无招胜有招,不变应万变。
其实自从沈澈下意识把他掩在身后,赵煜心里的怒火就被熄灭了一半。
在突发状况下的应激反应不会有假。
除非,这人天生就是好戏子,把人生都当作戏本对待,把对他的在意时时刻刻刻进骨子里,直到连他本人都不再分得清,感情的真假。
与沈澈接触至今。
赵煜更愿意相信的,是对方已经忘了前尘往事。
他对自己,真如他所言,一眼就觉得特别。
也许这一眼,是他在上辈子,欠的债,才念念不忘。
赵煜还愿意相信的,是沈澈曾对自己说的那些过往,都是前世的纠葛刻入他灵魂里的执念,与阴谋算计,没什么相干。
希望这辈子,两个人都干干净净,敬而远之,各自安好。
再说沈澈,听赵煜拒不承认,非常识相的没跟他掰扯。
就只站在屋子正中,面对赵煜,不言语,好像在感受对方的气场。
片刻,太子殿下才轻声叹息着,走到赵煜身边坐下:“阿煜……孤……我不是存心瞒着你,更没有半分让你涉险的心思,只不过……”说着,他顿住了,眉头微蹙起来,好像还是在犹豫,要怎么向赵煜交代。
等了约么半刻钟的功夫,赵煜的耐性终于飞了,忍无可忍——对方好像入定似的,坐在自己旁边,要不是两个鼻孔还出气,真以为他就此坐化了。
于是,赵大人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执掌刑部,自然不用事事向下官交代,下官先去办差,再来听殿下教诲。”
说罢,起身便走。
手,却又被太子殿下拉住了:“别走,”说着,他握紧了赵煜的指尖,“事态烦乱,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才是。”
这次,没了刚才的急切。
沈澈的手上,全是因眼睛不便,弄出来的细小伤疤。
这会儿,他的指尖微凉,紧抓着赵煜,好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拉住大人,求他听自己解释。
全是挽留,有点儿可怜。
想他这辈子身为太子,只怕除了父亲母亲,不曾对谁露出这般神色。
赵煜多少又心软动容了,重重叹一口气,柔缓些声调:“下官即便生气,也是下官自己的心思有死结,和殿下没什么相干,”说着,他用另一只手搭住沈澈手掌,相对缓和的挣脱开他的束缚,“打铁需趁热,下官只想为翟瑞伸冤,旁的事情,是殿下的筹谋,不必向下官说。”
沈澈跟着他起身:“那你真的没生气?”
赵煜看他年轻又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庞上挂满了关切和诚恳。
他的关注点只是自己是否生气了吗……
咳。
赵煜先摇了摇头,随后又想起他看不见,道:“没有。”
说罢转身出门,去更衣夜审了。
沈澈站在原地片刻,听着赵煜的步伐逐渐远去,嘴角才勾了勾,泛起一丝笑意——一开始分明就是生气了,拿一众杀手出气,还死不承认。
这人脾气不算小,可心又软。是只强硬不过片刻的纸老虎。
从前第一眼见,便对他莫名在意,如今相处下来……
他,真有意思。
至于事由背后的真相,沈澈自己也尚不明了,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向赵煜解释。
更何况,他如今揭开冰山一角,便牵涉大皇兄,若是探究得更深,还不知要牵扯出多少险恶。
赵煜他……最好都不知道,才是安全的。
又一转念,事到如今,还可能吗?
沈澈捏了捏眉心,起身也往内衙大堂去了。
闹了一通,一众杀手悉数被捕,一个不漏。他们当然也已经认清了现状。
十余人在堂下,如同霜打的茄子。
伤筋动骨瞎了眼的,被简单医治过,索性躺在地上。
赵煜不计较这些,指着其中一人道:“老六,你是负责接活的?”
这老六用下三滥的手段暗算赵煜,被打瞎眼睛,又封了胸前穴道,这会儿只用另一只好眼睛瞟一眼赵煜,气儿不怎么顺的道:“大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
赵煜道:“刚才本官已经说过,不知者不论罪,现在是内衙升堂,本官可以与你签下免罪的文书,只要你据实相告。”
老六冷笑道:“你想让我们招认,自然什么条件优厚便拿出什么,什么好听就说什么。”
他话茬子虽然冷硬,其背后的意图,多少希望赵煜自证事后不会反悔。
赵大人深谙人心,一听便明白。
“本官方才进来时,便看过你们几人的手,其中好几位,皮肤粗粝,该是靠体力吃饭的劳苦人,能让劳苦人接这种杀人的活计,本官愿意相信,你们是为生计所迫,更何况,本官的初衷也不在你们几人,否则,单凭夜袭朝廷命官一条,还需要与你们费口舌吗?”说着,他吸一口气,沉吟片刻,“若是你们有人能通过考试,本官便举荐你们编入避役司。从前做过什么,再不深究。”
这话说完,堂下好几名杀手眼睛一亮。
所谓“避役”正是变色龙。
避役司是炎华官属的特别组织,归周重直管。里面收拢的是些身怀异能,却犯了罪过的人。
入避役司,便如变色龙,摇身一变,融入新的环境,与前尘往事做诀别。
这时有好几人纷纷劝说老六。
“你就把知道的告诉大人……”
“咱们可以先签属了文书,再把事情告诉他。”
“他不像出尔反尔的人。”
老六一摆手,皱眉道:“签了文书有何用,他若事后一把火把书函烧了,又当如何?”
赵煜坐在堂上,笑道:“对方连本官是朝廷命官都不告诉你,明摆着是怕你们知道真相,不敢接活儿,忽悠你们来送死的,她给了你金山银山做安家费,让你为她守口如瓶?”
老六正色,义正严词道:“这是原则,我等虽不是正经江湖人,却也不能背信弃义!”
呵……
油盐不进。
赵煜哭笑不得,觉得这事情太过讽刺。
劳苦人,命都要没了,却还跟视他们命如草芥的主顾讲信义。
这种做法不知该叫做守信还是执拗。
可眼下,老六这样的表现,还真的一时把赵煜难住了。
即便他的同伴纷纷劝他,他依旧闭口不言。
正这时候,太子沈澈冷着脸自外面进来。
他的氅衣给了赵煜,就只穿着长袍,宽挺的腰带束在腰间,人显得挺拔清瘦,更甚看上去是有些消瘦的。
他披星戴月的进屋,二话不说,走到老六背后,一手按住他额头,另一手抽出腰间短刀,倏然就抹在老六脖颈上。
动作干净狠戾。
半分犹豫都没有。
接着,他把短刀随手往身后一扔,手掌紧紧按压住老六颈间的伤口。
老六本就受伤不轻,被沈澈禁锢着额头,后脑几乎枕在太子殿下肩上,脖子上的疼痛瞬间充斥入脑,可太子殿下的手像有千斤重,让他半分动弹不得。
他只得伸双手狠命扣住沈澈按在他脖子上的手。
那只还没瞎掉的眼睛里,流出一滴泪来。
赵煜看得瞠目结舌。
他万没想到,沈澈刚待自己温顺得猫儿一样,这会儿出手就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