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场从来都讲求以最小的付出博取最大的利益,炎华嫁到外邦一名女子,便能减少流血厮杀,换来社稷安宁,这买卖再合适不过了。
理是这么个理,赵煜却就是觉得利益交换式的和亲,不值得标榜。
他自嘲,从来都做不到所谓的顾全大局,不是从政的料,难怪上辈子惨死。
今日沈澈说出他的心声,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赵煜忍不住将目光顿在太子殿下脸上,见他神色郑重,并非是为了讨好、安慰廉王妃的。
若是他日,殿下登位……
“赵大人。”
太子殿下突如其来呼唤,惊得赵煜一激灵,他忙收了心思,觉得自己目不转睛的盯着殿下看,有些失礼,敛下眸子,躬身听吩咐——刚才那副模样,亏得太子殿下看不见,王妃更没心思分到自己身上。
“事涉邦交,还是公事公办吧。”沈澈沉声道。
于是连夜,昏睡不醒的常襄郡君被移送至刑部内衙的厢房软禁起来,第二日一早,太子沈澈的折子就递到了亲爹的御书案前——常襄郡君杀害廉王郡主,为掩盖旧事又雇凶杀害刑部尚书赵煜未遂,请旨准许三法司会审。
事情一夜之间闹大了。
新案旧事,都被迫要摆上桌面。
人证、物证聚在,即便郡君尚且昏沉,对她的居所的搜查也是顺理成章。
沈澈,等得便是这一日。
依照阿末的情报,郡君的屋内有一间暗格,锁很是奇特,阿末两次潜进去,都没打开。
这回好了,可以明目张胆的开。
沈澈和赵煜在一旁等着,半晌了,工匠一直扣扣索索,没什么成效。
沈澈道:“这锁有何特别之处,竟然这般难开?”
工匠放下手头的活儿答话:“回殿下,这锁芯暗藏九道卡扣,每解开一道扣子,锁芯便会按照一个特定的规律转动,但这规律特殊,好像不是出自咱们炎华工匠之手,想要解开……只怕还要费些时候。”
沈澈叹一口气,道:“罢了,直接把门轴卸掉吧,锁就挂在门上,交予刑部收证。”
真的明目张胆了。
那工匠听了,脸上也轻松起来,显然,对他而言,拆门,比开锁轻松百倍。
片刻功夫,一扇铜铸的一尺来高的小门,连带着门框,被卸了下来。
也亏得当初郡君没铸造个一体的铜箱子嵌进墙里,否则,除了砸锁,还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
“里面是什么?”
沈澈难得显出急切来。
“是……信件。”赵煜答道。
“旁人退下吧,”沈澈吩咐道,“阿煜,你来念给孤听。”
赵煜很少见到沈澈这般,心道,他到底是想寻什么重要的证据,竟这般急切。
待到屋内只剩下二人,赵煜展开信函。
信件一直被精心的收纳,也已经有年头了。
纸张的边缘泛上极淡的黄色。
赵煜小心展开,却见信上只有两句话,笔力刚劲,该是个男人的手书,而且信纸上还有已经干涸的泪痕,洇花的个把字。
赵煜看着,皱了眉,他翻查卷宗时见过这字迹,是廉王的手书。
他又抬眼看沈澈,见对方满脸写得都是:写了什么,你倒是念啊。
赵大人清了清嗓子,异常郑重的沉声道:“春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是句婉拒情意的诗。
“什么!”沈澈显然没想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费尽心思在灯火阑珊处寻来的是这么个玩意。非常到位的给出了一个吃苍蝇的表情。
赵煜看在眼里,只想哈哈大笑,但若是真笑出来,确实不太合适,只得在一旁憋着,心里却莫名有点解恨。
让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乌龙一场空。
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改自皎然的《答李季兰》。
第45章 真相
赵煜不知道沈澈到底要查什么。
但大概也能猜到,怕是与邦交社稷相关。
可如今查来查去,搂草打兔子,惊得常襄郡君为了掩盖旧事,□□。万没想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证据,与江山社稷没有半点关系,倒好像牵扯出一桩姐夫婉拒小姨子的破事儿——被郡君当宝一样收在暗格里的,并非是牵扯利益的密信,而是被痴心人婉拒的绝情书。
行吧。
就这,还当宝似的留着呢。
“殿下,”赵煜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音调听上去半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都没有,中肯极了,“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到底想找什么线索,又想查谁,还是不能据实相告吗?”
沈澈正自气苦,心思根本就没在,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查我小妈。”
……
你小妈多了去了,是哪个?
但起码方向有了,若是有心详查,也用不得多久就能知道沈澈的目标是谁。
难怪,他从前一直不说,暗查皇妃,无论皇上是否知情,都不会是小事。
更甚,郡君一个皇亲,能搭上江湖杀手,是谁在中间搭桥牵线的?
细想,全是深意。
一晃两日过,郡君神志清醒了。据沈澈请来的医师诊断,她发疯是心智魂魄损伤的毛病,或与年幼的经历有关。是不能过于劳累或激动的,否则便容易状态失常,在惊、怒、喜、悲几个情绪中走极端。
于是,三司会审异常的小心,府医、太医来了好几位。
可出乎预料,郡君的状态平静,独在知道自己激怒之下失手重伤了阿彩,显出些悲意,其余时候,她面对阿末和老六的指证,还有淬毒的凶刀都格外平静。
她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等了很久了。
案件的始末水落石出,还原出一个与家国政事无关,却让人唏嘘叹惋的故事。
事件的起因,确实是郡君对姐夫廉王的情意。
她是庶女,自幼就总见到母亲在夫家受打挨骂,就连府里的下人,对她也没什么敬意。
母亲对她说,这世上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这句话在她心底埋下,随着年纪渐长,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妖树。
改变,发生在她随姐姐入廉王府后。
蒙不懂事的小姑娘见姐夫与姐姐举案齐眉,那个男人对她也宽和有礼。
从来,没有哪个年长的男性,对她这样温和过。
情意,在她的心底埋下,与母亲种下的那棵魔树抗衡。
第一次,她对母亲的说法产生质疑,默默希望,要是有个男人像姐夫一样待她,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最好,那个人,就是姐夫。
就这样,一晃多年过去,几岁的丫头已经十八/九,就连廉王同王妃的女儿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好年纪。
廉王待王妃依旧恩爱,一心想给妻妹觅个品貌双全的好夫君。
可终归,郡君不是这样想的,在廉王多次为她张罗选夫君后,她再也忍不住,告诉姐夫,她愿意嫁给他,做个侧室也心满意足。
窗纸捅破,廉王大惊失色。一封书信,把姑娘的绵绵情意抽刀断水。
恰逢常襄郡君伤心,她偶然听闻,皇上有意封自己的小外甥女做公主,远嫁外邦。
思来想去,她巴不得喆懿郡主能够远嫁——
姐姐唯一的女儿从此与她山高水远,后会无期,那么作为妹妹的自己,就成了王妃在府里唯一的亲人。
姐姐伤怀之际,她再去求姐夫,即便不做侧室,就算终身不嫁,也能作为王妃的妹妹,继续陪伴在侧,缓解她嫁女的伤怀。
只要能留在廉王府,日日见到姐夫,怎样都行。
打定了这个主意,她便想找喆懿郡主探探口风,这才发现小丫头近来三天两头的往外跑。
暗中跟踪,发现她竟然买了一处院子,用来私会情郎!
这个秘密,即便做要挟之用,这也是个有力的筹码。
片刻之后,她又发现了更为爆炸的真相——郡主早就知道皇上想让她去和亲,所以,她想与情郎翟瑞私奔。
只是,那情郎翟瑞在关键时刻畏缩了,没胆跑开家亲,带她隐姓埋名,漂泊一生。
喆懿郡主被翟瑞拒绝,心字如灰。
她摩挲着一柄匕首,心事无人说,面对年纪大不得几岁的小姨,便显得十分亲近了:“这匕首本是一对,这只上面刻了他的名字,他手上那柄则刻了我的,若是真的要我去和亲,我便在新婚之夜,用它做个了结。”
自小的处境,让郡君的性子自我极了,她坚信幸福来之不易,不努力抓住,便会从指尖溜走。
看着深陷情网的郡主,她冷笑道:“你自小,连鸡都没杀过,有什么勇气一刀结果了自己,只怕到时候 ,连如何死得痛快都不知道。”
谁知,小喆懿还真的拔出匕首来,抵在胸前,道:“自从知道要和亲时,我的心便死了。”
郡君看着已经比她高出小半头的姑娘,心里生出股无名怒意——为何女人对于情感这般真挚上心,可那些臭男人们,一个个都不知好歹。
翟瑞如此……
姐夫廉王亦如此!
她大不了郡主几岁,也正因为年纪相仿,才更容易懂得彼此。
尤其被拒绝的心情,她自己也刚刚经历过。
于是郡君笑道:“不如你现在就自刺一刀,我即刻把你送到翟瑞面前,你看他到底有多在意你,愿不愿意带你走?”
但凡是稍存些理智,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情窦初开的少女竟然真的心动了。
她把刀尖抵住心口,手突然颤抖起来:“你……你帮帮我。”
郡君意气上头,她的情绪本就容易波动。
这会儿冷眼看着喆懿这副模样,便在想,若是我也这般,只剩下一口气的回到他身边,让他娶我,他会不会同意……
鬼使神差的,她握住喆懿的手……猛地送向姑娘胸口。
就像她自幼在家受了憋屈,用府里的猫狗出气一样。
那柄尖刀刺入年轻的胸膛,好像穿透得不是血肉,割破得也不是血脉,而是那些臭男人们的不知好歹。
情谊冲头的人们从来不问值不值得,只图心甘情愿,痛快便罢。
待到常襄郡君回过神来,郡主已经没了气息——她杀了人。
后来,事情的发展如脱缰的野马。
郡君慌乱中万没想到,翟瑞与郡主的一对匕首,阴差阳错成了证明翟瑞是凶手的物证。
但这事,只要翟瑞有心澄清,终归会水落石出。常襄郡君于心不安,想去刑部投案,数日过后,她发现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怀疑过她,翟瑞不知为何闭口不言。
更好像有一股藏在暗中的势力,操控着事态的发展。
到那时,郡君终于得偿所愿。
以王妃姐姐在都城内只剩自己一个宗亲为由,留在王府里。
本以为绕指柔终有一日能滴水穿石,抚平王爷的丧女之痛。
一切的算计却终归又败给时间和命数。
廉王在政务上,本就总被皇上排挤,心情沉闷,丧女之痛成了触发他心疾的炸弹。
郡主殇亡不过数月,王爷与王妃又说到女儿逝去,伤怀多喝了几杯酒,午后突然急病薨逝了。
一场闹剧,不知赢家是谁。
往事纷扰,惹人唏嘘。
赵煜一直安静的听着,只言片语也不曾打断郡君的阐述。
直到她说完,赵煜才问道:“有没有人用这些旧事要挟过郡君?”
常襄郡君被赵煜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愣了,他不问案情,却问了这么个看似不挨着的问题。她皱眉想了想,道:“不曾……”
“本官便是赵煜这件事,是阿末告诉郡君的?”赵煜继续问道。
常襄郡君点头,她稍微顿错后,又补充道:“但最初,赵大人被翟恪拦住,要旧案重查,却不是阿末告诉我的。”
“是谁!”赵煜一下子来了精神。
常襄郡君为难的摇头:“这事儿,我不止一次听闻了,听丫头们说过,王府门前摆摊的小贩闲话过,就连与你初见那日,纳乐坊里也有人说过。”
赵煜捏捏眉心。
真的有一只手在暗中操控一切。那人该是非常聪明的。眼看旧事藏不住,便借着众口之言,在郡君心底埋下一朵能开出不安与愤恨的花朵来。
而他,则藏在暗处,看事态发展。
潜移默化,才最是高明。
和这样的人做对手,难怪沈澈……那样谨慎。
最终,案件以赵煜都没想到的方式结了。
依照规矩,事涉皇族贵胄,赵煜是要面圣上奏的。
毕竟有前世做王爷的底气,单独面圣,赵煜不怂。
他在意更多的,是沈澈当日无心脱口的那句“查我小妈”。
于是,赵大人连夜翻查皇妃们的背景记档,发现一人身世极为有趣。
她如今可是太子殿下诸多位小妈里,最得宠的一个。
与大皇子妃白琰儿是同宗远亲,也来于穹川白家。
是她吗?
赵煜想借着面圣的机会,探探皇上的口风。
可也不知该说姜是老的辣,还是皇上压根就没长这根弦,赵煜两三次的旁敲侧击被皇上无视之后,他放弃了。
太过急进,谁也别想好过。
就在赵煜觉敷衍了事的述职后,带着毫无所获的挫败感往宫外走时,有人叫他:“赵大人,留步。”
回身,便看见肃王站在回廊下。
肃王笑呵呵的随意在长廊的石凳上坐下,招手道:“赵大人不必拘礼,坐,”说着,他仔细端详赵煜片刻,关切道,“你脸色不大好,听说前些日子为护着澈儿受伤了,要不要本王介绍好医师给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