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活,要看她自己了,”高师傅擦拭着手上的血污,“若是捱过这两日,能清醒过来,命就算是保住了。”
也罢。
赵煜起身回头,见沈澈在一旁端正站得像是一座雕像一样。
像是发觉赵煜在看他,太子殿下苦笑道:“有位神医,还没回都城……可惜。”
不知他说的是谁,但既然没在,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多说无益。
这么一闹,廉王妃也出来了。
她是王府的主子,当然没有闭门不出的道理。
时至此时,赵煜不再与她装腔作势:“下官赵煜,并非有意欺瞒,给王妃赔罪。”说罢,一躬到地。
廉王妃面色平淡,更甚,该说她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赵煜。
她的平静,全出自于她多年来的好素养。
赵煜在她眼底看出压抑和澎湃,却分辨不出这该是出于什么原因,按理说,赵煜骗她在先,夜闯王府在后,她该是生气的,可她眼神中半点怒意都没有,反倒满是伤怀。
“赵大人不必多礼,请起来吧,”说着,她自行摇着轮椅上前,在赵煜手肘上轻轻一托,示意他起身,“王爷……走了十几年,一晃太子殿下都这般玉树临风了……”
她说到这,闭口不言,强忍住了哽咽,看向沈澈。
沈澈只当不觉,向周重轻声道:“劳烦周大人,把老六带上来。”
片刻,老六被架上来,沈澈向他道:“你去认一认,是她吗?”
老六瘸腿瞎眼,借着火光仔细辨认还躺在院子里地上的阿彩,好一会儿,转还回来,笃定道:“回大人,是她。”
听了这话,一直面色平静的太子殿下脸上终于染上一层悲意。
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赵煜却像已经看透了他的情绪。他在伤怀,更确切的说,是惋惜的伤怀。
再说那老六,他身上伤患不轻,即便服过止痛药也旧不舒服,但太子殿下言出必践,已经派人接太医去他家里为妻子诊病了。
因祸得福,换来多年积攒的压力舒松开去,心里痛快,精神头倒比在刑部时好了不知多少。
于是他认完人,看似静默的站着,却悄悄用只好眼,四下观瞧——王府可不是谁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突然,他眼神定住了,直勾勾的打量一人:“你……我……我认得你的发簪!兵刃就是你带人送来给我们的!”
一时激动,没顾得上场合,说话声音大了,众人都向他看去。
就见老六手指的那人,是个少年,身上穿得是最普通的侍人衣裳,唯独头上的簪子很特别。
乌木簪,通体乌亮亮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簪头雕出一只小兔,栩栩如生,此时好像正在望月呢。
赵煜这才发现,这小厮是当日深巷里,打翻水,被阿彩掌掴的少年阿末。
少年人的神色依旧怯懦,被这样一个“残破”的人指认,一时慌乱起来,反驳道:“你……你别胡说,什么兵刃?我不认识你!”
老六笃定极了:“怎么不是你,你这木头兔簪当时掉了,还是我帮你找回来的。”
阿末这才又凑上前,仔细端详半张脸都裹在白帛里的老六,看了好半天才道:“是你啊……你……你怎么……”话说到这,他才突然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大得很,急切切的转向赵煜,道,“你……大人……你果然是赵煜大人……我给他送的,分明……分明是……”
他磕磕巴巴,分明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显然是越急越说不清楚。
赵煜皱眉看他,问道:“什么叫我果然是赵煜,你认识我?”
阿末答道:“小的老家在胜遇,曾经远远见过您升堂,大人在巷子里救了郡君之后,小的就同阿彩姐姐说,您……与赵煜大人长得很像,没想到……真的是……真的。”
可不是么,又真又活的。
是他说了这话才让常襄郡君起疑的吗?
但赵煜总觉得不大对劲。
“好了,”廉王妃声音淡淡的。这会儿,她好像终于想起些所谓皇室的“体统”了,脸上的悲意散开,染上些许愠色,“赵大人,这里毕竟是王府,我敬重你,你便也该给我个交代,此人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凶器,阿彩又是怎么回事?”
在赵煜的授意下,老六把在府衙内与赵煜等人叙述的情况又讲了一遍,而后,轮到小厮阿末。
少年看向重伤昏睡的阿彩,眼中还带着些许犹疑,片刻才道:“就是今儿白天的事儿,阿彩姐姐让我送一马车货物去城隍庙的晚市集,旁的都不用管,只是把马车交到这人手上就行。”
结果没想到的是,几个时辰不见,一个囫囵人,变成了残疾。
口供一对,事情的真相便也呼之欲出了。阿末,给老六送去的一马车货物,正是一众杀手行刺赵煜时所用的兵器。
兵刃淬毒,巴不得赵煜见血封喉。
杀手,是阿彩联系的;兵刃,是阿彩找人送去的。
但在座的任何一位,无论如何也不会信阿彩能愤恨赵煜到要他性命的地步。
“太子殿下……”廉王妃合上眼睛,“你刚接管刑部,这到底是在闹什么?”
沈澈道:“廉王妃可知道,赵煜大人近几日在查证什么案件?”
廉王妃疑惑的看向沈澈,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却不敢猜测。
沈澈继续道:“赵大人要为喆懿郡主,讨回公道。”
他话音刚落,王妃登时变了脸色,三分萧索,七分怒意:“公道?凶手被关在刑部内牢,赵大人何时将他杀了,便是何时为我喆懿讨回公道了!”情急之下,她几乎从轮椅上站起来了,可也只是昙花一现,便又重重的坐回去。
廉王妃身边的使唤丫头赶忙扶她坐好。
沈澈这才又道:“翟瑞伏诛就是公道吗,若王妃认为的公道,不是公道呢?”
沈澈的话,非常无礼。
廉王妃为人母,女儿身故十几年,明知凶手被关在牢里,却没了下文。
想来她定然日日夜夜恨不能到刑部内牢把翟瑞抽筋剥皮。
听说她的腿,便是因为最初那几年,日夜恍惚,终于从高台上失足摔下来,摔坏了椎骨,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如今沈澈一句问话,便让这位母亲不仅哀思不得慰藉,更连愤恨都无处寄托。
十几年来,若是就连恨都很错了人,日后午夜梦回,该如何辗转才能安睡。
第44章 乌龙
王府大院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下人们不敢正眼看王妃主子,都偷眼观瞧。
王妃素来和善,此时脸上的神色倒好像是看见有人把廉王从坟里拉出来鞭尸一样。
毕竟,沈澈此番来非是为了熬历王妃的心性,听她片刻无言,就柔下声音:“还请婶婶,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澈儿……和赵大人,有话对您讲。”
方才说话的口吻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此时话锋一转,就成了侄儿。
廉王妃抬头看他——太子殿下神色温柔又悲悯。
这其实与他的年纪很不符,可看着又说不出的打动人心,好像他懂得你心里的一切哀伤。
王妃深吸一口气,转动轮椅,只道一句:“这边。”
她常年坐轮椅,廉王府的石阶和门槛边,都另修了缓坡,供她方便。三人穿过回廊,停在一间独立的房间门前。
开门,淡淡的墨香糅合在檀香的味道里,柔和扑面,让人心静。
这是一间书房,看陈设,是女子的。
“下个月,便是第二十个年头了,自她离开,这里就再也没重新布置过,还是当年的模样。”
不用问也清晰了,这是喆懿郡主的书房。
廉王妃怔怔的看着房间,仿佛又看到女儿昔日读书写字的模样,神色也笼上一层慈悲,与方才大庭广众之下,要和赵煜发火的模样大不相同:“其实我知道,喆懿是自戕的,可是在外人面前,不能言明……否则,整个王府乃至我的母族都会被连累。”
王室自戕,是大罪,会累及宗族。
赵煜在一边听着,不禁想,果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王室很难活得简单。廉王妃没了女儿,也依旧不得不为了宗族,守着心里的秘密。
廉王妃说着,垂下眼帘,很安静,让人看了就觉得伤感:“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何突然就不想活了,是那个人对不起她吧……”
“喆懿姐姐,不是自戕,凶手也不是刑部内牢里那人。”
四下无旁人,沈澈不再与廉王妃泡蘑菇,直言将赵煜查出郡主身上的刀口方向有蹊跷的事情说了。
这一回,廉王妃真的骇然了。
她心里锁着真相,假装了二十年,只道是守着女儿自戕的秘密到死,假意恨着一个人,护着王府和宗族上下,便罢了。
谁知,她伪装的安宁,被太子殿下一击便粉碎了。
她满眼疑惑,无助极了,看向赵煜,希望他反驳太子殿下,告诉她,太子是在和她说笑呢。
但这么大的事情,如何能拿来开玩笑。
赵煜本想顺着沈澈的话确认一句,可一瞬间想起这人那一通连环算计,把自己也设计在内,便就不想给他捧场。只像根木头一样,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这种无伤大雅的意气用事,赵大人偶尔也会使得。
廉王妃见赵煜不说话,一时慌乱无言,她想说的太多了,反倒不知该如何说,三个人静默了好半天。
最后还是廉王妃酝酿出两个字:“是谁……”
伴着这两个字,两行眼泪自脸颊滚落。
沈澈想问她,难道这么多年,丝毫端倪和怀疑都没有吗?
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忍,化为一声轻叹,朗声道:“阿焕,叫阿末进来吧。”
片刻门开了,一人进屋。
阿末,正是被阿彩掌掴,又给老六送去兵刃的小厮。自赵煜第一面见他,他便是一副怯懦畏缩的模样。
他,竟然是太子的人吗?
转瞬的呆愣后,赵煜就想通了许多事。
如果阿末从始至终都是太子殿下的人,那么事件中,诸多让他觉得微妙的不对劲,就都说得通了——
难怪沈澈好像早就知道兵刃淬毒的事情,在恰到好处的时间跑到河边护着自己。
难怪一个王府的低层小厮,衣着朴实,头上却簪着材质贵重、雕工精巧的乌木簪。
原来,太子殿下早就安排了阿末在王府中潜伏,案件临头,他才让阿末像一条线索一样,游走在事件里,引阿彩信任、挑明赵煜身份、又故意丢了簪子使老六印象深刻。
若没有阿末这样一位人证,逻辑终归是不完整的。
哼。
沈澈道:“阿末是孤的侍卫,他手里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直接递交三法司联审,但孤思来想去……于情理上,还是该与婶婶交代一声。”
在接下来阿末的叙述中,事情的脉络更加明朗了。
这阿末,是在月前,接受殿下的密令,来廉王府接近常襄郡君的。
而他的任务其实是通过郡君的关系,去查旁人,只是一直苦无突破。
一筹莫展之际,恰逢赵煜回都城的路上,翟恪拦车喊冤,赵煜一心想为他平冤,矛头指向廉王府,沈澈才将计就计,无奈个中因果,一时不好与赵煜讲清楚,只得把赵大人都算计进去了。
好在努力心思两不负,牵扯出当年的旧事——郡主的死,阻碍了炎华和北遥的邦交。
太子殿下一通操作猛如虎,更是炸出了一个谁都不曾怀疑的真凶。
话到此时,廉王妃讷声道:“喆懿当年确实是要去和亲的,她与……与那人的私情,我也多少悉知,可若是为了毁坏两国邦交,促成喆懿逃婚的丑事,岂非更容易交恶?”
沈澈走到书柜前,手指扫过琳琅排放的书脊,叹道:“这一点,孤也尚没想清楚。于邦交,北遥没人见过喆懿姐姐,到时找个形貌相似的女子,硬说是,便不会闹到交恶的地步,”说着,他转过身子,面对着王妃,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可若是反过来想呢?邦交之事,说不定是后来才有人借题发挥的,最初,凶手或许根本就没存搅闹家国邦交的心思。”
那凶手正是常襄郡君,当年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千思万想,赵煜都想不明白,杀了喆懿,对她有何利益。
沈澈,显然也没捋清原因。
再看廉王妃,这事实于她好似晴天霹雳。她一时无语,本来好好的坐在轮椅上,身子突然往前一扑,人直接自轮椅上摔下来。
十几年与轮椅为伴,让她的身体极不灵活,重重的摔在地上。
沈澈和赵煜同时要去扶她。
她却蜷缩起来,跪伏在地上:“太子殿下……”她哭道,“常襄阻碍和亲,妨碍社稷,要如何处罚,我都认了,只求殿下……能让我亲口问问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何……”
她坚持着说完整句话,便已泣不成声。
沈澈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坐回轮椅上,向她还礼,正色道:“孤从来不觉得,邦交社稷用女子和亲来换,是多么光彩的事情,但郡君手染人命……”说到这,他停顿片刻,像是暗下决定,才道,“孤保不得她,王妃婶婶你从来不曾染指其中,孤可以担保,这事不会牵涉你宗族娘家其他人的。”
莫说廉王妃,就连赵煜听了这话,都对沈澈高看几眼,觉得他颇有些可爱。